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茅津渡口
虞閼帶了一百虎賁,騎馬出了風泉口,穿過芮軍營地向南而去。行出不到二里地,他聽到身後響起馬蹄聲,原來是周考和鬻熊趕了上來。
周考追上虞閼后便勒住馬匹,說道:「虞公子,連日來承蒙虞侯大人的盛情款待,周考實在感激不盡。」
虞閼微微一笑道:「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周考道:「虞公子,你以前到過茅津渡嗎?不知離此還有多遠?」
虞閼指了指南方,說道:「你見到前面那個村莊了嗎?那裡叫做茅邑,村裡住的都是茅津渡的船家。過了茅邑再往南走,不遠就是茅津渡了。」
周考聽了十分高興,道:「多謝虞公子指點。」他見茅津並沒有多遠,便用竹策在馬屁股上打了一記,那馬長嘶一聲,撒開四蹄狂奔而去。
周考本是一時興起,才縱馬疾馳。虞閼卻心想:這是要和我賽馬嗎?上回燕射是我勝了,要賽馬的話也不能輸給你。他雙腳在馬肚子上一踢,拍馬追了上去。周考的坐騎又矮又瘦,如何能是他紫燕騮的對手?只一溜煙的功夫,虞閼便已超過了周考的馬頭。
當虞閼跑到茅邑村口的時候,周考已被他遠遠的甩在後面。那茅邑所在之處是一大塊灘涂,灘涂上星羅棋布般坐落著上百間高低錯落的木屋。有些木屋門前掛著漁網,有的屋前空地上停放著一兩條船底朝天的小木船。
那紫燕騮跑撒了歡,片刻不停地徑直穿過了村莊,接著一大片扇形的沙灘出現在虞閼面前,大河就在沙灘旁靜靜地流淌。虞閼沿著河岸,順著水流的方向往東走,只見在沙灘的東北角有一處豁口。河水從這個豁口倒灌進來,形成一個湖灣。
湖灣中停泊著大大小小的船隻,密密匝匝的一條挨著一條,將整個港灣擠得滿滿當當。一條長長的木棧道從岸邊伸向水中,棧道前停靠著十艘大船;不少人正在棧道上來回穿梭,往那些船上裝載貨物。虞閼察看那些人的衣著服飾,認出他們正是芮侯手下的隨從。
虞閼不願多生枝節,決定不去理會他們。不過讓他奇怪的是,除了棧道旁的十艘大船外,其餘船上都是空無一人。這時周考和鬻熊也已來到渡口,周考問道:「虞公子,你找到船了嗎?」
「連個人影都沒有,上哪裡找船?」
周考四下看了看,說道:「那邊棧道上不是有許多人嗎?」
虞閼道:「那些全是芮國士卒,不是渡口的船家。」
周考撓了撓頭道:「那怎麼辦?不如我們回到剛才經過的村邑去問問吧?」
虞閼心想也只能如此,遂撥轉馬頭往回走。這時他看見那棧道旁的十艘船已經載滿貨物,首尾相連地從港灣中駛出,向東順流漂下。三人回到村邑南面的入口,只見村邑的外圍有一道長長的土堤,自西向東將村子和沙灘分隔開來。周考先前經過的時候跑得太快,幾乎沒有留意沿途的景物。
從長堤中央的缺口穿過後,周考來到離村口最近的一間木屋前呼喚了幾聲,卻是無人應答。虞閼東看西瞧,走到一間大屋前敲了幾下門,大聲問道:「有人嗎?」他連著喊了兩聲,也是全無動靜。正要轉身離開時,卻聽「咣當」一聲,一個中年漢子取下門板從屋裡走了出來,粗聲粗氣地問道:「有什麼事?」
「本公子要乘船到朝歌去,敢問你是這裡的船家嗎?」
那中年漢子將虞閼上下打量了一番,語氣頓時恭敬得多了:「小人正是茅津渡的船家,小人一家有兄弟五人,家中有大船一條、小船兩條,不知公子要用幾條船?」
虞閼笑道:「這幾條船怎麼夠?我麾下有幾百人馬,十餘乘馬車,至少也需要五十條大船才裝得完。」
那船家陪笑道:「公子,整個茅津渡口沒有哪一家能有這麼多船的。我看您只有受累多問幾家,才能湊夠數目。」
虞閼哪有這耐心挨家挨戶去問,他說:「這村裡的船家,你都認識嗎?」
「小人生於斯、長於斯,在這裡住了幾十年,村裡的每一戶人家我都認識。」
虞閼點點頭,從懷中取出一朋海貝:「你去替我找齊五十條船,只要能辦得到,這一朋貝就賞給你。」
「公子放心!此事包在小人身上,一定給公子找最大最好的船……」那船家大喜過望,趕緊伸出雙手將那串海貝接了過來。
