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山
「稍、稍候片刻!」
守城衛兵還沒從人頭的驚嚇中緩過來,連滾帶爬地跑去通報。
兩國交戰,敵軍主將的項上人頭,是最好的敲門磚。
果然,未出一炷香的時間,沉重木械聲響,城門緩緩拉開,守門令兵高喊:「襄陽郡都尉夏天羅將軍有請!」
夏天羅。
聽到這個名字,常歌神色一動。
幾個月前,常歌還在益州做建威將軍,守著上庸郡。
他不過離開了上庸幾日,襄陽郡都尉夏天羅趁機進攻,提著破山刀就衝進了上庸城,沒怎麼費力氣,上庸就暫時性地換了人。
那一役,他對這位堅守了襄陽北大門十數年的夏天羅,充滿了好奇心。
到襄陽之時,他見襄陽潰不成軍,還以為襄陽守城都尉換了人,才會如此一敗塗地。
當時他還想,若是那位夏天羅將軍還在,襄陽定不會如此。
但開門時,令兵通報的依舊是夏天羅的名字,常歌特意抬頭確認了一番,城門樓上也的確是「夏」字將旗沒錯。
他不禁有些不解——這位扛了襄陽北大門這麼多年的楚國硬骨頭,為何忽然衰弱成這樣?
不過,進城之後,一見便知。
常歌沒多思量,馭馬而入。
進入城門后,是瓮城。
瓮城四面被城牆圍住,四角設有巡哨角樓、流沙、火石等等機關。
這原是為了防止城破后,敵軍徑直湧入主城的緩衝地帶,此處機關遍布、四方死圍,一旦被困,極難脫身。
常歌剛過城門,進入瓮城,有些走神。
他想起自己三年前月氏戰役凱旋,大周顛覆那日。
當時,他被祝政攔在長安城門前,沒能進入瓮城,而後被賜毒酒「鴆殺」。
因為此事,他曾經怨恨過大周天子祝政,直到許久之後,他才知曉,當時長安城內三道瓮城,早已為他布下萬千機關,只等他無知無覺踏入險境。
「鴆殺」,其實是最後一線生機。
常歌深思有些渙散,還未行出五步,忽然勒馬退後,橫著長戟擋住幼清。
一排冷箭刷刷落下,就楔在他方才駐足之處。
有埋伏。
「喂!」幼清剛說出這一個字,身後的城門轟然闔上。
更惱人的是,城門關上前的一剎那,白蘇子居然從門縫裡鑽了進來。
「小心!」
常歌猛然勒馬左行,擋開射向白蘇子的箭矢,白蘇子一臉震驚,對著城門樓大喊:「他殺了魏狗大將,是我們全襄陽城的英雄,你們為何要傷他!」
又一飛箭襲來,這回沖著的是嚷嚷不停的白蘇子。
常歌依法擋開,一時疏忽,另一暗箭射出,擦著他的左臂,扎進城牆。
這枚暗箭力道極強,箭尖深深沒入石牆之中,幼清看得無比后怕。
幸而這箭只是擦傷,若這一箭直直打在常歌身上……真不敢想象是什麼後果。
白蘇子注意的細節和幼清完全不同。
他發現,常歌右手指尖已經不止是結霜,而是一種近乎霜雪的僵白。
他忽然明白初見之時,為何常歌身披狼裘——冰魂蠱毒,最恐受寒。
一旦寒氣侵體,輕則毒發遍體霜寒,重則神智飄離。
而進入瓮城之時,常歌神色顯著有些迷離。
白蘇子現在可以確信常歌身中冰魂蠱毒,且正處於毒發之中,也許,在密林中救下他之時,他已毒發,遍體霜寒。
想到此,白蘇子不禁偷偷看了常歌一眼。
難道他在大破魏軍之時,一直處於重傷毒發?
冰魂蠱毒,平時一切如常,一旦毒發,全身血氣離居,寒氣逆流,輕則善怒惡寒,重則昏迷不清,是一等一的烈毒。[1]
真有人能扛過冰魂毒發,還能大破敵軍?
