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史官杜蘅帶著家眷住進蘭台,已經是一年多前的事了。除去去年經吏部考評,循例官升一級,為從五品,他和家人的日子可以說波瀾不驚,沒有什麼變化。如果一定要找出值得言說的地方,大概是曾經圍繞著杜棠梨的關注越來越少,終於趨近於消失。
在顧長史府中遇到寧王,繼而遷入蘭台後,杜棠梨一度接到了許多來自宗室貴婦、公卿小姐的邀約。五殿下難得會關照一名女子,這位杜家的小姐簡直太幸運了,說不準就會飛上枝頭。眾女眷於是爭相表示親善,及早籠絡結交。有一兩個月的時間,杜棠梨每天都在為必須出門赴約而發愁,她實在不喜歡置身於好奇探究的目光里,那些有誥封的夫人,衣著華麗的郡主、縣主,一個個表現得友善和藹,有的比姚芊兒還會做人,杜棠梨卻能察覺其中別有用心的審視,時而流露的弦外之音,熱情背後隱隱的敵意與不屑。她們彷彿從不放過機會暗示:你根本不適合也配不上五皇子,還是回到自己該待的位置去吧!
按理說,杜蘅的從五品雖然不高,卻也不算芝麻綠豆的小官,如果能得道一份實缺,出京放外任,還是很有作為的。然而京城高官王侯遍地,杜大人出身平平,一無實權,二無外財,加之不擅結交人脈,僅守著一份俸祿供養家小,當然不被放在眼裡。
杜棠梨也的確再沒能見過寧王,只通過父親偶爾漏出的口風,以及應約時聽到的女眷們議論,斷續地得知一些消息,他應該是非常的忙,比從前更加深得重用、備受矚目。杜棠梨接到的邀帖漸漸少了,而每一次不得不出門,受到的接待也有了冷淡怠慢的跡象。果然,五殿下不過是一時心血來潮而已,否則就算再忙,也不至於遲遲沒有表示啊。
或許唯有丹陽公主的態度始終如一,皇覺寺事件發生后,洛雪凝不僅派內侍送來許多貴重衣料,而且隔一段時間就會邀她進宮敘話,一起到御苑去看小鹿,著實擋去了不少冷言冷語。杜棠梨能感覺到,公主是真的將自己曾經為寧王作證的事放在心上,有意給予幫助。她也曾一次次回想起靜王洛湮華,儘管只是夜晚馬車上的匆匆敘談,卻令她永難忘懷。寧王身邊,是有真正關心愛護她的人的。
當外間發生的驚濤駭浪透過蘭台的高牆傳入,夜半被重陽宮中的中鼓驚醒,或看見宮中含章殿方向火光衝天的時候,杜棠梨常常感到難過,她希望自己能做些什麼,哪怕幫一點忙也好,但不管靜王、寧王還是丹陽公主,都是那樣遙不可及,她實在太渺小,力量也太微薄了。
杜棠梨能夠付諸行動的,也唯有瞞著父親溜出家門,站在靖羽衛校場的擂台下,看著寧王在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中大敗北遼高手。能達成這一點小小願望,還多虧遇到了曾在靜王身邊見過的那位黑衣青年,否則憑她和丫鬟沁畫兩個,連校場都休想擠進去。
至於洛憑淵收到的兩雙布鞋,過程就更是偶然。杜棠梨第二次被邀進宮時,洛雪凝正在綉一雙鞋墊,笑著說是給五皇兄做的。當時也不知公主是有心還是無意,茶點用到一半,突然記起一件要緊事,匆匆起身去主殿稟告容貴妃,將客人暫時撇下。杜棠梨獨自坐在宮室內,四周無人,她鬼使神差地拿起快要綉好的精緻鞋墊,飛快地用手指量了一下尺寸,心砰砰地跳個不住。
在家裡穿針引線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很荒謬,但手中的針線卻忍不住愈發綿密細緻,抽出每晚臨睡的時間,做完兩雙才罷手;最後,將鞋子妥帖地收好,與當初的糖荷包放在一處,並沒指望能送出去。
杜蘅的性格嚴謹而略嫌古板,搬入蘭台後對家宅管束得尤其嚴格,既怕家裡人生出非分之想,言行不當招惹是非;又擔心女兒白白抱著希望,到頭來受到傷害。但是當姑媽發現了杜棠梨藏起的鞋子,悄悄地告知時,杜蘅卻只是深深地嘆了口氣,一句話也沒說。再過不久,寧王即將奉旨下江南,杜棠梨就發現自己用作念想的布鞋不見了,她默不作聲,悄悄地找了好幾天,才知道居然是被父親拿走,湊成一份程儀送去了寧王府。
