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情

斷情

楚國司空大人下車之前,白蘇子不住在想,這位「先生」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無知無覺間,他居然等得心焦氣躁,短短撩簾下車的時間,像是過了萬年。

此時夜深。

明月出中天,冷霜遍重檐。

一人自五駕馬車內走出,陸陣云為他打開紗簾,他稍稍低頭,墨色長發傾瀉而下,如水墨般氤氳在白衫之上。

幾瓣殘梅,妄圖留香他肩上,寒風卷過,不得不飄然去了。

陸陣雲恭敬扶他下車,期間低眉垂眼,愣是一眼都沒亂看。

這位先生剛剛站定,一旁的異族少年景雲當即展開鴉羽大氅,仔細為他披在肩上。

寒枝搖落些許雪屑,沾在羽尖之上,更襯得他玉松之姿,經雪更冽。

只是白蘇子的角度只能影綽見個側影,無法窺得天顏。

孫太守恭敬喚道:「拜見司空大人。」

這位司空大人倒是隨和,只淡然道:「同朝為官,孫太守不必拘禮。放鬆些罷。」

孫太守見了風,立即轉了舵,轉而換了稱呼套近乎:「謝先生。」

白蘇子總覺得,這位司空大人,並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般溫潤淡然。

譬如現在,他雖然處處不露鋒芒,看著無半點錯處,卻總給周圍人一種無形的壓抑之感。

像是利刃,刻意藏鋒。

亂世之中,尊崇能者為王,故而爭世多出英雄。

三年前,常歌將軍被鴆殺、大周天子祝政殞命宮變,大周朝顛覆。

一夜之間,六雄諸侯蠢蠢欲動,群豪並起。自那時開始,世間處事更崇尚鋒利明銳之道,所以楚國司空大人的這份收斂和隱藏,在當下這個大爭之世,確實顯得格格不入。

孫太守試探問道:「已近夜深,先生可要先行休息?」

「不必。軍務要緊。」

言畢,司空大人徑直進了官署內廷,行動間下擺上素色雲紋流動,如有清風。

若是旁人,定會被司空大人縹緲出塵之姿折服。但白蘇子生性執拗,此刻他正盯著此人一舉一動,竭力想要找出些破綻——

暗銀雲紋!

他猛然恍悟過來,司空大人白衫上的重工暗紋刺繡,究竟是何物。

方才下車之時,他看到這位司空大人的左袖上布滿暗銀雲紋裝飾,月色之下,猶如流星沾衣,分外動人。

若是旁人,湊近細看,也只會驚嘆紋綉工藝精湛,牽絲銀綉靈動異常,並不會有他想。

因為他袖上這東西,不僅世間罕見、能用上之人,更是稀少。

但白蘇子認得這東西。

斷情絲。

此物可隱匿於衣袖之上,平日里與普通刺繡無異。

實際上,斷情絲銳韌無比,使用時自衣袖抽出,便是一根纖長銳器。也由於過銳過薄,以至於使用時無聲無影無形,甚至不沾血痕即可取人性命,極為狠戾。

不過,此物過利,使用者扯住斷情絲之時,自己的雙手亦會受傷,倘若力氣稍微重了半分,極有可能直接切斷指骨,故用此利器者,須無謂自身痛楚,下手准狠,更需在刃尖上拿捏好力度分寸,否則,未及傷人、率先傷己。

能用這種兇器的,不是癲狂之人,就是毫無猶豫、斷情無心之人,故稱「斷情絲」。

白蘇子看著司空大人那雙潤澤玉手,心中冷笑。

再好看,也果然是雙殺人的手。

再內斂,也是個狠辣之人。

只是這心,不知是不是斷情、又是不是無心。

想及此處,這位司空大人忽然止了腳步,輕聲道:「孫太守這裡暖和,樑上竟有飛燕。」

糟糕!

白蘇子心中一沉。

這位司空大人微微側臉,望了過來,二人猝不及防,隔空對視。

司空大人生得銳利,薄唇更是生冷無情。

如此涼薄之人,居然生了雙多愁含情眼,烏潤潤如黑珠一般,任誰瞄上些時候,魂魄都被他消去半分。

白蘇子像被他一直看透至心底,以至於飄然一眼,心頭竟無端躥起些涼意。

他直覺此人,深不可測。

陸陣雲當即抽刀,沖他喊道:「什麼人!」

白蘇子見勢不妙,將身一低,回身便逃。

景雲則立即輕身追去。

*

夜半。

太守官署內一片寂靜,楚國司空祝政坐於中央,陸陣雲立於左側。

祝政一進官署,一眾武將參謀肅立。他當即掃視一周,未見到常歌。

孫太守端了碗茶,哆哆嗦嗦上殿,人還沒走到,茶已經哆嗦出去大半。

「司司司司空大人!」孫太守終於走到祝政案前,雙手捧茶,「請請請大人喝茶!」

陸陣雲樂了:「倒個茶,怎麼還把自個兒倒磕巴起來。」

祝政倒是平和,接了孫太守遞過的茶水,溫言道謝。

他信手翻著此次襄陽圍困簡報,堂上除了竹簡聲,無人敢開口。

陸陣雲開始發難:「所以,此事竟是你們趁著夏天羅都尉重傷,擅自決定開城門放歸城內百姓,導致襄陽險些失守?」

孫太守聞言,當即開始高呼冤枉。

「你冤個屁!」

陸陣雲把簡報朝他擲去,啪地砸在太守頭冠之上,「上面寫得明明白白,『廉與義相謀,撥兩隊精兵護百姓出』。難不成這襄陽城裡,還有第二個太守孫廉!」

孫廉趴著抖,頭都不敢抬。

西部都尉李守義倒是上前一步,行禮道:「此事確有內情。」

「襄陽城圍困已久。圍困伊始,已向枝江、夷陵、江陵等地分別求援,只是敵軍狡詐,往來書信都一應攔截,後來轉了精兵快馬傳信,尚未行出二里,均被魏軍亂刀砍死……」李守義停了停,「軍糧一直勻著分給百姓,連騎兵營的戰馬都殺了不少,可襄陽城,數十萬之眾啊!城守住了,糧草輜重都無補給,城內無以為繼,百姓易子而食,這算是……這算是!」