虞閼打斷他道:「不要啰嗦,我今晚就要上船,你速速去找船便是。」
那船家一怔,面露難色道:「公子,今天晚上可走不了啊。這晚上什麼也看不見,沒有人敢在夜間行船的。」
「胡說!我剛剛才見到芮侯乘船出港,他們敢走,你們怎麼就不敢?」
「公子你有所不知。芮侯大人所乘的是他自家的船,那些船夫都是手下家將,他們當然不敢違命了。」
虞閼不耐煩地說道:「你告訴村裡的船家,我願出雙倍的船費,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我就不信整個茅邑都找不出幾個膽大之人。」
那船家見虞閼瞧不起人,心下也有些忿然,只是又不敢公然和他頂撞,只得說道:「不瞞公子說,小人自幼在水邊長大,即使下河泡個半日也淹不死我。小人其實是擔心公子的安危,公子若是有芮侯那樣好的水性,小人自己倒是沒什麼好害怕的。」
虞閼聽了不免好奇,問道:「那芮侯的水性如何?你且說來聽聽。」
「小人聽芮城裡的人說,那芮侯在水中來去自如,游得比魚還快;他一個鯉魚打挺,能從水中直接跳到船上。不過最令人叫絕的,是他的閉氣功夫。據說他潛入水下,能一口氣游到大河對岸,中間絕不露頭換氣。公子若有這等水性,小人方敢在夜間行船。」
虞閼心想:這芮侯當真如此厲害?我自己雖然粗通水性,但是母親和玥兒都不會游水,如果夜晚遇到什麼意外,誰能救得了她們?
想到這裡,他只得對船家說道:「既然如此,你今晚先去給我把船找齊,明日一早全都在渡口等候。記住,如有半點差池,誤了我的大事,本公子定不輕饒!」
那船家不住點頭哈腰,道:「唯,小人馬上去辦,公子儘管寬心。」
虞閼騎上馬,準備回去向父親復命,快要走出村子時,正碰上周考和鬻熊,他們也詢問了七、八戶人家,都不願在晚上開船。三人無奈只能先返迴風泉口。
在虞夢延的營帳內,虞閼將租賃船隻的經過說了一遍。虞夢延和莘甲等人商議之後,決定今晚在風泉口宿營。這風泉口位於兩山之間,到了後半夜時北風大起,在山谷中「嗚嗚」作響。周考所睡的營帳被大風吹得不住鼓動,吵得他難以入眠。一直到黎明時分風聲漸息,周考睡了沒多大一會,卻又被周昌叫醒。
周考迷迷糊糊地跟著隊伍前往渡口,一直走到大河岸邊時,被冷風一激才完全清醒過來。他昨日從這河岸經過時只想著找船,全沒留意對岸的風景。此時抬眼望去,發現河對岸是一塊平坦的開闊地,被遠處的丘陵三面包圍著。而在那些蔥蘢的丘陵後面,更為遙遠的南方,似有許多高大的山峰在清晨的霧靄中若隱若現。
周考催馬來到周昌身旁,問道:「父親大人,你看對岸似乎也是一個渡口,不知那邊是屬於哪一國的疆界?」
周昌道:「河對岸就是崇國,這崇國幅員遼闊,其地域東起崇山、西至華山。換而言之,就是從風陵渡到孟津渡這一段,大河以南的全部土地都屬於崇國。」
可惜周考既不知道崇山在哪裡,也不清楚華山在何處。本來周昌的計劃是到風陵渡乘船,結果因為遇上犬戎人未能抵達;孟津這個地方周考已聽說過好幾次,但畢竟也從沒到過。所以聽完父親的描述,他心中依然是一片模糊,想著:既然父親說崇國很大,那麼一定比我們周國大得多罷?父親教的這些事,我只管牢牢記住便是。
只聽周昌接著說道:「說起來,這崇國和我們還有些沾親帶故。崇國的國君叫崇虎,他們崇氏自稱是夏后啟的後裔,和你舅父一樣都是姒姓傳人。」
周考道:「可是為什麼我們和崇國之間素無來往?我也從未聽舅父大人提起和崇國有什麼瓜葛?」
「那是因為夏桀滅亡之後,崇氏一族將原本屬於夏后氏的土地大都據為己有。從那之後,崇國人一直擔心其他姒姓諸侯想瓜分這些土地,甚至於將其取而代之。所以崇國對待同姓的兄弟之國反而時時提防、處處忌憚,彼此間的關係更是日漸疏遠了。」
周考心道:想不到舅父大人的族人之間竟會兄弟反目同室操戈,幸好我們周國只是小國,反倒沒有這種煩惱。
這時周昌對他說道:「到了渡口了,你跟著火師大人,安排人馬上船。」