中秋過後,五皇子回京復旨,安靜了一段時間的杜家又開始有訪客登門,杜棠梨也收到了宮候小姐們久違的請帖,不過數量和熱情程度都遠不及一年前,應該主要是出於試探猜測。杜棠梨推說身體不適,全部謝絕,一次也沒有赴約。她覺得好笑,同時也有一點委屈,寧王明明是為了安全考量才讓她全家暫居蘭台,除此之外從未給過任何承諾,結果所有人都看成別有深意,害得她枉擔虛名,動不動就被人找麻煩、看笑話。但比起這些小情緒,她心裡更多的是擔憂,因為即使消息閉塞如杜家,也斷斷續續聽到風聲。靜王殿下病重,與皇帝之間的矛盾日益尖銳,寧王也抗旨延緩歸期,洛城的空氣里瀰漫著緊張不安。
杜棠梨有時會不自覺地出神,她只是一個小人物,但正由於什麼也做不了,才會置身於被保護的羽翼下,得以苟安。而眾人仰視的皇子、公主,甚至權操生死的皇帝,他們卻有著無盡的煩惱重負,身周常常危機四伏。
果不其然,五殿下一回京就受到申斥,請辭了靖羽衛,據說聖上對他的立場很是不喜。再然後,朝野中掀起了軒然大波,杜蘅雖絕口不提,但家中的陳嫂買菜回來,總能眉飛色舞地說上一大篇最新傳聞。
一連幾個月過去,與寧王有關的訪客和請帖已經徹底歸於沉寂,年節將至,杜蘅在一個晚上將杜棠梨和姑母叫到內室,鄭重地宣布了決定:「住在蘭台是不得已的權宜之策,而今兇徒伏誅,已經沒有危險,我準備年後就擇日辭官,一家人回鄉里去。」
「回鄉,官不做了?」姑母怔忡了一下,為難地說道,「回去倒是也好,但仲兒怎麼辦、學堂才念到一半,莫不要耽擱了讀書。」
「我拜託了京中同年,仲兒可以暫時寄住,將學業完成再回鄉應試。」杜蘅堅決地說道,「做人要知進退,我們得到的照顧已經不少,也該主動離開了。」
杜棠梨什麼也沒說,默默回到自己房中。過了年,她就要十八歲了,三年孝期餘下不到一年。她明白父親的苦心,繼續留在京中,恐怕很難尋到適合的親事。
淚水慢慢地盈滿了眼眶,先前,雖然只是送去一份薄薄的程儀,但已經是父親捨去臉面,能夠盡到的最大努力,自己本就不屬於那個世界,是應該收起胡思亂想,回到現實中了。
新年來到,元月還沒過完,陛下要為四皇子和五皇子指婚的訊息就成了眾所矚目的焦點,當大半個洛城的后宅都在打探消息、暗中較勁時,杜家卻異常平靜。杜蘅忙著將兩年來負責編纂的書稿整理修訂,準備三月就遞交辭呈,杜棠梨對閨中朋友寫來的信箋付之一笑,忙著幫姑媽清點衣物、收拾細軟。
她自覺已然心如止水,直到幾天後的一個下午,正在房中整理計劃帶走的書冊,門外突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跟著「哐當」一聲,應該是哪件擺設被撞翻了,沁畫還在一路邊跑邊喊:「小姐,小姐!」最後跌跌撞撞推開房門。
沁畫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沒規矩了、杜棠梨皺眉,本待好好說這丫頭幾句,就見沁畫滿臉的不敢置信,幾乎要喜極而泣:「小姐,出大事了!寧王,五殿下派了人來投帖,說,說他要見你!」
實在太突然了,杜棠梨震驚地站在原地,手裡握著一本柳河東集,先是以為自己聽錯了,而後又懷疑沁畫在說夢話。但是姑母也緊跟在後面進了房,看上去同樣慌張激動,一疊聲地念叨:「快叫陳嫂去買點心,家裡也得打掃乾淨,可不能失了禮數!還有棠梨要穿的衣服……」說著說著就開始擦拭眼角,「好侄女,你、可要出頭了!當初你娘生你的時候,房外的樹上飛來一隻五彩斑斕大鳥,待了幾個時辰都不走,鎮上好多人都瞧見了。大姑就知道你命中注定要做貴人!」
從未登門的寧王,在即將選定未來王妃的檔口提出要見杜棠梨,即使是傻子,也能想明其中意味。
杜棠梨怔了片刻,但覺一切都很不真實。她好不容易才說服自己放下,將過往的思念和希冀永埋心底,也相信一定能做到安之若素。但是從未主動找過她的五殿下,卻在父親即將辭官的時候出現了,自己剛剛才下定的決心、辛苦維持的平靜,眼看又要被打破。而將來,將來會怎樣?她真的應該去爭取姑母口中的「出頭」,進入那個儘管人人稱羨,實則必然風雲詭譎,處處充滿心機謀算的世界嗎?
