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褥
風吹樹上雪,紅梅一出,宮牆又被雪覆沒了。
今日因兵部與禁軍的這場毆鬥,牽扯出許多棘手的事要善後。魏繹陪著中朝的官員議事商榷,回到衍慶殿時,也已過了二更天。
隔著滿院的紅梅,燭火闌珊,宮人收了華蓋,替魏繹脫下黃氅。他正要進去,且駐足偏過了頭,問:「那人睡下了嗎?」
一旁伺候的人笑著應道:「皇上,那人如今就是個廢人,睡著跟醒著都是一樣的。」
魏繹想到了什麼,不由暗嗤,一把奪過了隨從宮婢的宮燈,撥開含雪的梅枝,疾步往偏殿走去,也不讓人跟著。
推門而入,林荊璞早已和衣睡下,偌大殿內只留了一盞燈。
魏繹沒多大耐心,睥睨之下,提燈將發燙的燈罩貼住他的臉,活生生將他給照醒了。
林荊璞被熏得嗆了兩聲,睜眼又刺得很,他往上拉扯被褥,溫溫吞吞地蒙住了半張臉。
「你倒不客氣,住了幾日,真把這兒當自己寢殿了。」魏繹索性掀了他的被褥,扔到了地上。
林荊璞睡不成了,只得緩緩撐臂支起了半個單薄的身子,烏髮散落在枕頭上,語帶睏倦:「深更半夜,這位皇上哪來這麼大火氣?」
魏繹反手將宮燈拋到一旁,陰鷙之氣已比來時斂了不少:「誰點的火,心知肚明。」
林荊璞嗓子是啞的:「冤枉,我哪敢往您心裡點火。」
魏繹實在聽不得他這剛睡醒的聲音,總覺得放浪輕佻,不成體統。
他身為皇帝,卻極少能主動想起這四個字——不成體統,頭一次便用在了此人身上。
林荊璞少時養尊處優,天潢貴胄出身,哪怕是當了流寇,也是出了名的「合體統、識禮儀」之輩,也不知到了自己眼中,怎麼就成了反的了。
他頗覺煩悶,在屋裡找了壺茶,親自倒了一杯,遞過去讓林荊璞喝了。
林荊璞接過茶杯,遲疑了下,說:「這茶是涼的。」
「潤了嗓子再和朕說話。」魏繹有幾分霸道。
林荊璞只得順從喝了,從舌根一路兜心涼到了胃裡,很不好受。
在他喝茶間,魏繹暗沉了一口氣,冷冷地盯著他的臉:「今日在長明殿外發生的事,你應當知曉了吧?」
林荊璞還因那杯涼茶一陣寒顫,沒了被褥,只好抱膝取暖:「囿於深宮,眼耳不通,從何得知?」
魏繹不信,可還是將原委扼要與他說了一遍:「兵部的蕭承曄與禁軍統領方濟起了爭執,兩人各自集了幾個兵部吏司與一隊禁軍在長明殿外鬥毆爭執。虧常岳把人及時勸住押到了瀾昭殿,蕭承曄貶職為吏司,方濟自行請罪辭去禁軍統領一職,其他涉事之人要麼被貶,要麼革職,無一倖免。」
「也是件稀罕事。」
林荊璞權當個笑話聽,笑過之後,見魏繹那恨不得剝了自己的視線,倒是愈發坦然:「這事與我有什麼干係?」
「怎會與你無干係?方濟那群人都是郝順的心腹,他們此次因攀附郝順被革職懲辦,禁軍往後就再難與內府齊心待在一條船上了。失了禁軍的內府,可謂是元氣大傷。這場意氣之爭,輕而易舉地就撬走了內府把持了幾年的要隘,實在是高。」
魏繹危險的餘光在林荊璞身上遊走,他沒有證據,只能想辦法套他的話:「郝順不是賣了你朝的國賊嗎?我若是你,難得回到鄴京,頭等大事肯定也是要對付他,為父皇母后報仇。」
林荊璞紋絲未動,嘴角鬆弛:「既是報仇,為何不找人暗殺了他來得快活?」
魏繹冷笑不言。
