神都武曌 三非器 四承旨 五晉王
三非器
陣陣仲春和熙微風拂來,再七日春就將半(春分日,春之半也)。媚娘抬頭看了看檐下燕子。燕子依前檐下偎依著。又過得些許時,阿蓉隨跟著,媚娘歸得芳文殿,獨坐於芳文殿案前——
「(諸葛)瞻今已八歲,聰慧可愛,嫌其早成,恐不為重器耳。(《三國志蜀書五》)」此諸葛孔明與其兄諸葛瑾書翰時所自言。諸葛孔明與其妻黃氏名皆傳。孔明、黃氏子諸葛瞻卻少才具。世間男子皆好稱其兒孫。諸葛孔明亦自不免。若晉武帝稱其好屠酤之孫愍懷太子「似宣帝」司馬懿且「當興我家」般。孔明亦稱其子諸葛瞻「慧」。蜀人愛孔明,推及子,亦稱之——「蜀人追思亮,咸愛其才敏,每朝廷有一善政佳事,雖非(諸葛)瞻所建倡,百姓皆傳相告曰:「葛侯之所為也。」是以美聲溢譽,有過其實。(《三國志蜀書五》)」
蜀漢景耀六年亡,亡之戰,正諸葛瞻也——
景耀「六年冬,魏徵西將軍鄧艾伐蜀,自陰平由景穀道旁入。瞻督諸軍至涪停住,前鋒破,退還,住綿竹。艾遣書誘瞻曰:「若降者必表為琅邪王。」瞻怒,斬艾使。遂戰,大敗,臨陳死,時年三十七。眾皆離散,艾長驅至成都。瞻長子尚,與瞻俱沒。(《三國志蜀書五》)」
以諸葛瞻事觀之,世間依父母推及子孫者可免矣。
諸葛孔明兼蜀漢不識孔明子諸葛瞻之不能,正相與晉武帝不識愍懷太子之非材也。
故皆亡。不可以不誡。
所謂天地生人,各秉其性。父母慧,子女不慧,常有之。雲「知子莫若父」者,亦愚者也。
念至此間,媚娘不禁輕喟的聲。
「王子猷嘗行過吳中,見一士大夫家,極有好竹。主已知子猷當往,乃洒掃施設,在聽事坐相待。王肩輿徑造竹下,諷嘯良久。主已失望,猶冀還當通。遂直欲出門。主人大不堪,便令左右閉門不聽出。王更以此賞主人,乃留坐,盡歡而去。(《世說新語簡傲第二十四》)」
此竹必秀逸出群罷。獨坐芳文殿案前之媚娘莞然而笑。天地間原極有愛竹之人,如徽之者。嫩竹隨風自搖,原極有可堪玩處,所謂故自難免。此亦可解——
風愈發暖了,仲春春分前七日之熙暖陽光靜靜映射入芳文殿內,些微光影搖晃著。再半時辰就將近午,大興宮內各處依前瀰漫著山節子之馥郁芳香,芳文殿內靜謐得恍若無人,只殿前槐樹枝間,灰黃雀鳥飛過,卻不擾人。和熙春風拂來——
四承旨
又一日。
「才人。」「阿菊,宮裡有甚事麽?怎地這般樣高興?」阿蓉隨跟著,才歸芳文殿,阿菊便笑盈盈迎上來。看著阿菊有些雀躍然而天真之桃花般殷紅之臉,媚娘問道。
「才人。阿菊聽御殿宮人們議論,要著才人正式執掌職司了呢。這幾日里就要傳下來了。」
「是麽?」媚娘卻只淡淡的。宮裡不比外間,不管甚麽消息,只一日未落到實處,便一日當不得真。
然未過兩日,這消息竟真傳實,且就來相請了。俟傳話宮人行去后,媚娘坐於案側,靜思了半日。自己為才人已有些時日,雖列位號,不依世婦之職。現依命便殿承旨,隨侍御前,難免及於應對。承旨敷奏,吐納明敏,宣納之最。此職兼涉機要,固在敏達,進退之間,未必不需守拙。如何分寸得中呢?國之大事,問皆不達,難免為人小瞧了去。然過明慧,恐亦遭人嫉恨。宮中嬪御、內官、宮官眾多,惟知顧忌她人,己不得出,阿娘就難指望,家業亦自難興。便殿承旨,雖非前廷,欲得其中,亦需內慧。不經意間,於關節處,間為提點,漸成倚重。如此經年,宮中聲勢,方能略有所成。經國之策,章法可循,為政之要,應機而變。所謂國朝事,前朝可鑒,當今務,視時而策。萬事行至其時再看罷。總當相機為言,適時鋒芒,萬不可於此萬千人之宮中,輕易為人湮沒了去。
