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算

清算

空蕩蕩的寢殿中只留下了如意一人,她裹緊了披著的外衣,雙手環著膝,瑟縮成一團,茫然環視著周遭,大廳中彷彿仍立著她與元齊,正在慪氣鬥口;書案前,轉眼卻又見二人耳鬢廝磨,牽手寫字賞畫;床榻間,絳紗飄搖,隱隱約約自全是歡笑旖旎。

這昨日還熟視無睹的每一處、每一物,今夜卻忽而變作陌生無比,元齊不在了,這所有一切還與自己有什麼關聯?如意把頭埋入膝間,好想再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卻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了。

悶頭靜了許久,用手稍按了按方才被擊痛的腿肚,蹣跚著站起身來,向門口走去,大事去矣,天子的寢宮將迎新皇,終究不是自己該久呆之處。

才推開門,還沒邁過檻,卻見馮易領著幾個內侍正立在廊下,見她要出去,伸開拂塵阻攔道:「公主,外頭冷,也還亂著,不便隨處走動,還請於殿內暫作休憩。」言語間十分恭敬,卻也不容商量。

吁~~如意朝著清冽的夜空吐了一口白氣,魏少泓這是叫人把自己圈禁起來,不許她去找元齊罷?真是沒想到啊!他原來也不過如此!無奈想要轉身回殿,還是心有不甘,雙眉一挑,話中帶刺道:「馮都監,陛下似是待你不薄吧?」

「公主是說上皇吧?」馮易陪著笑臉,絲毫不惱:「公主啊,小人是侍奉過上皇,可也盡心侍奉過高(和諧)祖和先帝,二十年間歷三朝,小人每侍一君,唯有感恩戴德,恪盡職守而已。」

「那,真是難為都監了。」如意微微向上勾了勾唇,似是讚許了一句,只並不多為難他,還是轉回身掩了門,仍到榻上展開四肢攤平,睜大眼睛干瞪著藻井,一時腦中空洞,什麼也無法多想。

直到天光大亮,才終於得以出了寢殿,回到了自己的屋中,此時的福寧宮確已歸於安寧,和整個大內一樣,靜得有些死沉沉,宮中那些熟悉的女官、內侍,連同梨花和小菊,全都不知去向,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如意卻沒有像他們一般被趕走,或是隨上皇一同遷往玉津園,仍舊是暫居在自己的那間不大不小的屋內,似是新皇還沒有為她想好,或是準備好一個與眾不同的去處;馮易特地遣了幾個從未謀面的宮女來侍奉她,很是乖巧能幹,只是,說不上幾句話。

少泓沒有再露面,大內要迎來新的主人,殿閣自然都要去除些舊痕,還有那些舊人也得妥善安置,需避嫌的總得挪個地方,無需避嫌的繼續各司其職。他自然又有太多事要處置,便暫居在了前朝;待擺平了滿朝文武,順利內禪之後,第一件事便是去了玉津園。

「朕有多年未到此間,不想愈發認不得這般美景了。」少泓沐在晌午的暖陽中,悠閑地踱著步子走入鈸麥殿,似是心情大好,朝著面無表情靠在窗邊的元齊微微笑道:「上皇素好風雅,想來也愛這幽深草木,怡人景緻,不知這兩日可還住得慣?」

元齊扯了下嘴角,沒搭理他,只將目光移向窗外一株初綻芳蕊的白梅,猛吸了兩口那沁人芳熏,儘力平復自己內心的煎熬,到了這般田地,彼為刀俎,他為魚肉,已全然沒有什麼,可向身後那洋洋得意的勝出者再多說的了,更也不想再多看一眼。

「不過,朕倒覺得,這玉津園風雅歸風雅,終究是太冷清了。」少泓並不介意他的無禮,繼續走近到他身後:「聽聞上皇昔在大內時,風流富貴,歌舞昇平,這裡還是不好。朕為上皇另尋了一個好去處,以便頤養天年。」頓了頓,直接說明了來意:「西京如何?紫微城可要比大內更恢宏。」

