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心照不宣
琬姒和不準出了館驛,琬姒仍是埋怨道:「我問你,若是虎崽丟了,你拿什麼來賠?」
不準心道:難不成讓我再去抓兩隻小虎來給你?這可堪比與虎謀皮了。老天保佑千萬別讓這個鬼靈精怪的丫頭想出這個主意。
他不敢接話,只顧低頭走路,卻聽身後傳來周考的呼喚聲。琬姒回頭見周考趕來,臉色這才由陰轉晴,笑著答應道:「表哥!你來陪我的么?」
不準看著琬姒笑逐顏開的樣子,心說:哼,這丫頭八成是看上周公子了,否則為何見了他便歡天喜地?他暗中嘆了口氣,又想:不過這丫頭笑起來的樣子是真的很美,恐怕天上的仙女也不過如此吧。
周考趕到二人身前,說道:「母親大人讓我……」
琬姒不等他說完,只是催促道:「表哥,我們快些走,若是去晚了,不知又會生出什麼變故。」
她回過頭來,卻見不準正看著自己,立時道:「你愣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快些前面帶路?」
不準唯唯連聲,獨自一人走在前面,周考和琬姒並肩而行。三人來到西城門外,只見城外的大道上已有不少行人。沿著大道向西行了約莫二里遠,三人來到一個小土丘前,土丘四周散落著數十株老樹。
周考見那些樹生得枝幹虯結、樹皮斑駁,在周原上卻是從所未見,便忍不住問道:「這樹不知叫做什麼名目?」
不準答道:「小人聽當地人說過,這種樹叫做青檀。」
周考回想起昨日燕射時父親和舅父的話,心道:哦!原來這就是青檀。他伸出手輕撫那青檀木的枝幹,觸手之處果然感覺格外堅硬緊實。
他正在細細端詳這些青檀樹的時候,卻聽不準說:「咦,奇怪,我明明將兩隻虎崽放在此處,怎麼找不到了?」
琬姒一聽,立時心頭火起:「你這蠢材,這一點小事都辦不好,要這腦袋還有何用?」
不準慌忙說道:「大小姐,別心急,這些樹都長得一個樣,小人一時記不清了,你容我再找找。」
琬姒氣的說不出話,過了好一陣才小聲跟周考說:「這個傢伙辦事極不靠譜,當初給他取名之人,果然大有先見之明。」
周考道:「表妹,莫要著急,我想那兩隻虎崽太小,就算跑也跑不了多遠。我們再多找一會,應該能找到的。」
他兩個說話間,忽聽不遠處傳出「嗷、嗷」的叫聲,不準大喜道:「啊!在這裡了!」他三步並作兩步地趕過去,周考和琬姒也緊隨其後。
不準撥開泛黃的長草,琬姒立時見到在一株大樹的樹根下有個洞,洞口處一隻小虎探出頭來,猶自尖叫不已。而樹洞外卻有一隻長毛怪獸正四處嗅探,似乎想打小虎的主意。那獸大小與犬相類,只是四肢短小,卻生得一副圓滾滾的身軀,尖尖的腦袋上一對小眼珠閃閃發亮。
琬姒道:「表哥,這是個什麼怪物?」
周考說:「此獸名叫貉,在野外打獵時經常能碰到——倒也不是什麼少見的稀罕之物。」
那貉見了人竟不十分懼怕,反而發出沉悶的低吼,似乎不願退讓。不準隨手撿起一根樹枝,「唰」地一聲打在貉的腦袋上。那獸吃痛,慘叫一聲,這才掉轉頭一搖一擺地走了。
琬姒見到貉倉皇逃竄的模樣,忽然「嗤嗤」笑出聲來。周考問道:「表妹你笑什麼?」琬姒掩著口邊笑邊說:「我見這貉長得這般臃腫肥胖,卻讓我想起一個人來。」
周考不解,皺著眉頭道:「你想到誰了?」
「自然是虞侯大人啦。你瞧他們是不是很像?」