由於正式登門必然會帶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寧王殿下與杜棠梨的會面地點並不在杜家,而是定在位於蘭台西面的一處六角亭台,位置較為偏僻,儘可能不引人注目。天氣尤自寒冷,為了杜家小姐的聲譽著想,亭子周圍用薄紗擋風,當中放置暖爐,從遠處能夠看到隱隱綽綽的人影。
早朝結束后,洛憑淵就換上便裝,只帶了四名侍衛,從宮城內的側門進入了蘭台。他的思緒一半還停留在政務上,另一半則依舊在躊躇搖擺。先見一面,靜王的建議無疑是有道理的,但直到此刻,他仍然不確定自己要對杜棠梨說些什麼,又是否能通過短短一會找到答案。
立春才過,園中的池塘與太液池水脈相連,尚未完全化凍,但岸邊的泥土已微微滲入濕意,透出了幾許早春的氣息。可以想見,過不了幾日,就將柳條綻綠,桃花含苞。
蘭台是修史之地,文墨彙集,既編纂前朝史料,又記錄帝王起居和朝中、地方要事。沿著小徑走過署衙和幾處宅邸,繞過錯落的假山樹木,洛憑淵望見了略顯陳舊的紅漆六角亭,乳白的薄紗在風中浮動,身著湖水綠色衣裙的少女等在亭前,如同春日裡初綻的柳枝。年余不見,她略略長高了一點,臉龐愈見秀麗,杏核形的眼瞳清伶如水。
寧王有短暫的恍惚,依稀宛然,就像時光回到當初,他又見到了才十七歲的青鸞。
直至到了近前,杜棠梨屈膝行禮:「見過五殿下。」他才倏然回神:「不必拘禮,是我到得晚了。怎麼不進去取暖?」
「臣女也是才到。」杜棠梨輕聲說道。實際上,她已經站了好一會兒,只是獨自坐在白沙飄飄的亭中委實尷尬,她寧願在外面等待。
少女白皙的瓜子臉龐略微低垂,目光中有淺淺的羞澀,依舊如初見時一般清澈見底,毫無矯飾,洛憑淵心裡掠過了酸楚和一絲歉意,那個有著同樣烏黑的杏核形眼瞳,在最孤寂無助時陪伴過自己的女子已經永遠埋骨江南,而面前的杜棠梨,她不是無依無靠的青鸞,不是命如漂萍的裴素雪,自己將她帶入是非紛爭之中,卻始終猶豫而疏離,若沒有皇兄和雪凝看顧,怕是還要多受不少委屈。
兩人一同拾級而上,在亭中落座。杜棠梨覺得,寧王像是變得與從前不同了,又彷彿什麼也不曾改變,依舊挺拔卓秀,風采迫人,然而他身上那種獨有的凌厲鋒銳似乎已於不知何時收斂起來,猶如寶劍藏匣,不再輕易出鞘。
「聽說,殿下一直奔走辛勞,少有停歇,要多保重身體才是。」她低聲說道。
「我很好。」洛憑淵微笑,看著她略顯局促又關切的神情,忽而起了幾分促狹,不過么,先前下江南時帶去了兩雙布鞋,如今都已經磨破了,我本來以為還會有新的,卻至今未能等到。」
杜棠梨的臉紅了,堂堂皇子殿下怎麼可能缺鞋穿?她再一次暗暗埋怨父親自作主張,但不知為何,心裡又有一點點甘甜。
「殿下若是喜歡,臣女還可以縫製。」她鼓足勇氣說道,「但洛城之中,心靈手巧又樂於效勞的高門閨秀不知凡幾。無論出身家世、還是詩書才藝,臣女不過是泯然眾人而已。殿下真的在意棠梨送出的區區幾雙布鞋么?」
洛憑淵默然片刻,才緩緩說道:「若然全不在意,我又為何要來?」
回憶似水,一幕幕流過心間,無助落淚的青鸞與而今的杜棠梨,皇覺寺血漫佛殿,恬園風雨凄涼,交織的往事里有自己和皇兄的曾經。此情此景,宛若宿命重回起點,他竟有些百感交集。
「棠梨,」他說道,「去歲離京后,在江南發生了許多事,你可願聽我講一個故事?」
寧王與杜棠梨單獨見面,杜家的姑母和貼身丫鬟沁畫既歡喜又不放心,兩人不敢靠近,一直遠遠地張望。
亭中的兩人側面而坐,距離既不很近也不遠,快一個時辰過去了,敘話卻還沒有結束的意思。
「姑夫人,情況不對,小姐好像在哭!」沁畫焦急起來,「五殿下一定是欺負小姐了,怎麼辦,小姐很傷心的樣子!」
從她們的位置望去,杜棠梨低垂著頭,正在用手帕拭淚。姑母心裡七上八下,難道五殿下前來,並不是為了結親,而是要當面話別?還是侄女說錯話引得殿下不快了?她沒指望杜棠梨能當上正妃,可是看樣子,怕是連側妃也屬奢求。
「你這丫頭,怎能毛毛躁躁亂說話。」她極力沉住氣,「殿下與棠梨有舊,就算我們高攀不起,總不至於惹來禍事!杜家清清白白,大不了按原定計劃回去家鄉鎮上,仍舊是體面人家!」
「是,姑夫人說的是。」沁畫連忙點頭,手中卻緊張地絞著帕子。杜棠梨性格柔中帶韌,一向都有主見,即使受了委屈也極少落淚。沁畫覺得,不是自己虛榮,而是小姐真的很喜歡寧王殿下,痴心錯付的話,不知要傷心多久;而且,受了那麼多嘲諷閑氣,她真的很不甘心,好想狠狠地往那些趾高氣揚的宮候姐們臉上甩幾個耳光啊!