魏少泓這是親自來趕自己走,要自己滾出京城遠離朝堂,永遠都不能再染指皇權,元齊心裡明白,不過這也是常情,如今能夠苟全性命也已是萬幸了,緩緩轉過身:「好!不過無需紫微城,也不必去西京;朕自會另尋一處遠僻的所在,再也不礙你的眼。」

「痛快!」少泓滿意地擊掌笑道:「對了,上皇在內帑的私產,朕已著人清點完畢,全都列單封存了起來,改日便命人送來;往後一切用度皆照舊供給,倘若不夠,只管再提。」他是名正言順的內禪,既容下元齊一條命,也給了他尊位,自然不會苛待。

繼續道:「還有,除了當日侍奉上皇一同至此的幾位娘娘,後宮中還有上皇的諸多嬪御,玉津園不夠住,這幾日仍居大內,上皇將行之日,朕會將她們全都送來。」話鋒一轉,又戲謔道:「上皇請放心,朕的士卒秋毫無犯,朕也沒有入居過內廷。」

「朕既要去僻遠之地,不過為求清凈,又何必再帶什麼嬪御。」元齊淡然搖了搖頭:「那些女子本都是官宦閨閣,父母家人多在京畿,不必隨朕往千里之外,全都聽其自便罷。」然後緩緩抬頭看向新皇,略有忐忑地提出了自己唯一的要求:「除了一人,朕要帶她一同去。」

「誰?哪位美人如此得聖心?能叫上皇把那麼多鶯鶯燕燕都棄之不顧?倒不如,朕先來猜一猜?」少泓目光如炬,直逼向他,一字一頓挑明道:「可是福寧宮中那個最低賤的宮人么?!上皇是覺得她還不夠命苦,要帶走繼續折磨罷?」

元齊聞言大驚,這般隱秘的事他是從何得知的?心下一陣發涼,看來少泓對如意果然是上心,這才宮變幾日,便將與她有關的所有都打探清楚了,可也無法多解說,只得硬著頭皮,換了敬稱:「陛下說笑了,朕的皇后,三書為聘,六禮皆全,只差禮成;滿朝盡知,還請陛下成全。」

「是,滿朝盡知上皇是如何想攀附上大梁的公主,卻不知背後是如何不堪!」少泓鄙夷地看向他:「她在宮中是怎樣的度日如年,上皇心裡比誰都清楚罷?可惜,如意是梁公主,和從前一樣的尊貴,不再是憑上皇隨意揉捏的低賤宮人了,上皇的好打算恐怕是落空。」

說到此處,再也掩飾不住心中的憤怒,一把上前,薅住元齊前襟,咬牙切齒道:「魏元齊,我知道你素來便是好色貪淫的本性,姬妾無數仍不滿足,如意貌美你覬覦已久,自是不足為奇!可你以天子之勢威逼利誘,強佔於她也就罷了……」

深吸了一口氣,本想要高聲怒吼質問,但想到如意所歷過的磨難,心裡瞬時陣陣抽痛,聲音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只剩為她遇人不淑的無盡哀傷:「你是怎麼對她的?她一個柔弱女子,孤苦無依,哪裡開罪你了?你為何玷污了她還不夠,竟要那般苛待於她!」

元齊看著少泓眼中壓都壓不住的怒火,慌了心神,他這是誤會了自己也錯想了如意,趕緊辯道:「這些年,外頭是難免有些傳言,可那都不是實情,我待如意是真心的!」怕他不信,更道:「她也是知道的,陛下為何不親口問問她?」

「魏元齊,你怕是還真以為你玩女人的本事很是了得?被你肆意凌虐之人,還要反替你說好話不成?」少泓冷笑二聲,突然鬆開了手,滿臉不屑:「敢問上皇,又是如何得知,朕沒有問過公主的心意?」