他忽然對眼前這位常歌將軍,升起些好奇。
白蘇子飄神期間,幼清和襄陽守城士兵嘴仗打個不停,但對方沒人冒頭,一句不回,全都躲在城垛後面,不住放冷箭,氣得幼清恨不得徒手拆城牆。
「楚國的箭鏃,難道是對準自己人的么!」幼清嗖嗖拋出兩枚飛鏢,打得城門樓上碎石崩裂,對方也回以冷箭。
此時,終於有一人冷笑道:「你們是自己人,可他不是!」
襄陽城門樓上,一人站出城垛,刀尖直指常歌:「你們不會真以為,眼前這位,是昭武將軍常歌死而復生吧?我來和大家介紹介紹——」
「此人,乃益州建威將軍,和益州大將軍卜醒情同手足——我襄陽西部建平陷落、西南部夷陵陷落,導致我襄陽落入四面楚歌境地,樁樁件件,俱是拜這位建威將軍所賜!」
城門樓上,傳出陣陣竊竊私語。
白蘇子瞥到,剛剛振振有詞的幼清,忽然一聲不吭安靜下來,手裡的韁繩幾乎要揉碎了。他推測,城樓上此人所言,不虛。
「這位建威將軍,之前三年,和益州軍一道,據守漢中,將漢中、上庸兩地的魏軍打得是落花流水,本與我楚國毫無瓜葛。後來,他忽然轉而攻楚,西佔建平,東奪夷陵,詭計層出不窮!現在,居然想靠一顆頭顱,打入我襄陽城內部,誰知道,這是不是他的又一計謀?!」
「建威將軍!」那人自城門樓上朝常歌喊,「以上我所言,可有半句虛言!」
常歌平靜答:「未有。」
「哼。」那人冷笑道,「我不殺你,對不住夷陵陷落之時犧牲的袍澤兄弟,對不住建平犧牲的三位大將,更對不住建平郡都尉——楚國建平陷落,建平郡都尉見大軍潰逃,回天無力,竟以身阻擋城門,城破之時,不幸……殉城。」
常歌仔細盯著他的臉龐,若有所思。
那人高喝:「弓箭手!」
「慢著!」幼清急忙呵止,「——建平陷落益州手中,是我家將軍戰績不假,可他曾受益州救命之恩,彼時為益州軍前效力,有何不妥!再說李都尉……你口口聲聲說李都尉殉城,但你可知道,戰後,正是我家將軍厚葬了他!你的那些同袍,哪裡記得什麼殉城將軍,城破之後,跑得一個不剩!」
許是沒想到建威將軍,還會為敵軍將領收屍,城樓上那人顯然有些發怔。
此時,常歌才泰然開口:「我說看你有幾分眼熟,那位守城的李都尉,當是你的兄弟吧。」
那人倒不避諱:「不錯!我乃襄陽郡西部都尉李守義!建平郡都尉李守正乃家兄!我兄弟二人一北一西,他守建平,我守襄陽。」
「他葬在建平城外,深溪河畔,鶴峰羊角山上。」常歌道,「你若有空,可回去祭拜一二。」
「你此時說這些作甚?」李守義冷笑,「難道,是要我饒你一命?你這種人,昨日助益州,今日至楚國,保不齊明日又去了大魏!」
常歌頷首,神色若有起伏。
李守義接著道:「我既無法判斷你是否忠於我大楚,留著也是個禍害。為我大楚著想——」
他剛一揚手,四周弓箭手直探出身,死死瞄準常歌。
逃無可逃。
幼清當即上前一步,揚鞭道:「大、大膽!」
他自前襟摸出一卷素色帛書,高高舉起:「大楚司空大人手書在此,命……這位紅衣將軍前來幫助襄陽,還不快放下弓箭,宣你處守城將領夏天羅,前來迎接手書!」
常歌不禁斜睨了幼清一眼,什麼手書,他怎麼完全不知道。
他進襄陽城,明明是臨時改的注意,祝政那邊完全不知道才對。而且,要真有什麼手書,他怎麼一早不拿出來?
弓箭手離得太遠,看不清楚幼清的表情,礙於司空大人手書,竟都鬆了弓箭,遲疑著未敢妄動。
常歌離得近,他看的清清楚楚,幼清高舉在空中的手,有些顫抖。
常歌明白過來,這小鬼,在虛張聲勢呢。
先生的名義都敢冒,也夠膽大的。
李守義遲了片刻,許是仇恨佔了上風,依舊堅持道:「事急從權,我先處決了此人,先生那裡,容我事後回稟!」
「混賬!」幼清指著他鼻子罵道,「襄陽危局,國難當前,你竟拘泥於家恨小節,還稱什麼都尉將軍,你羞不羞!」
想來李守義是不羞的,他見四周弓手遲疑,居然一把奪過長弓,拉弓搭箭,箭鏃閃著寒光,直盯著常歌的心臟。
幼清立即回護,但有人比他更快!
灰色身影一閃,白蘇子張開雙臂,擋在常歌馬前:「我已無父無母,多虧將軍相助才苟活至今。此次乃昭武將軍護我襄陽家園,若李都尉執意要取他性命,便先取了襄陽子民的性命吧!」
李守義不為所動:「刀箭無眼,閃開!」
常歌亦以戟想要扯回白蘇子,沒想到這小孩拗勁兒挺大,怎麼都不肯退回來。
「我數三聲!再不讓開,連你一起射殺!」
「三!」
「二!」
世上哪有讓平民為將軍送死的道理。
常歌瞬間下馬,打算拉住這個倔小孩。
「一!」
冷箭即出,未出三步,卻和一寒刃相碰。
但擋下冷箭的,不是常歌的戟,甚至不是幼清的卷尾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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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冰魂蠱毒原理出自《黃帝內經》調經論篇,有改動
感謝seem為楚軍修城牆添磚加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