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心
那火一直燒到了白蘇子眸子里。
白蘇子抱著狼裘,一時間有些發愣。
此前,他只知道,無正閣巨子司徒玄痴迷於常歌,聽聞傳說中常歌凶神惡煞,一直以來還以為司徒玄有什麼特殊癖好。
今日一見,方知將軍動人,只此一瞥,猶如驚鴻。
幸虧他並不是色令智昏的人,迅速從驚詫中冷靜過來。
為了尋找常歌,白蘇子在江陵城蹲了半個月,而後又聽從司徒玄的號令轉向襄陽。結果人沒等到,襄陽城被魏軍圍成了個鐵桶。
他曾想過以鳥傳信,但經過上空的飛鳥,甭管是不是傳信用的,統統射落,一點消息都遞不出去。
這一圍,就是四十多天。
平民沒吃沒喝,他靠著辨識野草混了二十多天。後來不說野草,連樹皮都沒了,就只能靠挨——不然他也不至於被個普通士兵追得屁滾尿流。
當天晚上,他正窩在一個破廟裡,忽然聽著四周喊著「城破了!走水了!」於是,他從地上一躍而起,自破廟出來,發現襄陽城西南角真的破了,一堆人,烏泱泱地,正往外涌。
白蘇子想著,跟著混出去,好歹有個盼頭,萬一死了也是自己的。在這裡枯等,才是要命。
他心一橫,立即跟著蜂擁的人群沖了出來,事發突然,他連外衣都沒穿,冰天雪地里凍得直哆嗦。
更雪上加霜的是,一出城牆,就是魏軍的包圍圈。
一個人武藝再怎麼過硬,不說千軍萬馬,連人多點的亂棍刀棒都躲不過去。
白蘇子當即認慫,四處讓著滾著躲著無眼的刀劍走,最後也不知逃了多遠,只覺得四周越來越靜,才發現逃進了城外的密林。
本來以為徹底遠離了倒霉的襄陽城,結果一邊樹上,撲棱就跳下個舉著長刀的士兵,鬼戎人打扮。
兵荒馬亂之下,白蘇子一點纏鬥的心思都沒有,更沒力氣考慮襄陽地近中原,怎麼會出現鬼戎這種北境少數部族。
他直接撒開丫子,走為上計。
被斷手絆倒的時候,白蘇子真以為就要交待在這裡了,可千算萬算,他怎麼也算不到,挨了這麼多苦,踏破鐵鞋無覓處的人,飄然天降,自己送上了門。
常歌全然不知這其中緣故,只以為白蘇子是個逃難的流民,還在同他交待:「往南走,沿著漢江走,一刻也別回頭。」
「公……將軍!」白蘇子裝作看了看他小臂上的秘銀腕甲,才認出他的身份,撲通跪下,「請將軍收留我!」
常歌立即回答:「不行。」
「將軍!」白蘇子捧著狼裘,跪著前行兩步,「小可的命是將軍救的,小可願為將軍引馬執鐙,願為將軍馬前驅!」
他音調急切,甚至眼角還含了些熱淚,看著情真意切,但內心卻有另一個聲音冷笑著,等著常歌一步步踩進他的圈套。
來之前,他早從司徒玄那了解到了。
常歌這個人,通身的煞氣,看著嚇人的很。
世人都說常歌,冷而無情,還有以訛傳訛的,把他說成個無所不能的邪神。但據司徒玄說,常歌只是看著凶煞,心腸卻是熱乎的,生平最見不得顛沛難民,尤其是被戰亂禍害、家破人亡的那種。
白蘇子決定加點籌碼:「將軍,我乃荊州人士,襄陽圍困之後,家裡人都被征了兵,就只剩下我和我娘,我娘……我娘又在城破那天,被魏軍……被魏軍戮心而死!」
他特意停了停,收緊拳頭,低頭看著眼前的狼裘,裝作難過得難以自抑的模樣,果然,餘光里,他看到常歌的坐騎,有些焦慮地原地踏了幾步。
「……我已無父無母,眼下孤苦伶仃,更無他願——將軍英武,我願追隨將軍,好為娘親報仇!」
他適時抬頭,盯緊常歌,讓眼眶盈滿熱淚,既真實動人,又不至於滾落橫流,顯得毫無骨氣。
紗羅隔絕了常歌的神情。
他也確實沉默了一刻。
白蘇子對自己的演技,打心底得意起來。
正在白蘇子開心得翹尾巴時,卻聽對方依舊平靜無波:「不必。」
白蘇子一愣,是他哪裡有破綻么?