驟然失了力,元齊後退了兩步,跌坐在椅上,他問過了么?難道說如意她真的……不覺猶如跌進了冰窟窿一般,不敢再多想一字,她若有怨,那也難怪,終究全是自己的錯,是自己對不住她;可到底,他還是不信:「如意她,是怎麼說的?」

「看來上皇這是縱慾過度,神志恍惚,記不得從前的事了。」少泓從懷中掏出一張舊紙打開,緩緩念道:「昏君狠狠責罰了我,我實在熬不過去,只得哭著向昏君告饒,保證以後再也不敢犯禁了……」字字泣訴,心痛得喉中一陣翻滾,差點胸前舊傷複發又要嗆血。

元齊徹底呆怔了,確實差點記不得,這都多久前的事了!可自己當初成心用來氣她的信怎麼會落到了魏少泓手裡?該不會她真的傻到照抄一遍發去長沙了?不可能!自己那時候看她還是看得死死的,她絕沒有發信的機會。

只是眼下這情形,也無從去窮究各中曲折了,將要失去摯愛的恐懼瞬間包裹了他,立即重新站起身來,下意識否認道:「這信不是如意寫的,也不是要寄給你的,陛下請信我,這不是她的本意,必是有些誤會在裡頭。」

「不是公主的親筆么?」少泓將這張從楚王處得來的舊紙翻展在元齊眼前,好叫他明明白白看清楚上頭的筆跡,然後撕成碎片團作一團,照著他臉上迎面擲去:「是朕高估了上皇,一個低賤宮人的字,高高在上的天子怎麼會認得!」

又從懷內取出一張紙展開,卻是當初「春華競芳,與君長訣」那八字血書:「公主的字上皇認不得,公主的血上皇可還能認得?這心意還不夠明了么?」那上頭是如意的血,自然捨不得像信一樣毀去,只示了一下,便小心翼翼地折了起來重新又收回懷內。

少泓也還有許多事沒弄清楚,並不知道這些東西背後又是怎樣的一樁樁慘事,也不敢憑空多想。但這樣的絕筆血書,元齊竟還仔細收在寢宮裡擱置要物的柜子里,想來必是要拿捏住她,以作曾經忤逆犯上的罪證了。

定了定神,強壓下所有的怒意,冷冷誡告道:「魏元齊,本朝自立以來,天家兄弟相殘不足為奇,我也不像你,貪圖虛名,想要稱什麼仁君。之所以如今還尊你為上皇,不過是不想叫天下人繼續看這同室操戈的笑話罷了,而不是你不該死!」

用手決然向門外一指:「天下富庶之地,憑上皇任選,一切所需,朝廷亦不會怠慢半分;請上皇,明日即刻離開京城,再也不要招惹公主半分!只有明日沒有後日,言盡於此,還請上皇不要逼朕!」

「事已至此,我還會在乎一已之安危么?」元齊慘然一笑,對新皇□□裸的要挾毫不在意,立時改換了之前的主意:「我與如意曾有誓約,若非生離,絕無死別。我若不能與她一處,便同死人有何分別?我哪裡也不去,你隨意吧!」

少泓呆了一下,沒有想到素來懦弱的元齊也有不懼死的時候;更沒想到浪蕩無恥的登徒子還號稱如此痴心。猶豫了片刻,斂了方才激動的心緒,酸溜溜諷道:「朕竟不知,還有這般誓詞?不過說到底,你是天子,她是宮婢,威壓之下,上皇想聽什麼話聽不到,又何必當了真?」

「有件東西朕本不想給你,但……」緩緩從袖中取出一隻小小木匣,打開后推到元齊眼前,裡面竟是那枚艾綠凍的花印:「這是上皇要的心意。」然後眼睜睜看著目瞪口呆的元齊眼圈慢慢泛紅,臉色漸漸化灰,方嗟嘆一聲,不再等他回應,轉身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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憤青宮女要當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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