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犬戎游騎

第二章 犬戎游騎

翌日晨時,周考醒來睜眼一看,天空依然一片漆黑;他翻身坐起,卻見周昌早已站在道旁,正指揮眾侍衛們整理行裝。

周考忙起身來到父親身邊,向他請安。周昌點點頭說:「去喚你母親和發兒過來,用過朝食我們便出發。」

周考進營帳去找太姒,卻見太姒已然醒來,正在周發身邊坐著,只是尚不忍叫醒他。周考輕輕走到太姒身邊,附耳言道:「母親大人,馬上便要啟程了。」

太姒這才不得不喚醒周發,周發年幼,又是第一次隨父母出遠門,本就疲憊不堪,晚上又睡不安穩。太姒連著喚了幾次,周發才昏昏沉沉的應了一聲,將眼睛睜開一條縫,嘴裡嘟嘟囔囔地抱怨:「這麼快又要走了?我都還沒睡夠呢。」

周考對他說:「父親大人已醒來多時,你再不起身,小心挨罵。」

周發這才不情不願地坐起來。這次朝歌之行,周昌本來不準備帶周發同往,只是周發一直纏著他,又架不住太姒和周考幫著說情,周昌才勉強同意。周發心中一陣嘀咕:早知路途這般艱辛,當初真不該求父親帶自己出來。

太姒幫周發梳頭,扎了一個小辮盤在頭上,又替他整了整衣裳,才領著他去給周昌請安。周發對周昌行過揖禮,口稱:「父親大人安好。」剛抬起頭,卻看見鬻熊從樹叢中走出來,咧著嘴笑道:「太姒夫人、二位公子,我方才出恭去了。」

周考和周發對鬻熊也是長揖到地,齊道:「火師大人安好。」鬻熊還了一禮,又對太姒行禮。太姒對鬻熊的不拘小節向來並不介懷,只是微微一笑,也還了一禮。

這時周考從馬車上拿出一些糗餌來,遞給周發和太姒。這糗餌乃是用黍米製成的乾糧,是當時軍隊出征或旅人遠行時常備的食物。周發一邊吃,一邊看著在馬車邊忙碌的侍衛們,好奇地問道:「大哥,這幾乘蒙著氈布的車上裝的是些什麼?」

周考答道:「中間兩乘所載的是我們進獻給商王的貢品,最後面的兩乘裝的是些行李輜重。」

周發道:「咱們獻給商王這些貢品,是不是以後犬戎來搶糧食,商王就會派兵來保護我們?」

周考點頭表示讚許,鬻熊卻不以為然的哼了一聲,說:「商王自顧尚且不暇,哪裡會派兵來保護我們?以往土方入寇商境,商王還要我們派兵增援咧。再說商方軍隊都是步卒,等他們趕到,犬戎的騎兵早跑得沒影了。」

周發不解地問道:「那我們幹嘛還要給商王送貢品呢?」

鬻熊一時語塞,周考正思索該如何向周發解釋,卻聽周昌道:「等你長大了自會明白,我們上路了。」

隨著周昌一聲令下,眾人仍如昨日一般各就其位,迎著天邊的第一道曙光進發。周考看著父親,只見周昌雙目微閉,不知在思考些什麼。忽然他想起周發剛才的說的那些話,便問:「父親,我聽火師大人說,我們此次赴朝歌參加商王即位大典,往返最少也要三個月。您這麼長時間不在岐周城中,假如犬戎來犯,當真不打緊嗎?」

周昌抬眼看了看周考,說:「城中有南宮大人鎮守,且糧草、乾柴儲備充足。犬戎人雖然長於野戰,但缺少攻城戰具。只要南宮大人不出城與犬戎交戰,岐周城是足以應付的來的。」

周考點點頭,又說道:「這次連母親大人也不顧旅途勞頓,一同前往朝歌,想來商王即位大典一定是異常隆重,盛況空前了。」

周昌微微一笑,道:「商王即位乃國之大典,儀式繁瑣自是難免。商先王帝乙大人即位,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為父年紀尚幼,所以這等盛事就連為父也是首次經歷。至於你母親,也是難得借這個機會,才能夠見一見你的外祖父。」