周考心道:想不到表妹也有這般頑皮的時候。他對琬姒說:「你可別亂講,若是讓虞侯大人聽到,他定要惱你。」
琬姒道:「怕什麼,這裡就只你我二人,虞侯大人不會知道的。」
不準聽不懂兩人在談論什麼,只說道:「貉在秋天時吃得極多,為的是養出一身肥膘來禦寒,以致變成這般模樣。幸好我們來得及時,不然兩隻虎崽定會被它吃了。」
琬姒道:「我瞧這貉不過同狗子一般大小,想不到竟這樣大膽,連虎崽也敢吃。」
「大小姐,你可能沒見過打獵時老虎被獵犬圍攻的情形。那成年的大虎尚且首尾不能兼顧,只能落荒而逃。這樣的小虎崽,恐怕只夠那隻貉飽餐一頓而已。」
琬姒聽后默不作聲,暗想:這蠢材倒也並非一無是處。她走到樹洞前,只見洞口處的小虎仍是不住叫喚,而洞底還有一隻虎崽,卻是緊閉雙眼一動不動。
她連忙呼喚道:「不準,你快來看看,這隻虎崽是不是病了?」
不準走過來蹲在樹洞前向內張望,琬姒又追問道:「它睡著了嗎?」
不準不敢隱瞞,如實答道:「回大小姐,它們兩日兩夜沒有進食,我看洞底那隻虎崽多半是不成了。」
「不成了?你是說它快死了嗎?」
不準提心弔膽地點了點頭,琬姒怒道:「我當初將兩隻活蹦亂跳的虎崽交給你,這才兩天功夫,就被活活餓死一隻,要你還有何用?」
不準心道:這兩隻虎崽連路都走不穩當,幾時又活蹦亂跳了?他委屈地說道:「大小姐,我自己都兩天沒吃沒喝,哪有多餘食物來喂它們啊?」
琬姒這才想起,前日和不準分別時,也不曾給他留些乾糧或盤纏;昨日到虞侯府中赴宴,更是將不準這些人忘得一乾二淨。難為他們在館驛中苦等,又只能睡在馬廄之中,必定是饑寒交迫萬分難受了。她想:如此說來,此事的主要過錯在我自己,卻也怪不得不準。
琬姒心中一陣難過,望著洞中兩個虎崽,便想將它們抱出來。哪知洞口的小虎見她伸手過來,竟張口欲咬,嚇得琬姒急忙縮手。
不準見到她的窘態,「嘿嘿」一笑,忽然一伸手從背後抓住那虎崽的脖頸,一把將它拎了出來。
琬姒著急地說道:「你輕一些,別把這隻也弄死了!」
不準將虎崽放入懷中,那小虎或許是感到十分溫暖舒適,在他懷裡竟然並不亂動。
琬姒道:「還有一個。」
不準俯下身,將手探入洞中去抓另一隻虎崽。當他的手碰到那虎崽時,它只是微微動了一下,雙眼睜開一半便又閉攏。不準將它抓出來,眾人見這虎崽全身軟綿綿的,連一絲掙扎的力氣都沒有,心中都是涼了半截。
周考試探著問不準:「你瞧這虎崽還救得活嗎?」不準搖了搖頭。琬姒說道:「我不管,你一定得想法救活它。倘若辦好了這件事,我另有賞賜給你。」
不準心道:這虎崽已是奄奄一息,若要救得活它,除非是神農降世。可他不敢對琬姒明言,只說道:「那現在怎麼辦?再不找些東西給它們吃,只怕兩隻虎崽都得餓死。」
琬姒道:「不知這附近有沒有村莊人家……啊!有了,我們莘族士卒的營地就在西城門外,到了那裡,還愁沒有吃的?」
於是三人沿著大道往回走,莘城士卒的營地就在道旁,十數個營帳非常醒目,隔著老遠就能看見。琬姒等人進入營盤,士卒們見是自家小姐前來,自然十分恭敬,無論琬姒要求什麼都一一照辦。
不準問士卒們要了一隻野山雉,這山雉是昨日才打到的,已經去了毛,不準將山雉餵給兩隻小虎吃了。然後他自己盛了一大碗黍米飯,舀了一勺鹹肉醬澆在米飯上,便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琬姒笑著說道:「看你這吃相,簡直比兩個虎崽還難看。不過見你吃得這麼香,我都覺著有些餓了。」