「再說,那些是你啟朝的兵部官員,是啟朝的禁軍護衛,他們要打架毆鬥,我一個前朝餘孽挑撥不了,也攔不住。魏繹,你深夜來找我,到底是興師問罪來的,還是只想找個由頭折磨我一番,掀了我的被褥、灌我涼茶喝?」
魏繹背靠著茶案,給自己也灌了杯涼茶下肚:「兩群人早不打晚不打,偏偏在複議內書閣的時候打,偏偏兵部那群人出來就撞見了禁軍,未免也太巧了。」
林荊璞鎮靜應答:「聽你這麼說來,是巧。可仔細想想,也不算太巧。我這些年流亡在外,可也大抵知道啟朝朝廷的局勢,兵部擺明不是沖著禁軍來的,是沖著內府的那位公公。禁軍護衛早已成了他霸道橫行的爪牙,朝中忌憚他的又何止一個兵部,如今居然要再添一個內書閣。」
「怎麼,連你也覺得內書閣不應設?」
魏繹貼近了些,想從他的呼吸中嗅出陰謀詭計的味道。可他氣息里只有一股不留痕的香氣,如梅蕊抽芽,雨過雲開。
林荊璞視若無睹,也不避開:「宦官一旦有了學識,可是比禍水紅顏還要厲害。別忘了三百年前內書閣是因何創立而又因何廢止的,那也是大殷式微之始。內書閣有朝一日建成,的確是能與前朝抗衡一二,可只怕你到時會自食其果,消受不住。」
魏繹皺起了眉,倒不是驚奇林荊璞會好心相勸宦官誤國,而是驚愕於他竟摸清了自己的算盤。
他助長郝順的野心,加深他與燕鴻之間的嫌隙,又藉機培植內府的權勢,無非都是為了抗衡前朝勢力。
他根本不在乎設立內書閣是否會動搖國基,也不怕重用宦官將來一日會自食其果,比起那些遙遠之事,眼前他這天子之位已成了一個虛銜。他必須要想法制衡外朝,鉗制燕鴻,才能斬斷捆在手腳的提線,衝破束縛在喉間的金枷鎖!
可除了活命,他卻猜不透眼前這個人到底還在謀划著什麼。他乃至懷疑,數月前常岳僥倖在聿州抓到林荊璞,都有可能是他自投羅網,只為回到鄴京攪動風雲。
此次兵部與禁軍鬥毆的事與林荊璞無關也就罷了,要真是他暗中動的手腳,恐怕還有更深的用意在。
魏繹勾唇一笑,掩飾心中的猜忌不安,接上話:「那如你說所,那朕還得先嘗嘗禍水紅顏的滋味,才好長記性。」
林荊璞亦笑了:「這個不難,亂世之中最不缺的就是這個了。美人們為了活命,都會長出利齒尖爪,下了床就能把主子推入火坑裡。」
「你挺有心得。」魏繹道。
林荊璞謙讓作揖:「不敢,不敢。」
「你這話,倒是提醒了朕,」魏繹忽擲地一喝:「來人。」
殿外火速衝進來四名護衛。
「傳話下去,讓常岳親自領人日夜在這間偏殿盯著他,不可懈怠,餘孽狡黠多端,除了朕,不準任何人與他接近。」
經今日之事後,魏繹心中更提防著「美人」,以免節外生枝,防微杜漸的功夫都要下足。
「是,皇上。」
那些人動作極快,又找來了一副嶄新的鐵鐐銬,拽住他,把雙手雙腳都給銬嚴實了。
這天才剛聊熟絡,不想魏繹翻臉就不認人了,還給他戴上了刑具,好歹毒的心腸。
林荊璞語噎,無奈望著魏繹的背影:「你……」
魏繹頭也不回,冷聲道:「求饒也無用。外朝朕做不了主,區區一間偏殿,還會由得你翻了天。」
哪知林荊璞悠悠抬起雙掌,犯難笑說:「你下旨不讓人與我接近,而我如今也動彈不了了。那麼這位皇上臨走之前,可否屈尊,先替我拾一下被子?」
魏繹一滯,臉色霎時一陣青一陣白,綳著嘴角走了過去,而後真將地上那團被褥拾抱了起來,用力扔到了床榻上。
「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