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新)
國朝制度,死囚臨刑喊冤便要停止行刑,重新推按複核,這樣的事情不算多見,畢竟翻案的寥寥無幾,拖延些時日反是一種折磨。
喊冤者大多是臨刑畏死,亂喊一氣,能多活幾日算幾日的,確實有冤情的是鳳毛麟角。
因為江壽兒一貫作惡多端,圍觀百姓只當他是畏死拖延,哪裡相信他真有冤情,人群中爆發出陣陣鄙夷的嗤笑。
「殺人的時候怎麼不怕有報應?」
「連老天都看不過去,要降雷劈死你!」
「若還有點良心就安分點受死!」
「這等惡徒哪有良心,早被狗吃了!」
……
圍觀百姓你一言我一語,京兆少尹傅允明也苦笑道:「左少尹告假,傅某替他一回,不成想就遇上這等事。」
頓了頓,打趣刑部侍郎梁行舟:「看來梁公請的平安符不甚靈驗啊。」
「傅少尹就別拿老夫取樂了。」梁行舟笑道。
藺知柔用眼角的餘光覷他神色,見他臉上雖然帶笑,眉頭卻微微蹙起,眼神凝重,顯然是故作輕鬆。
死刑復按自然是麻煩事,法司無端增加工作量,感到不悅理所當然,然而他脊背僵直,身體前傾,雙手緊按膝蓋,雖面不改色,肢體卻是緊繃到了極點——死刑復按而已,有必要這麼如臨大敵么?
正想著,江壽兒似是不服圍觀者的嘲諷,高聲喊道:「小人冤枉!小人是替人頂罪的!大貴人,小的替你頂罪,可不能看著小人死吶!」
此言一出,圍觀人群安靜了片刻,隨即大嘩,雖然大部分人將信將疑,但熱鬧誰都愛湊,尤其聽這話里的隱情,還有達官貴人牽扯其中,更是喜聞樂見。
這回連傅少尹也變了臉色:「胡亂攀扯,豈有此理!」
案子是他們京兆府斷的,他也在判書上籤了字蓋了印,若是真的翻案,所有涉事官員都要問一個失察之責,他必定跟著吃掛落。
梁行舟一言不發,臉色卻比這風雨欲來的天色還陰沉。
藺知柔將兩人的反應盡收眼底,略一沉吟,對兩人一揖,面露難色道:「晚生初次監刑,略無端緒,依梁公與傅公之見,此事該當如何處置?」
這種情況監察御史是可以直接拍板將人犯押回刑獄的,藺知柔多問一句,不過示以對前輩的尊重。
群議沸騰,眾目睽睽之下,難道還能官官相護?還能如何處置?
兩人都道:「藺侍御依律處置便是。」
「那晚生便自作主張了。」
藺知柔說著站起身:「來人,將人犯押回刑部大牢,復按后再行發落。」
梁行舟神色一松,雖說是依律處置,也有不同的處置之法,比如把犯人押回刑部還是押回御史台就有講究,把犯人押回刑部,主動權在刑部手上,若是押到御史台,怎麼審就全憑柳廷玠做主了,眾所周知刑部侍郎梁行舟是柳相的人,而御史大夫柳廷玠卻與祖父不對付,若是借題發揮,不知要牽扯出多少事來。
只一句話,就顯出這位監察御史里行的立場來,梁行舟看她的眼神更多了幾分自己人的親切來。
藺知柔當然知道身為御史台的人,此舉有「吃裡扒外」之嫌,但官場上最忌陰持兩端、左右搖擺,一旦選擇陣營,便要站定立場。
誰知不等獄吏動作,江壽兒又叫起來:「小人不去刑部!小人進了刑部大牢就出不來了!他們會把小人滅口的!」
梁行舟勃然作色:「大膽惡徒!竟敢血口噴人,誹謗法司!來人,把他嘴堵住,押上囚車!」
獄吏本就是刑部的人,趕緊上前拉扯,哪知江壽兒卻耍起了無賴,躺在地上扭動不止,嘴裡喊著「刑部殺人滅口」。
圍觀百姓紛紛道:「空穴來風,總是有因由的……」
「看那大官急赤白臉的樣子,莫非那江壽兒說的是真話?」
「看來這案子真有隱情了……」
梁行舟聽人群嗡嗡作聲,還有不少人指指戳戳,越發惱怒,便是他們真想滅口,被江壽兒這麼一喊,更要保他無虞,偏這渾不吝還得寸進尺,一口咬定刑部有人要他性命,怎麼也不肯去。
眼看著不好收場,梁行舟對藺知柔道;「既然民議紛然,便由藺侍御定奪吧。」