只一會功夫,不準已將一大碗飯吃得精光,連碗底都舔得乾乾淨淨。琬姒可憐他實在是餓得狠了,便問道:「吃飽了嗎?」
不準兩邊腮幫子鼓鼓的,滿嘴的飯還未及嚼完,哪裡能夠答話?他只搖了搖頭,一邊努力把嘴裡的飯咽下去。
琬姒道:「那你再吃一碗,省得過一會又餓了。」
不準將最後一口飯咽入肚中,噎得他直翻白眼。他又「咕嘟咕嘟」喝了一碗水,打了個嗝道:「不能再吃了,餓了幾天的人,如果吃得太飽,會撐死的。」
琬姒卻是不信:「你又胡說,哪有人會把自己吃得撐死?」
不準乾笑兩聲,不敢頂嘴。琬姒道:「你要是不吃了,那我們就回城裡去吧。」
不準道:「把虎崽也帶進城嗎?」
「是啊,我父親和姑父大人說過,你是要和我們一起去朝歌的,那這虎崽自然也要帶著上路。不然又能將它們託付給誰?」
不準不敢帶虎崽進城,只因他自己另有一番算計——他做賊心虛,害怕惹起虞城守衛的注意,將自己這一伙人一股腦抓了起來,萬一被人供出自己盜掘王陵之事,那才真叫引火燒身了。但此時琬姒有命,他也不得不從。
三人從營盤中出來,快要到城門口的時候,周考見到兩名周人侍衛正騎馬從城中走出。周考上前行禮道:「侍衛大哥,你們這是到哪裡去?」
兩個侍衛見了周考,慌忙下馬還禮,答道:「回稟大公子,我二人奉周侯大人之命,正要押解這些人返回岐周聽候處置。」
周考向侍衛身後看去,只見不準的手下共十餘人被一根粗麻繩綁住了雙手,一個接一個地排成一串。周考點了點頭,道:「侍衛大哥辛苦了,途中千萬小心。」
兩名侍衛謝過周考,這才重新上馬。周考又道:「你們回岐周城的路上,如果碰到犬戎人怎麼辦?」
一個侍衛答道:「大公子費心了,周侯大人已經交代過,盡量不要從大路上走。如果遇上犬戎人,就立刻將犯人放了,讓他們自行逃命。我二人騎著馬,犬戎人未必能追得上。」
周考心想:如果途中沒有阻滯的話,他們在七、八日間便能返回岐周了。此時他突然想起一事,說道:「侍衛大哥,請兩位稍候片刻。」
兩個侍衛互相看了一眼,不明白周考想做什麼,只是大公子有命,他們又怎敢不從?周考回過身來,對琬姒說:「我們這一路前往朝歌,不知要經過多少城池村邑,帶著兩隻虎崽確有不便。就算到了朝歌,難道要將它們放在家裡養著不成?所以我想……」
他話未說完,琬姒已接道:「對了!我們可以讓不準的手下將虎崽帶回去,找個地方妥善安置,遠勝於將虎崽帶在身邊。」
周考見琬姒一猜便中,高興得不住點頭。不準對此更是求之不得,當下將兩隻虎崽交給一個親信之人,並且教給他餵養之法。周考也對兩名侍衛叮囑了一番,托他們代為照看。
之後三人站在城門口,目送兩名侍衛和不準手下漸漸遠去,半晌才依依不捨地回到城內。
次日,周考和周發早早的就被太姒叫醒。太姒對他倆說道:「我們今日和虞侯大人約好在東城門外匯合,因此要早一點到城外候著。若是讓虞侯大人等我們,那就太失禮了。」
周發道:「兩方約會見面,總有一方先到,一方後到。為什麼後到的就為失禮?」
太姒解釋說:「先到是為了表達恭敬、尊重之意,這便是『恭候』二字的涵義。比方說,晚輩和長輩相約會面時,輩分較低的一方就應先到。」
