閹人
難得放了晴,鄴京城的天卻比平日還要些晦暗些,不多久,空中便飄起了細密的雪,襯得綠瓦宮牆泛著白光。
早朝時辰還未到,司諫院便呈上了一封聯名奏疏,上頭署了司諫院六品以上共三十七名官員的名姓,這三十七名官員此時正齊刷刷跪在衍慶殿正門外,要面聖諫言。
此封奏疏洋洋洒洒數千行,所陳之要旨不過落在那一句「誅殺餘孽」上。
司諫院主簿許良正在雪地里行了三跪九拜之禮,放聲疾呼:「臣等職責所在,使王謹慎其身而歸於道[1]!茲事體大,關乎大啟國運,望皇上速速下旨,林荊璞非殺不可!」
「皇上,引國賊入室,無異於自戕啊!」
殿中的天子置若罔聞,掩著高門不出。
衍慶殿當值的太監見雪越下越厚,上前勸了兩句。
這群諫臣跪在風雪之中,冷得像打了霜的茄子,看裡頭有人來勸,硬生生是凍出了一身傲骨,放聲揚言:「君側不清,臣等便長跪不起!」
不多久,雪裡迎來了一頂紅絨頂的轎子,諫臣們見到從那轎子里下來的人,似是看見了泥地里的金子,蜂擁上前,也不再跪了:「郝公公!」
郝順一夜沒睡安穩,手指間撥著一串佛珠,走得不大穩當,得由兩個小太監攙著才好走路。
原因昨日他在獄中受了驚嚇,後來禁軍押走那幾個刺客時,忽有刺客掏出匕首暴起朝他撲來,差點沒把他的鼻子給砍下來。
那刺客死前面目猙獰,還狂笑不止:「閹賊狗彘!殷帝殷太子魂魄要重返人世,頭一個便是索你狗命哈哈哈哈哈哈!」
當年,正是郝順做的內應,給啟豐軍帶了路,逼得殷帝被四面圍堵,自絕於樑上。
……
「公公?」
郝順又被嚇了一道,順了順胸口的氣,方回過魂來:「諸位大人,這天兒實在是怪冷的,何事要起得這般早,討這活罪受?」
許良正是最後起身過來的,他一臉剛直,側身做了個揖:「皇上昨夜帶了個不該回的人回衍慶殿,下官身為司諫院的主簿,唯恐皇上狎小人、耽逸豫,怕誤了家國大事,故一早便與同僚上書進言。」
郝順指尖的佛珠頓了頓,斜眼瞥了道許良正:「衍慶殿是皇帝起居之所,不是議政的長明殿,一群讀書人跪在這冰天雪地里,也不怕自個兒辱沒了斯文。」
來的路上他便身旁太監稟報了林荊璞的事,只是精神一直不大好,還未費心去想。
另有幾名諫官道:「不怕公公笑話,下官在殿外跪了都大半個時辰了,連聲旨意都沒從門縫裡傳出來,皇上這回怕是鐵了心的。」
「皇上與公公從小親近,連燕相平日有什麼不方便與皇上說的,都是托公公傳話,只要公公開口,皇上那兒就沒有辦不成的事。」
郝順聽慣了應承話,只是端著肥胖的身子,小步往前邊走去:「你們倒是機靈,曉得在人死前來一趟,好讓燕相給你們記一筆功。咱家昨夜可是親眼瞧見了,那餘孽的確是替皇上挨了一刀,砍得還不是一般深,皇上年紀小,對著救命之人一時心軟罷了。再說賞罰分明,該醫的醫,該救的救,事後還不是得砍頭。只要咱家將道理好好說給皇上聽,皇上自有決斷。倒是你們,聽燕相嗝口屁,就巴巴逼到衍慶殿前來,既是天大的好差事,燕相他自個兒怎麼不來?」
「這……」
「瞧這雪是要越下越大了,路滑了就不好走了,諸位大人先回府去烤烤火吧。」
說著,郝順攙著左右小太監的手,走進了衍慶殿。
許良正望著那宮門,面色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已是赤紅。
一干人往外走了一段路,漸漸散開了,他獨自一人,忽摘下了烏紗帽往雪地里一扔,憤懣道:「還要指望個閹人,司諫院名存實亡矣!」
話音正落,一人拾起了雪地里的烏紗帽,撣了撣帽檐上風雪,遞還給了許良正:「宮道里風聲緊,許大人慎言。」
許良正一看,替自己拾帽的正是中書省侍郎商珠,他忙接回了帽子,稍收斂了幾分慍色,仍是側著半個身行禮:「商侍郎。」
許良正自小寒窗苦讀的是聖賢書,最忌諱之事無非宦官禍國、牝雞司晨,故而在朝堂之上最痛恨的便是宦官與女子。
偏偏這個商珠,是開天闢地的女子入朝為官。她先是在翰林授的編修,后憑著一手好文章受燕鴻賞識,入直中書省,輔佐丞相下詔令、發政文。
她步步青雲,官已居從三品,是許多男子爭名逐利一輩子也不敢想的高位。
商珠穿著官服,胸前的藍眼孔雀為上等緙絲與珠寶所綉,腰配金魚袋,再合身不過。若不是雪色襯得她唇紅齒白,這風度直教人忘了她是個妙齡女子。
「許大人可是剛從衍慶殿回來?」
「不錯。」
商珠含笑了笑,問:「可見著皇上了?」
「不曾……郝順插了手,將司諫院的人都勸了出去。」
「即是如此,看來郝公公是好心出手幫了司諫院忙的。許大人又何必惱怒,倒是應該要謝他。」