御史台職在肅正彈非,由御史出面顯示公正平允最易服眾。
藺知柔沉吟片刻道:「既如此,不如暫且將犯人關押在京兆府,待晚生上稟台主再作計較,梁公傅公以為如何?」
京兆府尹韓鳳熙是宗室出身,一向不參與黨爭,把江壽兒關在京兆府,刑部和御史台只能各憑本事搶人,兩邊都占不到便宜,確實是眼下最穩妥的法子。
少尹傅允明不想給自己衙門攬事,有些不情願,但又沒什麼更好的辦法,只得道:「藺侍御既發話,傅某自當奉命。」
藺知柔知他不忿自己把京兆府扯進來,對他的陰陽怪氣佯裝不覺,直道不敢當。
傅允明頓覺無趣,揮揮手,命下屬把犯人押回府衙。
江壽兒剛上囚車,大雨傾倒下來,彷彿天破了個窟窿。
圍觀百姓疾走避雨,梁行舟和傅允明有僕役打傘駕車,藺知柔就沒那麼好運氣了。
牽著馬冒雨回到御史台,她渾身上下淋了個濕透,官威蕩然無存。
她將馬交給僕役,正欲借身衣裳去沐浴更衣,門吏迎上前來道:「藺侍御,御史們正在台院開會,台長讓藺侍御一回台中立即過去。」
這是御史台每旬一次的例會,在京的御史都要參加。
藺知柔只得要了條巾帨,草草擦了擦頭臉,便即穿著一身濕衣,撐著傘,快步往台院走去。
到得正堂,三院御史都在,柳雲卿踞於上榻,雜端以下二十多人依次坐著,除了幾個外派巡按州縣的監察御史以外,人都到齊了,吳主簿在旁據案而坐,手握筆管,隨時記錄。
藺知柔向眾人行過禮,柳雲卿的目光從她臉上輕輕掠過,她大約是一路疾行,平素蒼白的臉色透出些許紅暈,似初夏雨水洗過的薔薇花幾縷濡濕的髮絲貼在瑩白的肌膚上,鮮明得灼眼。
他無端自心底湧起一股燥意,撇開眼淡淡道:「去換身衣裳。」
藺知柔微微一怔,他們如今說一句勢同水火也不為過,柳雲卿剛給她挖了個大坑看著她跳,這些小事上流露出的關懷一如疇昔,卻有些叫人啼笑皆非。
她行個禮,道聲「無妨」,便要向末座走去。
柳雲卿卻對身邊的書僮道:「帶藺監察去我院里更衣。」
嗓音寒涼,有些肅殺之意,似簾外抽打著大地的急雨。
藺知柔自不會當著眾人的面違拗長官,便即跟著書僮出了門。
這書僮名喚阿元,在終南山時便隨侍柳雲卿左右,與藺知柔也是相熟的,出了門便道:「小郎君可在台中備有衣裳?」
藺知柔道:「不曾準備。」
「哦,那便穿郎君的吧。」阿元一臉理所當然。
到得院中,阿元徑直把藺知柔帶到東軒,這是柳雲卿下榻處,房中是榻他一貫的素簡,只有一幾一榻,一曲水墨山水屏風,一壁書架並一個矮櫥。
「郎君平日忙起來不回府,就住在這裡,」阿元一邊開櫥子取衣裳,一邊道,「衙門裡哪天事都多,郎君十日里倒有七八日宿在此處。」
說話間找了一身銀灰色的素絹襕衫並裡衣出來:「這是郎君的舊衣,小郎君暫且換上對付一下。」
藺知柔道了謝,拿了衣服去屏風后,用布巾擦乾身體,換上衣裳。
柳雲卿身量比她高,衣裳穿在身上有些空,連帶著心裡也有些難以言喻的空落落。
她凝了凝神,將濕衣包起請阿元幫忙放到察院,自己撐傘回到台院正堂,向眾人道了抱歉,入末座坐定。
柳雲卿抬起眼,似有意若無意地掃了眼她身上的衣裳,便即收回目光,向雜端曹仲牟微微頷首,示意他開始彙報台中工作。
御史台三院總共三十來個人,不但要監察全國近兩萬官吏,還要推鞫刑獄、監察六部和太府司農,查點倉廩,甚至監軍、出使,事務龐雜。曹雜端先提綱挈領地將三院近來的事務彙報了一遍,再由三院御史分別稟事,柳雲卿大部分時候只是靜靜聽著,偶爾問一句,卻都一陣見血、直擊要害。
故此他治下的御史們不敢有半點懈怠,稟事前不知在心裡排演過幾遍,以免被明察秋毫的台長抓住疏漏。
御史們按序稟報完自己手頭的工作進度,輪到藺知柔,曹雜端望向她,和藹道:「藺監察可有事稟報?」
藺知柔起身向柳雲卿和曹雜端行了一禮:「藺姓監察張報台長,端公,今日監刑,人犯臨刑喊冤,下官依律止刑,現已將人犯羈押京兆府,以待復按。」