常歌聲音穩而泰然,雖然聽得人舒適,卻顯然有種拒人千里的冰寒:「前面是什麼地方,你襄陽本土人士,不可能不清楚。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太小了,再養養吧。」
說完,勒馬將走。
「將軍!」
常歌沒理,漠然轉頭。
一串馬蹄聲漸近。
幼清人還沒到,聲音先至:「將軍!你倒好,起來就走了,那老伯扯著我說了半天,我都要以死相逼他才肯放我來尋你……這……這是在幹嘛?免禮免禮,平身平身。」
幼清勒馬,看著白蘇子哐哐磕頭不停,趕忙佔了個便宜。
「瞎鬧什麼。」常歌彈了下幼清的額頭,回身道,「沒什麼,走了。」
幼清沒走,朝常歌示意,地上的,還跪著呢。
白蘇子被幼清佔了個大便宜,但他為了維持流民小可憐偽裝,拳頭都要捏得稀碎了,愣是壓著怒火沒發作。
眼下,還是混進常歌身邊要緊。
他上下打量一番幼清,十七八歲,自己看著應當和他年歲相去不遠,立即心生一計,嚷嚷起來:「將軍!他與我年歲相去無幾,他能隨侍在側,我也可以!我還會行醫,定能保得將軍康健!」
意識清不清醒就另說。白蘇子在心中冷笑道。
他這麼一喊,倒是引得常歌回頭。
黑紗輕移,常歌淡然解釋:「幼清,不是我的隨侍。我不會改主意的,你走吧。」
「將軍!」
殘雪被馬蹄踐得飛揚。
這次,無論是幼清還是常歌將軍,誰都沒再回頭看他一眼。
*
越接近襄陽城,路上所見越是觸目驚心。
最開始的異象,是冰河。
時值深冬,三九未過,向來不結冰的漢水,今年居然起了層薄冰。
眼下,這層極薄的冰層已被陡增的水流沖裂,無數冰碎隨著江流而下——而那江水,不是澄澈之色,不是泥砂之色,是一種難言的紅。
活像有人傾了半江的血水進去。
幼清看得有些發愣:「這水,為何是紅色。」
常歌未答。
寒夜裡,血腥氣漸濃。
一路上嘰嘰喳喳如麻雀般的幼清也閉了嘴。
此處距離襄陽城,只有七里左右。
再往前行,兩人都明白了江水異象的來源——戰場居然連綿不絕,生生拉扯至城外數里!
亂屍橫陳,斷劍望天。
可供兩輛馬車並驅的官道,此刻竟被屍體兵器鋪滿,綿延無盡。
常歌勒馬,靜默了會兒。
寒風食人骨,霜雪葬冤魂。
他的目光掠過滿地屍體,男女老幼,兵士婦孺……無一人能逃過。他甚至在其中,發現了幾個不足臂長的嬰孩。
幸而今日深雪,大雪蓋了一層,掩去了大多令人悚然的血和傷口,不至於白骨露野。
緊接著,他發現了不妥之處。
幼清的馬遠不如常歌的千里神駒,他氣喘吁吁追上來時,被這條橫屍之路嚇到:「這……怎麼會這樣!即使守城,也不會防禦至數里之外……這難道,難道是……潰逃?」
常歌未答,飄身下馬,以手撫開屍身上的殘雪,貼近觀察。
「將軍!」
「噤聲。」
常歌看畢,立即掃開另一具屍體,接連掃了數十具,方才站起身,低著頭沉思。
幼清跟著,走馬觀花地看了一通,這些人高矮胖瘦不一,連鎧甲都各有不同,實在沒看出什麼值得注意的端倪。
見他不解,常歌解釋道:「這是騎兵。你看他們都身著重甲,且多為裙甲,手心薄繭也更貼近於長兵器所留,在場能見到的士兵,應當都是騎兵。」
幼清聽得更糊塗了:「騎兵又怎麼了?」
「你沒發現他們少了什麼?」
見幼清搖頭,常歌道:「騎兵騎馬橫衝,豈不是比步兵更佔優勢?一人無馬倒算了,也許是戰場之上不幸戰死,目之所及,所有騎兵無一人有戰馬……」
常歌輕身上馬,雙腿夾馬:「他們已無戰馬,快。」
幼清雖未真正上過戰場,但他打小跟著大周天子祝政,好歹浸潤了些廣博知識,瞬間明白了常歌意圖所指——行軍作戰,馬乃利器,更是儲備糧。只是多數戰馬隨主人征戰,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不是逼不得已,誰會殺馬充作軍糧?