周考心中暗想,原來連父親也是第一次參加商王即位大典,自己這麼年輕就能經歷這樣的大事件,實在是一件幸事。他接著問道:「即將即位的商受大人,是何等樣人?父親之前可曾見過?」

周昌略一思索,答道:「我年年都到朝歌納貢,商受大人身為太子,為父自然是見過的。不過我們這些地方諸侯,乃是外服官,按例是不能與太子有什麼深交的。我只是聽說商受大人天資聰穎,博聞廣記;更兼弓馬嫻熟,猶擅射獵。總之朝歌之內,人人都贊商受大人乃是人中之傑,天之驕子。算起來,他今年應該有三十歲吧,正是年富力強之時。」

周考聽后暗暗嘆服,說:「不虧是大邑商的王儲。有這樣文武全才的人繼任商王大位,天下必能太平,想來亦是我等百姓之福。」

哪知周昌卻搖了搖頭:「為父自接到帝乙駕崩,新王將立的消息,曾算過一卦,卦象中卻有商室傾頹、兵連禍結的跡象。因此商王即位一事,現在還吉凶難料。」

周考大驚,道:「這卻又是何故?」

周昌沉默半晌,才一臉肅然地對周考說:「天道不可測,我也不能完全明了爻辭中的真意。但是我今日所說之事,你切不可對旁人提及隻言片語,知道嗎?」

周考很認真的點了點頭,周昌才又說道:「我以夏后氏所傳之連山易推演,算得天命在西、聖人出世之兆;而以商人所用之歸藏易推算,卻又有王利東隅、戰勝攻取之象。這兩種易術所得結果常常截然相反,為父多年來始終無法將其歸於一統,想必是為父對於術數之道所學不精之故。」他說完長嘆一聲,神色間頗有沮喪之意。

周考雖然知道父親近年來一直鑽研術數,但今日聽了這番話,才知道術數之學的博大精深。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安慰周昌,想了一會才說道:「孩兒也想學習術數,但盼能助父親一臂之力。」

周昌卻斷然拒絕了周考的請求:「為父研習術數之理,是因為心中困惑無人可解,這才求助於上天指引啟示。你現在文學武藝有師父教你,為人處世有父母教你,又何必去學術數?何況天道雖有預兆,但終究事在人為,比如卦象顯示今年乃大豐之年,但如春不播種,秋不收割,終歸將是顆粒無收。那麼究竟是卦象不準,還是人殆於事而得罪於天呢?」

周考隨即明白:「現下孩兒該學的,是耕耘稼穡之道以使民豐足,攻守戰備之道以使國安定。」

周昌臉上現出欣慰之色,父子二人一路談論,不覺已近日中。車隊此時到了平原地帶,四下都是一覽無餘的曠野。

周昌正待下令歇馬,卻聽得后隊有人高呼:

「後方有騎兵迫近!」

周昌驚訝不已,在車上站起來向後眺望,果然隱隱見到有數十騎人馬正朝著這邊急速趕來。

鬻熊此刻也已撥轉馬頭,來到周昌身旁。周昌問:「來的是什麼人?」

「他們沒有打旗幟,肯定不是我們周方的騎兵,」鬻熊頓了一下,「看起來象是犬戎人,約摸有四、五十騎人馬,可能是支斥候部隊。」

周考見來騎從後方直撲過來,說道:「他們似乎是發現了我們留下的車轍印記,一路追趕過來的。」

周昌深吸一口氣,對眾侍衛們大聲說道:「看來確實來者不善。現在我們要逃是逃不掉的了,此刻唯有一戰!」所有侍衛聽到此言都發出一聲怒吼,高舉長戈以示與敵人死戰的決心。

周昌畢竟身經百戰,此刻雖然敵眾我寡,他卻絲毫沒有慌亂。他下令將所有馬車圍成一個圓圈,侍衛們站在圈內,將太姒、周發等人圍在垓心。

鬻熊問道:「我們的馬匹怎麼處置?」周昌說:「馬匹留在這裡,如果被箭射中就會四散亂跑,你讓車夫們把所有馬匹都趕到遠處去。」當下幾個車夫將拉車的馬和侍衛們的坐騎全都牽走,遠遠的躲了開去。