李守義拂袖,不願說了。

「此事與李都尉無關,放百姓出城是我的主意。」哆哆嗦嗦的孫太守接過話頭,「李都尉發現時,西南角樓已塌,百姓蜂擁而出,無法,這才撥了精兵護衛出城平民,導致陣腳大亂,先生若真要罰,罰下官一人即可!」

祝政難得抬頭,看了孫太守一眼。

「先生明察。」李將軍拱手道,「百姓出逃是不假,可一出城門便是魏軍包圍圈——那魏軍如何神機妙算,怎會如此精準,此事一出,太守必受牽連,說不定連太守都在對方的謀划之中——還望先生明鑒!」

他二人又相互開脫幾句,孫太守又搬出為官老三套,一哭慘二裝腔三賭咒,來回扯了老半天,祝政均一語未發。

直至哭過三巡,想是哭累了也哆嗦累了,孫太守終於安靜下來。

祝政這才開口:「襄陽城中,究竟還有幾日餘糧?」

他一語中的,恰巧問在關緊之處,孫太守瞬間臉色煞白,他小聲嘀咕,顫巍巍比了個數:「至多……至多七日。」

陸陣雲將桌一拍:「放肆!」

孫太守趕忙改了指頭:「三、三日!」

祝政道:「抬起頭來。」

此時他刻意斂了森然的寒意,垂眸斂目時,反而有些溫柔。

他一直盯著孫太守,烏潤的眼瞳甚至給人一種蠱惑的錯覺——讓人心甘情願地屈服,說出實情。

祝政的語氣不徐不疾,讓人摸不清情緒:「餘糧,究竟還有幾日。」

孫太守被他看得無處遁形,這回他把手徹底放下了,低著頭小聲回道:「回、回先生,還有……一日。」

祝政輕嘆了口氣,幾乎微不可聞。

陸陣雲自一側木盒中取出個東西,哐啷一聲甩在堂上,那東西沿著廳堂滑出去老遠,看清是何物后,孫太守竟被驚得一抖。

陸陣云:「孫太守,事到如今,你還不說實話么!」

地上砸著一把玄鐵黑鎖,鎖眼早已生滿銅黃色暗銹。

孫廉看著這把鎖,徹底啞然。

這是城內糧倉大鎖,它既然已被陸陣雲拿到,說明陸陣雲和司空大人,早已先去過糧倉,說不定還詢問過城中百姓,餘糧數量,早已摸得清清楚楚。

襄陽早已斷糧。雖事出有因,但陣前斷糧,是能當即拖出去斬首的大罪。

孫太守戰戰兢兢,大氣都不敢出,只覺得腦袋晃悠晃悠,快要擱不住了。

「先生,孫太守在襄陽當執數年,雖無大功亦無大過,此次斷糧破城實屬無奈,戰時非同尋常,冒然斬了太守,恐亂民心啊!」

李守義拱手:「孫太守無心之過,還請、還請先生權衡!」

「你是無心,但亦是無能。」

祝政依舊盯著孫太守。

依舊是那雙含情鳳眸,此刻卻忽然殺意凜凜。

他不徐不疾,溫聲問:「襄陽城守軍,合計七萬,傷亡六萬四千二百八十三人;襄陽百姓三十萬,傷亡十萬有餘。自此往外七里,哪一寸,不是屠殺之地。」

孫廉越伏越低,最後竟要貼上地面。

祝政垂眸,看著茶盅內澄明茶水,口吻似詢問,又似質問:

「孫廉,我問你。若我不殺你——何以平民怨,何以慰天靈。」

「先生三思!」李守義喊道。

「請先生三思!」

堂內都尉參謀,立即烏壓壓跪了一片。

堂上正在僵持,一少年飛身躍入,單膝跪在堂中,向他復命道:「先生,被他逃了。」

正是方才追著白蘇子出去的景雲。

祝政抬眼。

雖說景雲輕身功力不及幼清,但也稱得上是一等一的好手,此人居然能從景雲手下逃脫,許是高手。

但人都逃了,多說無益,祝政輕聲道:「逃了便罷了。」

「先生。」一直未說話的襄陽郡北部都尉劉肅清開口。

他試探插言道,「那人叫白蘇子,我認得的。他這幾日一直在官署附近徘徊,因是跟著那位紅衣將軍來的,我們不敢妄動,請示后,『那位將軍』說毛孩子還皮,玩幾天沒興趣便走了,叫我們別管……沒想到他愈發膽大,竟擾了先生。」

這幾日,因為這位前任益州將軍的事情,官署里吵個不停,此時劉都尉更不敢提「建威將軍」四字,刻意模糊了將軍的稱謂,只說是那位將軍。

祝政的動作細微地靜了一刻。

他裝作順口問及:「那位將軍,現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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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政登場啦,好久不見

政政大常歌三歲

感謝seem為楚軍贊助營養軍糧~

感謝蘇齊雲人間天菜為政政鋪設專用紅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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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歌萬里定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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