說著將來龍去脈簡單扼要地說了一遍。
台中諸人大多還不知此事,聞言不免竊竊私語。
「是江壽兒那個案子?當初是台長親自過問的吧?」
「藺監察這是什麼運氣,初次監斬就遇上這等事……」
「鄙人監斬沒有十回也有八回,幸而不曾碰到過。」
柳雲卿臉色微凝,看向藺知柔:「為何送至京兆府?」
仍舊是一貫的波瀾不驚,溫雅澹然,但堂中彷彿有颯颯秋風吹過,眾人立時噤聲,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藺知柔卻似察覺不到氣氛異樣,不慌不忙道:「回稟台長,因人犯不願回刑部大牢,故此下官擅作主張將之送往京兆府牢,若有不妥之處,還請台長責罰。」
眾人暗暗驚愕,心道這位不愧是柳台長的學生,膽量也過於常人。
柳雲卿不發一言地看著裝傻充愣的徒弟,周身瀰漫著山雨欲來的氣息。
曹雜端向來是個和事佬,握嘴輕咳兩聲,打圓場道:「藺監察剛來,有些事想是不清楚……下官這就著人去京兆府提人。」
柳雲卿掀了掀眼皮道:「不必了。」這時候恐怕人已經到刑部了。
曹雜端道:「臨刑鳴冤,按律要復按,不知此事當交給誰來辦?」
一邊說一邊看向座中一眾監察御史。
盧鉉望了望師弟,自告奮勇道:「盧姓監察啟稟台長、端公,下官願復按此案。」
曹雜端正要點頭,柳雲卿瞟了大徒弟一眼道:「盧監察明日便要赴東都含嘉倉檢校、計會。」
頓了頓,轉向藺知柔:「藺監察昨日已將此案卷宗盡數披閱過,一事不勞二主,此案便由你全權負責。」
盧鉉壓根沒聽說過此事,顯然是他師父不准他橫插一杠,當下焦急道:「啟稟台長,藺監察只是里行,初來乍到便擔此大任恐怕於制不合,下官……」
柳雲卿打斷他:「盧監察明日便要啟程,可以回府預備行裝。」
盧鉉只得將話咽了下去,施個禮道:「下官遵命。」
眾人一看連台長的得意弟子都碰了釘子,哪裡還敢多言,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
江壽兒一案由藺知柔復按,另一名同日入台的監察御史里行高豐年從旁協助。
散了會,御史們各回各院。
回到察院,吳主簿已經著人把江壽兒一案的卷宗抬了過來,高豐年看著堆得小山一般高的卷宗,一籌莫展:「藺監察,此案從何查起,你可有頭緒?要不要立即去提審人犯?」
藺知柔搖了搖頭:「不急,高監察可先將文書看一遍。」
這案子壓根不用他們查,若她猜得沒錯,很快就會有人把證據送到她眼前。
高豐年曾在藍田當過縣尉,有推鞫刑獄的經驗,見同僚悠哉游哉的模樣,心裡著急,但他奉命從旁輔助,也只好聽他調遣。
披閱了半日文書,外頭雨勢漸止,雲破天開,庭中草木洗濯一新,在陽光下閃著朦朧微光。
一個小吏快步走來,向藺知柔道:「藺侍御,有人往門房遞了這封書信,道是給侍御的。」
藺知柔拆開一看,信封里只有薄薄一片紙,上面寫著歪歪斜斜的一行字:「錢伯陽妻在長壽坊,南門入,循里垣西轉第六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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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強調一遍女主不是好人,別對她有任何道德操守上的期待
師父做事的動機里也沒什麼愛情成分,他就是在給女主挖坑,別往浪漫的方向想就對了
本文絕對主角只有女主,感情線佔比不高,小渡和師父都是配角,該上線的時候就上線了,別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