周昌沖鬻熊微一頜首。鬻熊會意,大喝道:「架弓!」侍衛們立刻取下背上角弓,面對著來敵方向,拈弓搭箭蓄勢待發。

周昌對周考說:「你和發兒也取兩張弓來,平日讓你們勤加練習,今日便是用武之地。」

周考聞言,從馬車上尋得兩張獵弓和一壺箭,挑了一張較輕的弓遞給周發。周發接過弓,將一支箭搭在弓把上,拉了拉弓弦,頗有些躍躍欲試的樣子。

周考這兩年一直跟隨著父親打理內外事務,雖還不曾上陣搏殺,但總歸是經歷過幾場戰鬥。而周發卻是首次親臨戰陣,興奮之餘又不免有些緊張。

周昌對一個侍衛說:「取我的劍來。」那侍衛將周昌的佩劍雙手奉上,周昌接過之後看了一眼太姒,示意她毋需擔心。

太姒雖從未上過戰場,但是在這個打仗殺人如家常便飯的時代,她也並不因此便驚慌失措。她更不相信這個能讓帝乙大人都忌憚三分的男人,會被這幾十個犬戎騎兵打倒。她心中想的只是:如果考兒和發兒有什麼危險,我拼著性命不要,也要保護他們。

追兵漸漸靠近,鬻熊一直在緊緊地盯著,已經清楚的看到這些人的衣著打扮,只見他們全都身披獸皮,頭戴皮帽。果然是犬戎雜種,呸!他在心中咒罵了一句。鬻熊盤算著,自己這方雖然處於逆風,弓箭的射程打了不少折扣;但是周人所用角弓製作精良,遠非犬戎人的弓箭可比,足以抵消逆風的劣勢。況且犬戎人正縱馬急馳,必然大失準頭。因此他耐心地等待著犬戎人更加靠近一些。

此時,犬戎人也已經發覺他們追逐的目標停止了前進。他們開始大聲叫喊,呼喝之聲此起彼伏。這是犬戎人慣用的伎倆,目的是使敵人恐懼慌亂,喪失抵抗的意志。

正當他們準備對獵物發起最後的衝刺時,忽然眼見從周人的防禦陣中飛出一支箭來,犬戎人急忙躲避,哪知這支箭力道不足,從半空掉落下來,斜斜地插入雪地之中。犬戎人爆發出一陣鬨笑聲,更加斷定這幫周人實力不足為懼,便毫無顧忌的直衝過來。

原來這一箭乃是周發所放。他平日只在靶場射過箭,哪裡接觸過真正的敵人?當他聽到犬戎人的呼喝之聲,心神一分之際,扣著箭的手鬆了,那支箭便應弦而出。周發一箭射空,頓時羞慚得無地自容,只是大家此刻正全神應敵,已無暇去安慰這位小公子了。

便在此時,鬻熊忽然沉聲喝道:「放箭!」瞬時之間,二十餘支羽箭齊齊射出。犬戎人初見箭來竟不以為意,直至有四、五人被射落馬下,他們仍是錯愕不已。待到他們回過神來,第二輪箭雨又旋踵而至。

不過這次犬戎人學了乖,紛紛貼伏在馬背上躲避,是以這次只有兩人中箭落馬,數人受了箭傷。犬戎人又驚又怒,為首一人大聲呼喊了幾句,犬戎騎兵立刻分散開來,想從兩翼包抄。

鬻熊見敵人分散,便令侍衛們自行瞄準射擊,而犬戎人步步逼近,也開始射箭還擊。只不過犬戎騎兵移動太快,難以命中,反觀周人侍衛們都是站在原地,兼且聚作一團,簡直比箭靶還更容易射中。一時之間,犬戎人佔盡上風,圍著周人的車隊大兜圈子。

所幸周人侍衛都身著皮甲,而犬戎人所用的箭簇多是石頭、獸骨一類打磨而成,即便有些箭矢能穿透皮甲,也難以造成嚴重傷害。而周人的箭簇皆為青銅鑄造,中者非死即傷。因此,犬戎人一通亂射之後,除了有一名周人侍衛被射中脖頸而死,其餘人有的雖身中數箭卻也只是受了點輕傷,損失反而比犬戎一邊小得多。