許良正滿腔怨憤不平,又嘆了一聲,覺得還不如不提:「罷了,閹人這次也算是為國出力,勠力同心要同燕相勸皇上殺了那餘孽。」
商珠輕搖了搖頭:「許大人要謝他的,並非只是這個。」
「那閹人還能幫什麼忙?」
許良正又糊塗又氣急:「宦官恃主把權,外朝戶部的金部司、倉部司與禮部的祠部司都由他一個內官監管,連禁軍都要仰賴著他手底下的太監過活,宮中趨炎附勢之人敬他如瞻仰日月,多少餉銀都流進了他的囊袋!他不誤國誤主,便算是好的了!」
商珠細聲慢語:「燕相急著要殺餘孽,皇上卻要保下餘孽性命。夾在這兩者之間,沒有萬全之策,其身必遭反噬。要不是郝公公替司諫院的諸位攬下了這樁棘手之事,換做許大人,是要幫燕相呢,還是要幫皇上?」
許良正被她這麼一問,倒是問住了,手心出了一通冷汗,忙又追問:「你何以見得,皇上就一定會保林荊璞?皇上從來不都是聽……」
她撣了撣肩上的雪,目眺紅牆,平靜道:「不如換個問法,大人可知,燕相為何急著要那餘孽的命?這宮闈重重,鎮守的都是大啟官兵,就算他有翻天的本事,也逃不出鄴京去。」
「難道……」
「相傳殷太子被戮前,將玉璽傳於殷哀帝。」
商珠掂著腰間的金魚袋,捧著手心哈了口香軟熱氣,又接著說:「自古以來,帝者執傳國玉璽者,方為正統。當年大啟滅殷,只用了短短半年,至今征討之戰師出無名,可以說,啟朝的皇帝比以往任何一個朝代的帝王都需要這枚玉璽。有朝一日,玉璽倘若能歸位於大啟,自是好事,可如此一來,相印的份量就輕了。」
許良正不知此番上書勸諫,竟有如此驚險。
司諫院歷來都是獨門獨戶的衙門,不隸屬六部任何一司,到時出了事,也是最容易被查辦的,無人庇護。
他當即轉過身來,朝商珠一躬:「下官愚鈍之至,多謝商侍郎提點!」
……
這會郝順掀了龍綃棉門帘進去,魏繹正在用早膳。
不等他問安,魏繹便先擱下了筷,起身攙住了他的雙臂:「朕一早便聽常岳說了,緣是朕的疏忽,昨日讓公公受驚了。」
「多謝皇上記掛著老奴的這片心。」
郝順也不多禮,就著膳桌坐下,雙手烘烤著暖爐壓著嗓道:「皇上,老奴是憂心吶,京中這場雪一下,皇帝會耳目閉塞,連隔著衍慶殿這一堵牆都聽不見外頭的動靜,鄴京這個冬天就沒得安生。」
魏繹頓了良久,眼底生出一絲哀楚:「未想公公竟與朕離了心。」
郝順心頭一軟:「皇上何至說出此等傷心話來?」
「朕不殺他,是心有餘悸。林殷餘孽皆為死士,此時在內宮中殺了林荊璞,定會激怒殘黨,逼得他們孤注一擲,那時矛頭又會指著誰?」
郝順不禁想起昨日那刺客,想起殷帝死時瞪著自己的慘狀。
他是出身低賤的宦臣,是捐廉棄恥的國賊,更是口誅筆伐的罪人。旁人不知,這些年來他白天做的是富貴夢,可一到夜裡,無數的前朝舊人攪得他難以入眠。
民間有傳言:待殷軍攻回鄴京之日,便是郝順人頭落地之時。那些忠殷之士若是有九分恨魏天嘯、恨燕鴻,便有二十分的心要殺他這個閹人,彷彿亡國皆是他一人所為,可明明他只是開了扇門,帶了條路。
他有了權勢撐腰后,為此唾棄不已,可也常常懊悔難平:殷皇后待他不薄,他也逼死了她。
他須得將無數銀錢珠寶堆砌在佛龕前,才得清靜一些。
爐中的香灰裝得太滿,灑了些出去,燙到了手,不留神將藏在袖中的那串佛珠也一併摔碎了。
是不祥之兆。
郝順心肝一顫,望著魏繹道:「可長久留那餘孽在京中也不是辦法……啟朝又不是無人,難道,難道還會怕他那些幾個殘兵敗將不成!」
「公公心知肚明,燕相年年派兵肅清餘孽,其勢還不是如火后野草,殺而不絕,眼下夷越三郡遲遲未能收復,反倒都倒戈姓了林。殷朝歷了千年,而啟如新生之兒尚在襁褓,想讓天下歸心,還得靠抽絲剝繭,積水成淵。且將林荊璞軟禁著,至少南邊不敢輕舉妄動,也是給公公積福積德了。」
郝順一時聽怔了,竟有幾分不認得眼前這初長成的帝王。
魏繹又拾起地上的一粒佛珠,放入他的手心,順勢握住了他的雙手:「父皇已故去,朕在宮中舉目無親,身邊可不能再沒了公公。」
郝順腿一軟,緊抓著魏繹的手「噗通」跪了下來:「聖主英明,這林荊璞是萬萬不能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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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周禮註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