周發仍是有些不情不願,嘀咕道:「虞侯大人又不是我們的長輩,為什麼我們要等他?」
「偏你就有許多話說。看你大哥都已經穿戴好了,只有你還在磨磨蹭蹭。」
待周發收拾停當,太姒帶著兩人來見周昌,四人一道出了館驛。周考見到鬻熊已命人備好馬車,率同莘周兩國士卒在館驛之外待命。過不多時,莘甲一家也從館驛中出來,一行人遂往城東門進發。
快要走到城門時正好經過虞侯府,周昌見侯府大門緊閉,裡面也靜悄悄全無動靜,暗想:看來虞侯一時半會還不能出來。
此時城門已經大開,莘甲等人穿過城門,東門外也有一條筆直的大道。莘甲說:「我們就在這大道旁等候虞侯大人吧。」
周發坐在馬車上,看著城門口的行人進進出出,不一會便覺得無聊至極。他下車來到姜夫人和琬姒所乘的馬車旁,問道:「表姐,你昨日和大哥一起抓虎崽去了是嗎?」
琬姒心想:一定是表哥昨日跟他說過此事了。於是答道:「是啊,我們找到了兩隻虎崽,都只這麼點大。」她一邊說一邊用手比劃了一下。
周發嘟著嘴說:「你們去抓虎崽,怎麼不叫上我?」
琬姒故意逗他道:「誰讓你不早點起來?現在虎崽已經送走了,你可見不到了。」
琬姒越是這麼說,周發越是心癢難耐。他一股鬱悶之意無處宣洩,卻將路邊的長草揪下幾根,不停地甩來甩去。琬姒見狀暗暗好笑,勸道:「表哥命人把虎崽送回岐周城了,等你回家后不就能見到了?」
周發聽了此言才稍減煩躁之情,他將手中枯草拋卻一邊,仍是纏著琬姒不停地問東問西。
太姒看著周發和琬姒說話,忽然間心意一動,下了馬車慢慢踱到莘甲身邊,小聲問道:「大哥,我前日里問你的事情,可有眉目?」
莘甲一時不曾會意,隨口說道:「什麼事?」
「還能有什麼事?自然是考兒和琬兒的婚事啊!大嫂她怎麼說?」
「哦、呃……,是這件事啊……」莘甲一直沒想好怎麼回復太姒,現在被她一逼問,心中更加著急。
太姒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心中早已猜到幾分:「大嫂不同意嗎?那是為什麼?」
莘甲一句話也不說,只是一直搓手。這一方是自己的親妹妹,一方是結髮的妻子,令他實在不知該如何開口。
太姒嘆了口氣,道:「說到底,恐怕大嫂是嫌棄我們周家勢單力薄,怕琬兒將來吃苦受罪。」
「沒有的事,你大嫂怎麼會嫌棄……」
「那,大嫂心中是否已有合意的人選?」
莘甲先是點點頭,緊接著又搖了搖頭。太姒道:「大哥,你我是一家人,有話不妨明說。到底大嫂想替琬兒找個什麼樣的夫君?」
莘甲見太姒始終不依不饒,心知拖延之法已然應付不過去,只好說道:「你嫂子說,商受大人的夫人是她的族妹,還說……」
太姒立即就明白過來:「原來大嫂是想讓未來的王后給琬兒做媒。也罷,她去找她的族妹,我便去和父親商量。若是得到父親大人的首肯,我看大嫂還有什麼話可說?」
莘甲並不希望讓父親出面來解決自己的家事,可他也了解這個妹妹的脾氣——如果不向父親問個清楚,太姒是絕不會就此甘休的,即使勸她也是徒勞。
而太姒滿心以為周考和琬姒的婚事應如水到渠成一般順利,不曾想這中間竟有許多難處。請父親來主持大局,已經是她能想出的最後一著棋。想到這裡,太姒看了看姜夫人,發現她也正望向自己。這兩人相視而笑,彼此卻沒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