犬戎人見圍射戰術收效甚微,開始收縮包圍圈。鬻熊見狀高喊了一聲:「他們要衝過來了!」

話音剛落,一個犬戎人忽地策馬直驅到周人陣前,翻身下馬。只見他身強體壯,手持一柄石斧,縱身跳上一輛馬車,掄起斧頭便斫。這一斧勢大力沉,一個侍衛躲閃不及,正被砍中肩頭,整條臂膀齊齊斬斷!那侍衛一聲慘叫,鮮血從斷臂處噴濺而出,周昌、太姒等人雖身在垓心,臉上身上也都沾上了斑斑血跡。

旁邊幾名侍衛見敵人近身,忙拋卻弓箭操起長戈,向犬戎壯漢刺去。那壯漢使開石斧,左支右擋,一時間誰也奈何他不得。

周考回頭瞥見,不假思索的一箭射去;那壯漢正凝神抵擋長戈的攻擊,全沒留意有箭射到,立時被射中左膝處。他腿一軟,手中揮舞的石斧慢了下來,周考看準機會,接著又是一箭,正中他咽喉。那壯漢想張口嘶喊,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終於雙目圓瞪,倒伏在馬車之上。

就只這麼片刻之間,其餘的犬戎人也紛紛攻到了周人陣前,周人侍衛們也全操起長戈抵禦。犬戎人使用的武器多是些石斧、石矛,還有的是在一個大木棒上嵌入數十枚獸牙,威力遠遜於周人的銅戈。無論犬戎人想從馬車之間的間隙衝進來,還是想從馬車上方翻過來,往往連周人侍衛的衣角都沒沾到就被一戈啄死。

周發此時不敢放箭,正想著自己能做點什麼,忽然發現有一輛馬車正在緩緩移動。他仔細一看,原來是幾個腦筋靈光的犬戎人正試圖將馬車拖開。周發很想給他們一箭,可他身材矮小,那馬車上又滿載物品,把犬戎人的上身全給擋住,根本射不到。

周發靈機一動,蹲下身去,從馬車下方專射敵人腿腳。一個犬戎人被他射中小腿,頓時哇哇亂叫,一跤坐倒下去。他周圍的幾人卻莫名其妙,根本不知道這支箭從何而來。

但是那馬車終究還是被犬戎人拉開,周人的防禦圈頓時打開了一個大缺口,所有犬戎人都朝這個缺口蜂擁而上。幾個周人侍衛挺戈亂伐,擠作一團的犬戎人避無可避,沖在前面的數人立時喪命於戈下。可是後面的犬戎人卻踩著同伴的屍體繼續衝上來,長戈在貼身肉搏的情形下變得毫無優勢,眼看周人的防禦圈就要被攻破!

在這緊要關頭,鬻熊忽然發出一聲暴喝,直如晴空霹靂一般。他噌的一聲抽出腰間銅劍,眾人只看見一道金色光芒閃過,而劍芒所到之處,犬戎人所執的武器無不當者立斷,往往同時斷掉的還有犬戎人的腦袋、手臂。鬻熊輕而易舉便直衝入犬戎人群之中,而犬戎人忌憚他手中利器,誰也不敢靠近。

周考見鬻熊孤身一人沖入重圍,擔心他有什麼閃失,回頭對周昌道:「父親大人,能否借您佩劍一用?」

周昌只猶豫了一下,隨即將劍遞了過去。太姒只來得及說了聲「小心」,周考早已沖了出去。周人侍衛們見到世子身先士卒,無不士氣大振,全都奮不顧身的跟著掩殺過去。

犬戎人見對手們突然好似餓虎撲食一般殺過來,氣為之餒。剩下二十來個還能走的,竟都怪叫一聲,扭頭落荒而逃。鬻熊大喊道:「休教走了一個。」犬戎人被追上了的都紛紛了賬,剩下幾個跑得快的好不容易騎上了馬,未及走遠便被周人侍衛用箭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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