周考和鬻熊下馬向棧道走去,正遇見虞夢延父子站在河岸邊。周考上前向二人行禮,虞夢延問他:「周公子,你們的船找齊了嗎?」周考答道:「多謝大人關心,我們的船已夠用了,我正要去幫忙裝船,請恕晚輩先行告退。」
周考辭別二人後,虞閼對虞夢延說道:「父親,我看這茅津渡冷冷清清,也沒什麼人,為什麼會有許多船停泊在港灣中?我以前到風陵渡去的時候,也沒有見過這樣多的船。」
虞夢延道:「現下正是年末之時,不是產鹽的季節,所以這些船只能閑置在此。等到了春秋之交,咱們虞國的鹽田收穫時,天下鹽商客似雲來。到那時這茅津渡的船隻來來往往,一刻也不得閑,那你就看不到這麼多的船了。」
虞閼道:「哦,我還道這茅津渡的人造了這麼多船卻又不用,豈非白白耗費木料。還有,在那茅邑村外修了一道長堤,離河岸還有將近一里地,不知道他們為何要在離河道這麼遠的地方修築堤壩?」
虞夢延笑道:「這也難怪你會不明白,因為你還從沒見過大河發洪水的情形。那山洪來時,浪濤有如席天卷地一般,河水在一日之內能暴漲一兩丈高。如果在這河岸邊築堤,堤壩的長度將大大增加,所耗費的土方、勞役也會多出幾倍。而在靠近茅邑的地方,不需要修築很長的土堤,一樣也能保護村內房舍,這就叫做事半而功倍。」
「父親,原來修築堤壩這種看似簡單的事情,也需要精打細算,絕不是逞強蠻幹就能辦得好的。」
「那是當然,茅邑村外的土堤,當地人稱其為禹堤。相傳是當年大禹開鑿茅津道水渠時,將挖掘出來的泥土堆在此處,順帶著修造的。」
虞閼半信半疑地問道:「我只知道大禹是用疏導之法才平息了水患,從未聽說他還曾經修築堤壩。更何況大禹的父親鯀就是因為築堤阻塞水路,才被舜帝大人砍了腦袋,大禹又怎麼會重蹈覆轍呢?」
虞夢延只是輕輕一笑:「你聽到的不過是些市井傳聞罷了,在傳說中鯀還偷了天帝的息壤去堵水,諸如此類說法都是荒誕不經、可笑之極。鯀被舜帝斬首,並不是因為他築堤擋水,而是他擅自挖取息土。這息土是河川旁的沃土,最適宜耕種;鯀將息土盡數掘出,以致毀壞良田無數。舜帝大人盛怒之下,才將鯀法辦治罪。相對而言,大禹就比他父親高明得多,他用挖渠的土來築堤,可謂是物盡其用、一舉兩得。後來舜帝傳位給大禹,並不全是為了他治水有功,更重要的是大禹懂得因地制宜、靈活變通,實在是不可多得的治國良材。」
這一番話,和虞閼以前所知相去甚遠,若是由旁人說來,虞閼多半會認為不值一哂。可是現在從父親口中說出,卻不由得他不信。虞閼暗想:不知父親心中還藏著多少虞國的秘辛舊聞,他如不說給我聽,許多事只怕會就此湮沒,再也無人知曉了。
他父子二人一邊聊天,一邊等著屬下人馬登船,可是這麼多的士卒車馬要全部上船談何容易?與此同時,莘周兩家都已在船上等著,卻又不便命船家開船先走,只能讓船停在棧道旁隨波漂蕩。
此時河面上的風又濕又冷,莘甲等人都進入船艙內避風。只有周發覺得艙內氣悶無聊,一個人跑到船頭觀看風景。湖灣內的水有些渾濁,在水草的映襯下呈現出綠幽幽的一潭。周發朝水下看時,見到一塊巨大的陰影在船邊游曳,他興奮地大喊道:「大哥!快來看,船下面有一條大魚!」
周考本來在艙內坐著,正要起身時,那船不知被什麼東西重重撞了一下。只聽「咚」的一聲,船身劇烈地搖晃起來,周考立足不穩,頓時一跤跌倒在甲板上。莘甲等人也全都是東倒西歪,卻又不明所以;姜夫人更是一臉驚慌,右手緊緊抓住莘甲的臂膀不放。
過了一陣,船晃得不那麼厲害了,周考才以手撐船爬起身來。他向船頭看去,卻不見周發身影,他心中暗叫不好,情急之下手足並用地爬到船頭四下查看,卻已遍尋不著周發。
有個船夫正坐在船頭,他睜圓了雙眼瞪著周考,結結巴巴地說:「那、那孩子,掉、掉進水裡了……」這時周昌和太姒也已來到船頭,異口同聲地問道:「發兒呢?」
周考來不及回答,便縱身跳入水中尋找周發。好在船隻停泊的地方水並不深,他踮起腳還能踩到水底。周考在水中四處摸索卻是一無所獲,潛入水下也到處看不到周發的影蹤。他暗暗奇怪:發兒從船頭掉下來,理應就在附近,怎麼會找不到了?