倘若一個軍隊,一匹戰馬都沒了,那隻能說明一種情況:他們早已斷糧多日,連戰馬,都殺無可殺。
二人策馬遠去。
樹林中,白蘇子蹲在樹梢,還在回想方才看到那一幕——在撥開屍體鎧甲上的冰雪之前,常歌的指尖已然有一層薄霜。
只是他膚色極白,和霜雪一色,若非白蘇子細緻入微,根本難以察覺。
他揣測,常歌時不時甩開身邊那位「幼清」,很可能是故意的,目的是不讓他察覺指尖的薄霜。
白蘇子又看了一眼常歌背影,果不其然,常歌倒提著沉沙戟的右手,一層薄霜。
他輕皺眉頭:「冰魂蠱毒?」
*
沒有數里,二人已行至兩軍交鋒之處。
此處已能遙望襄陽城門——魏軍的投石車已逼至城門前,火石攀飛,西南角樓已然潰塌。
大楚軍士身著紅衣黑鎧,此刻正拚死護著場上蜂擁的平民,但楚軍數量太少,本就和平民數量不成比例,此刻被黃衣鐵甲的魏軍一圍,更像是揉入沙堆里的一小撮硃砂,被沖得什麼都不剩了。
偌大戰場之上,人竟不如螻蟻,號角一響,戰車衝鋒豁開人群,接著長矛兵上陣,遍地哀民。
山河飄搖,痛兮四海之魂;塵民流離,哀兮家國無存。
目之所及處,都在屠殺,不分老弱婦孺。
青壯可充軍,婦人可繁衍,孺子可成長,但凡能喘口氣的,都被一股腦地混殺。
古來征伐,向來如此。
不僅攻人,更要奪心。
襄陽城,已不知被圍困多久,毫無與之相搏之力。
城門樓正對面,魏軍居然堂而皇之地築起瞭望塔樓,威風地宛如神塔,「魏」字軍旗在塔樓上空飄搖。
砍殺的人頭串成一串,沿著數十丈的瞭望塔樓懸挂,活像是招魂幡。
最上面的人頭早已風化烏青,那一串串人頭組成的驚悚裝飾,簡直是最惡毒的炫耀。
數丈之下,滿地屠戮廝殺。
數丈之上,魏軍前鋒大將司徒武,端端坐於瞭望樓上,看著一片虐殺景象,居然在得意地喝著茶。
今日一戰,魏軍大勝。
他唯一不爽的地方,就是漫天的赤色天燈。
不過這也不重要了,襄陽城,只需須臾,就要改姓「魏」了。
「報!」令兵沖了上來,「稟將軍,您要的『舌頭』,抓來了!天燈的事情,盡可以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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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寒風食人骨,霜雪葬冤魂
[2]山河飄搖,痛兮四海之魂;塵民流離,哀兮家國無存
兩句都是原創,后一句,特意仿了楚地先秦節律的殼子
寫個樂子,沒管平仄
幼清發現「騎兵沒馬」部分提到的大周天子祝政,是本文的攻。
幼清不是常歌的人,是祝政派來跟著常歌的。
看到有些讀者去補前文了,真的不用補,這篇是可以獨立成篇的
前文大家喜歡就看,不喜歡不需要為了劇情補的,兩本矛盾重心不一樣,不看前文真的不影響
感謝懷桑;蘇齊雲人間天菜為楚軍贊助軍火地雷
感謝W.Y.、蘇齊雲人間天菜、seem、天天開心、江鶴杠,為楚軍贊助營養軍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