定下這個主意,媚娘逢當值時,看似淡淡閑言,私底里實是百般樣用心。只看媚娘其人時,最嬌艷兒可人,似全不思政務。策對時之明敏聰達,又絕似出於無意。然言必有中,皆切政之要害。唐帝固自奇之。宮中人等只覺這武才人年歲不過十餘,行事似未經心,然於國中事皆有定見。吐納聰慧,明敏兼達,皆不敢小瞧了她。況天生是個美人胚子,一入宮專賜名曰媚,必是極喜歡的。現依命便殿承旨,真若這般樣兒行來,未知日後前程。各為己計,但凡遇她行事,宮人們皆不免各自用心。宮中上下,本來早知武才人美名,現復如此,遇上她時,更皆暗下里謹慎。故媚娘於此宮中,竟至一時無二。
五晉王
貞觀十六年(公元642年),孟夏。
黃梔子芳香近日裡愈發濃郁了,媚娘有時也覺不經意怠惰。承旨職司已極熟稔,並不需自己如何費心。然而常在便殿、在便殿——
想起便殿,媚娘心裡恍惚泛起一個清瘦身影,風神俊爽晉王是便殿常客,因未出閣,一直居停宮中。當然宮中禮制晉王本不當無故與媚娘有甚言語的,然而晉王——
春分前一日。宮中,便殿。
「鄭宮人,你且去將這燭燈換了,再取些瓣香來罷。」媚娘安靜叮囑著——媚娘雖系承旨,便殿里燈燭香事非其職司。然看便殿宮人們疏漏了,亦時常提點之。
「唯,才人。」一個二十幾許著淡色公服之淡妝女子靜靜應著,就往去了。
便殿一時音聲寂,只有飛過便殿黃鶯鳥婉轉啼音,或偶爾烏雀鳥鳴。這時分宮人們大都隨侍花苑了罷,阿菊也當快回來了——刻鐘前媚娘著她往自住芳文殿取自己慣常用青紫地綉淡黃棣棠花文絲帕的。媚娘隨意收拾著御案側散落表章。
「阿爺不在這裡麽?」一個略些熟悉音聲響起。媚娘回了頭。「原來是——武才人。」
媚娘略些遲疑著。這是唐帝向不在殿之時分,也是殿院一日間最寂靜之時刻。宮中上下皆知道,晉王當也不例外,可是晉王——
晉王淡淡笑望著這嬌艷可人之小女子,他當然知道她為宮中之便殿承旨,雖未承寵,然賜名媚之才人。且曉得這時分他阿爺定當不在,媚娘又正當值,定於便殿待阿爺花苑歸來批閱表章。於是,俟殿中人漸次散盡,阿菊、鄭宮人次第出得便殿——吩咐隨行人只管殿外候著,晉王就無巧無不巧入得殿來。
媚娘立於殿之中央,她芍藥花般嬌艷面頰間帶著層淡淡光華,眉間最新式梅蕊淡紅,倭墮髻右側斜插著枚芍藥花形玉釵,淡淡脂粉香,口脂淡蕊紅。配著茱萸紋綉橘黃地衫,袖緣鬱金字文錦,滿印著棣棠花文藕絲裙,蹙金綉淺青灰地帔子,嬌艷中不失淡雅。晉王靜靜看著這個仲春薰暖陽光下在那裡微微遲疑、欲語還休之嬌艷小女子,心中微微湧起一股熱意——「為了這個女子,什麼也當是值的了。」
其實晉王是極誠孝皇子。貞觀十年文德皇后(長孫皇后)崩逝,哀怮最甚者就是晉王。他天性之仁孝是朝臣宮人們皆知的,於女色上素來也極自謹。然而自從見到媚娘——
初見媚娘是媚娘還未正式執掌職司之一個驚蟄后六日之半上午,他因事往便殿尋他阿爺,一入便殿,正見一十幾許之與他阿爺說話之小女子,淡淡宮樣妝,黛綠新眉樣,隨雲髻上斜插著的正是現下鬢間這枚芍藥花形玉釵。身上深青紫地芍藥文綉金衫子外纏枝卷草文暗緋地及腰短袖,濃紫薄色銜花鳥文帔子,十二破石榴紅留仙裙艷色得彷彿仲春和熙薰暖陽光下只有這個女子。而這個女子,微微仰著頭,滿含笑意,卻全然不知自己的美——晉王知道,從此後,他再難忘懷的就是她——媚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