這時他聽到旁邊幾條船上的船夫大聲呼喝道:「唉呀,有巨鯰!」「快看,好大條巨鯰!」周考擦了擦眼睛向湖心看去,只見到不遠處一條碩大的魚尾,在水面打了個浪花便消失不見。
周考無暇細想,立刻朝著那魚怪消失的地方游過去。太姒害怕周發被巨鯰吞吃,又擔心周考有什麼意外,一時間心碎欲裂。當下她顧不得顏面,苦苦哀求周圍的船夫:「求求你們,去救救我的孩兒,求求你們!」可那些船夫們面帶懼色,都道:「那可是吃人的巨鯰,弄得不好,連我們自己的命都搭了進去……」
周考向前游出數丈,再看水面上卻是波瀾不驚分外平靜;他又潛入水下想找到周發的方位,可是湖底沉渣泛起,四周都是一片模糊,天知道那巨鯰此時已游到了何處?
就在此時,他右前方的水面上忽然激起一道水柱,四濺的水花如雨點般落在周考臉上。周考伸手在臉上擦了一把,卻被接下來的一幕驚呆了:一個巨鯰的腦袋露在水面上,周發的大半個身子都已被它吞入口中;但周發張開了雙臂,緊緊抓住巨鯰口旁的兩根長須,才沒被巨鯰完全吞下去。
周考想也不想便朝著巨鯰遊了過去。太姒見此情景,內心無比煎熬,終於失聲痛哭,周昌也大聲喝道:「考兒,快回來!」
周考一心只想著救回周發,對父親的呼喊充耳不聞。他游到巨鯰身旁,抽出腰間輕呂要刺那魚怪,可那巨鯰竟不遊走,只是不住扭動身軀,在水面攪出層層浪花,打得周考幾乎不能睜眼。周考索性閉上雙眼,算準方位后對著巨鯰全力刺了過去。
這一劍正刺入巨鯰體內,那魚怪卻不躲不閃,只是掙扎得更加劇烈。周考再睜開眼,發現周遭的水全都被血染成了紅色,他吃驚地暗想:難道我這一劍竟讓魚怪流了這麼多血?那巨鯰雖受了重傷,卻始終不肯將周發吐出來。再看周發,卻見他已是雙目緊閉,似乎失去了知覺。周考顧不得太多,當即拔出寶劍,又向那魚怪的右眼刺去。那巨鯰的眼睛本來就大,周考刺的是又快又准,一劍便將巨鯰的眼睛刺破。
這一刺果然收到奇效,巨鯰一口將周發吐了出來,張開白森森的大嘴便要來吞周考。不過巨鯰雖大,卻也沒到能將周考一口吞下的地步,所以這一下只是將周考撞得倒退至兩丈開外。饒是如此,周考也被巨鯰的這股怪力撞得險些昏過去,等他緩過神來,發現自己仰躺在水面上,有一個人正在水中托著自己。周考聽到那人說:「考兒,你沒事吧?」他睜開雙眼,卻見到天空中明晃晃的太陽,照得他又是一陣頭暈目眩。直到此時,他才看清水中之人乃是鬻熊。原來鬻熊在岸上見到周考游向巨鯰,心知此舉十分兇險,忙也跳入水中想要救回周考,只是由於離得太遠,所以此時方到。
周考搖搖頭,再向水面望去,那魚怪和周發俱已消失不見。周考還想再游過去,卻被鬻熊抱住。鬻熊道:「大公子!那巨鯰在水中力大無比,你是救不回二公子的,何必又枉送性命?」
可是周考哪裡聽得進去?周發只比周考小三歲,平日不管周考去哪,周發都是緊隨左右寸步不離;在兄弟之中,周考和二弟的感情最為深厚。此時此刻,他又怎麼忍心看著周發葬身魚腹?他喃喃自語道:「我剛才離發兒那麼近,他就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我實在是不甘心……」
鬻熊見周考仍想掙脫,又道:「大公子,難道你要讓周侯大人同時失去兩個兒子嗎?你若再有什麼閃失,太姒夫人怎麼承受得了?」
周考回頭看了看父母,太姒已是泣不成聲,周昌還在不停呼喚要他回去。水面上波濤依舊起伏,而巨鯰卻再也沒有半點蹤跡。周考無奈之下,才和鬻熊一起往岸邊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