膏肓

膏肓

白蘇子從翻倒的櫃內爬了出來。

幼清頓時瞪大眼睛:「你何時在的!」

常歌倒是淡然:「他剛來不久。」

他將長劍靠在一側,慢聲問:「小子,你究竟是接了誰的號令,為何與我糾纏不休?」

「未有誰的號令。」

話未落音,白蘇子被一股蠻力按至一側牆邊,後腦咚地撞上牆壁,疼得他眼淚直飈。

待他從疼痛中反應過來時,猛然看到常歌的臉就在咫尺之處,右手反拿著短匕,抵住他的咽喉:「說實話。」

白蘇子似乎發起抖來,尾音都顫聲不止:「未有、未有他人號令!」

冰冷銳利的鐵匕,死死貼在柔嫩的脖頸之上,白蘇子後頸冷汗直冒。他猛地回想起那天,大雨滂沱,常歌刀尖輕柔一轉,敵方武將的頭顱便落了地。

他陡然有些窒息,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了。

常歌唇角輕微地挑了挑:「我向來不殺老弱婦孺,莫要逼我破戒。」

他生得昳麗,輕慢而明銳的表情更添幾分妖邪,讓白蘇子聯想起一味藥材。

雪上一支蒿。

這東西純白,只生在高山雪原之上,須從經年積雪中,冒著生命、瞪著雙眼遍尋數月獲得。

雖為良藥,可醫多種病症,但性猛、劇毒,稍有不慎,輕則癲狂入迷,重則見血封喉、窒息而亡。[1]

常歌的匕首隻需再深入一分,便能刺破他頸上經脈,血流如注。

致命威脅讓白蘇子神經分外緊繃,他一面不住回想自己是否有什麼錯漏之處,一面全身繃住勁,竭力壓制住要還手的衝動。

從面上看,白蘇子全身戰抖不停,喉中不住嗚咽,的確不像老走江湖的狠辣死士。若真有人要針對他,找個十三四歲的半大小子,能成什麼事。

常歌移開了匕首。

白蘇子剛鬆一口氣,常歌居然反手一刀,短匕轉向,沖他門面而來,驚得他汗毛直立,大氣都不敢出。

刀尖,虛虛刮過白蘇子的眉眼。

常歌刻意打他個措手不及,讓他來不及有心理防備。他眯著眼睛,聲音徐而危險:「究竟有沒有人指使。」

鋒刃近在眉睫,白蘇子的眼瞳顯著放大,他連呼吸都錯亂了:「我……我說!」

常歌毫無鬆開他的意思,短匕依舊不遠不近地懸著。

白蘇子死死閉上眼睛,急切回話:「一、一開始,我見你身著狼裘,想著當為富貴公子,只想……只想跟著混口飯吃!後來,後來我發現你是昭武——啊!」

他剛提到昭武兩個字,刀尖朝他眉眼方向近了些許,還沒碰著他的眉毛尖,白蘇子立即大叫起來。

常歌冷哼一聲:「不該提的事情,無需提。」

「好……」

此時白蘇子嚇得淚水漣漣,他極力剋制住,接著說,「而後在瓮城中,你身中劇毒,還救我兩次……」

說到「身中劇毒」的時候,一直在旁袖手旁觀的幼清小小地「咦」了一聲。

白蘇子假裝沒聽到:「……我會些江湖醫術,有招搖撞騙的玩意兒,也有真能保命的技倆,就想著,能不能助你醫了傷,說不定能賞我幾貫錢、興許還能收我為醫官……」

常歌上下掃視了他幾眼,見他全身如篩糠、音色也顫抖無比,估計是真怕,這才鬆開他:「若是如此,你現在便可走了。此毒,無解。」

說完常歌收了匕首,轉身朝內室走去,白蘇子生怕他徹底拒絕,朝著他背影高聲道:「此毒是無解,雖無法治本,但毒發時遍體霜寒、昏昏沉沉,可以銀針之術壓制,暫時治標!至少,至少可保持神智清明。」

常歌停住腳步。

他尚未回頭,只平靜問:「說來聽聽。」

「人以天地之氣生,四時之法成,五臟化五氣,生喜怒悲憂懼;心生血,脈為血府,血氣乃人之神,不可不謹養……」[2]

常歌性急,聽著原理就開始頭疼,即刻不耐煩道:「開天闢地之流略過,說重點。」

白蘇子定了定神,盡量精簡地同他說明經脈血氣、四時陰陽、天人合一的道理,故而常人需順應天時調理血氣。

他未提及冰魂蠱毒之名,只說自己曾聽聞江湖上曾有劇毒,能使全身血氣離居,寒氣逆流、經脈大亂,輕則善怒惡寒,重則昏迷不清,便猜想將軍是否身中此毒。

常歌未給予明確答覆。

白蘇子接著道:「此毒若要治本,需經年累月悉心調養,但若只是一時治標,按靈樞之法調順血氣即可,並不是什麼難事。」

他說完,常歌尚未發言,幼清倒是警告道:「休要巧舌如簧,迷惑將軍。」

白蘇子當即反駁:「我年紀尚小,醫學尚淺不假,但調順血氣並非什麼難事,江湖之上習武之人大多明白一二,將軍不信,容我診后一試便知。」

說完,他從袖中抽出懸診絲線。

這小鬼一路上鬼鬼祟祟,詭辯多端,常歌從來沒信過他。只是看他年紀小,不願過多計較。

待他提及瓮城重傷之事,常歌心中不禁起疑——他自以為此次毒發萬般克制,連幼清都未曾察覺,這小鬼竟能覺察其中端倪。

之後,白蘇子又一通經脈血氣理論,粗聽倒也不無道理,而說到江湖劇毒之時,常歌已有六七分確信了。

他身上的的確不是「重傷」,而是一種叫做冰魂蠱毒的劇毒之物。

祝政出使滇南時,為滇穎王莊盈所囚,正是他千里馳騁至滇南,解救祝政。

滇穎王莊盈強留祝政不成,對二人情誼更是又妒又恨,一時氣急,在常歌所飲酒水中,下了冰魂蠱毒。

此後,他與滇穎王確認過多次,祝政更是夙夜未眠、遍查群書,得知此毒確實無解。

既然本就無解,那麼找人把個脈、嘗試一番,死馬當作活馬醫,倒也未嘗不可。

見常歌鬆動,白蘇子急忙搬來凳子讓他坐下。而常歌大方拉起左腕衣袖,由他懸上診絲。

幼清警惕盯著白蘇子,生怕他又耍什麼花招。

剛一懸上,白蘇子立即咦了一聲,幼清百般垂詢他就是不答,皺眉懸診半天,忽然撤了診絲,大退一步,面色凝重。

常歌挑眉:「怎麼?不敢醫了?」

白蘇子半晌沒說話。

幼清怒道:「不醫你就趕緊出去!大半夜的不讓人睡覺。」

「將軍此前,寒氣逆流之時,是不是曾服用過內熱藥物?」

常歌垂眸,思慮片刻,方才點頭肯定。

冰魂蠱毒無解,動輒惡寒昏迷,滇穎王莊盈給了燧焰蠱毒,服用后通體發熱,雖有鑿骨穿心之痛,但能一時制住冰寒,至少能保持神智清明,不至於渾渾噩噩、任人擺布。

「唉,大謬,大謬矣!」

常歌忽然神色緊張:「燧焰蠱毒,可有什麼不妥之處?」

「將軍此前本就血氣離居,逆行不止,現下強行服用內熱之物,血與陽邪之氣相混,逆行離居之態更甚,無異於飲鴆止渴!我查脈象,將軍恐已多次毒發、多次服用,如此一來,將軍已邪入骨髓……時日無多矣。」

「胡說八道!」幼清呵斥道。

他轉向常歌:「此等江湖游醫,平日里招搖撞騙,上來便是印堂發黑、病入膏肓等危言聳聽之辭,好哄得他人聽他胡言,將軍切莫信他!」

「我自有分寸。」常歌抬手制止幼清。

他沉默片刻,轉而問白蘇子:「你方才說,毒發之時,治標抑制之法,是為何法?」

白蘇子自袖中抽出一軟囊,輕巧展開,裡面居然是長長短短一整套銀針。

他朝常歌頷首:「將軍可想一試?」

*

官署西廂房。

滴漏聲聲,暖霧裊裊。

勞頓了一整天,祝政入了熱浴,正拿著本《滇南蠱毒》仔細翻看。

今日東廂大門豁然洞開,常歌舉劍刺來,面色蒼白,唇紅如血。

月色寒霜之下,他雖美得極致動人,但祝政亦膽顫心驚,怕是寒毒即將發作之兆。

臨出門時,他想過是否要獨處片刻,又思慮到襄陽城破一事疑點重重,官署內還有內奸叛徒。

常歌性子單純,對謀略相爭之事向來懶得細想,查清楚之前,還當盡量剋制,以免常歌因他受到暗害。

室外傳來一陣騷動,祝政輕微側頭:「何人喧鬧。」

「先生,是我,是我!」幼清在院外大喊。

前幾日常歌至襄陽探查,當時正值荊州改稱楚國、先楚王葬禮、新王登基,三件大事纏得他實在是分身乏術,又惟恐常歌此行橫生意外,特意要幼清寸步不離,好生照顧。

此時幼清深夜單獨前來,行事又如此急切,難道是常歌出了什麼意外?

祝政神色一動,手中鬆懈,竹簡瞬間摔向地面:「讓他進來回話。」

他急忙自熱浴中起身,溫熱的水順著髮絲流淌至冷白的背上,大多都柔滑地淌了,只剩下些許水珠凝在背上,熱霧之中,有如玉珠凝脂。

祝政顧不上擦乾髮絲,隨意披了幾件外衣,凝露般的水珠子便透過衣衫,一層層洇開。

鴉色長發過了水,如墨般傾瀉在身後。

他慌忙披了外衣,無暇顧及容止禮節,快步走了出去。

一陣熱霧夾香風而來,幼清立即低了頭,慌張回道:「先生,您快去看看罷,那江湖游醫,拿了好多針,把將軍扎得鮮血直流,我恐他心懷不軌,要刺死常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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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確有其藥材,確有毒,藥性有改動

[2]出自《黃帝內經》,有改動

說到竹簡、紙張和絹帛,時代設定是都有,但紙張絹帛過於昂貴一般人用不起,最貴的是第八章中提到的松花箋,松花製成、有暗香。

此時紙張竹簡絹帛并行,大多書籍、公文仍用竹簡,王詔、鈞旨等用絹帛。

感謝W.Y.的大批營養軍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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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歌萬里定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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