又等了約莫一刻光景,洛憑淵與杜棠梨站起身,沁畫看見小姐福了一福,五殿下似乎又交代了什麼,才轉身出了六角亭。分散在周圍的侍衛們立即聚攏,跟隨離去。
「棠梨!」「小姐!」姑母和沁畫急忙三步並作兩步趕上前。杜棠梨慢慢地從亭中走出,他臉上的淚痕已經拭去,但眼睛紅紅的,顯然是哭過,而且一副神思不屬的模樣,步下台階時還腳下一滑,險些踉蹌踩空。
「究竟出什麼事了?」姑母連驚帶慌,聲音都是顫抖的,「侄女兒,你倒是說話啊!好端端的怎麼會得罪了五殿下?不說清楚,我……你爹爹如何設法補救?」杜棠梨反應過來,看著六神無主的姑母,意識到自己一直在走神。
「什麼事也沒有。」她輕聲安慰,「殿下並不曾生氣,過幾日,或許還要登門拜會父親。」
「那……那……」姑母體會她話中的含意,猶如從谷底升上雲霄,又不敢馬上相信,結結巴巴地問道,「殿下他當真要……」
「我們先回家。」杜棠梨道。她的思緒依舊沉浸在適才聽到的內容里,但覺一股悲愴盈滿心底,全然感受不到家人的喜悅。洛憑淵當然不可能把江南之行所有的情況盡數相告,只是講述了關於青鸞的部分。從十年前親近侍女在長寧宮失蹤,導致對皇兄種下心結誤會,到杭州城中青鸞自盡身亡,自己不明真相下終於鑄成大錯。他相信杜棠梨不會說出去,更何況,皇兄和青鸞承受過的無盡痛苦,為外間所知也沒什麼不好。
對於自小過著寧靜生活的杜棠梨,這段出自寧王之口的往事實在過於沉重,華麗的宮帷背後,人心殘酷險惡竟至於斯,正因曾經歷過皇爵慘案,她心中的震撼與痛切才更加無以言喻。
杜蘅今日特地告了假,並未去官署,一直在書房等消息。見到女兒回來,他立時稟退旁人,詢問見面情形。
「五殿下說,他目前能做到的安排有兩種,」杜棠梨望著父親強自鎮定又難掩焦灼的神情,靜靜說道,「一是離開京城,締結門戶相當的姻緣,安穩度日;二是通過貴妃請聖上指婚,進寧王府,問我願選哪一種。」
她頓了頓:「殿下還說,讓我們不必有顧慮,可以考慮后再做答覆,不論如何決定,他都會儘力成全。」
杜蘅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在他聽來,兩條路都遠遠好過辭官歸里,萬萬想不到,寧王顧全情分,竟給出了如此大的餘地。他已經四十來歲,多年來埋首史籍,對自己的仕途早已不存多少期望,最看重的還是一雙兒女平安順遂。如果杜棠梨嫁入寧王府,自家寒門小戶固然有了靠山,對兒子杜仲的前途大有好處;但是公候之家尚且深似海,何況是王府,女兒做一名側妃,就算錦衣玉食人前風光,頭頂必定還有個正妃壓著,周圍人事複雜,誰能料到將來是是福是禍呢?
倘若洛憑淵直接表態,要確定婚事,杜家必然歡喜接受;但目前還有另一種顯然也不錯的選擇,杜大人不免患得患失,舉棋不定起來。他思量半晌,遲疑著開口:「那麼,你可有什麼想法?」
杜棠梨抬起頭,臉龐微微紅了,烏黑的眼瞳卻閃著前所未有的明亮光彩:「終身大事,理應聽從父親的意思;然而若問自身所想,既然五殿下想讓棠梨陪伴身側,女兒願入寧王府。」
她頓了頓,「無論將來如何,都無怨無悔!」
坐在亭中傾聽往事時,不知為何,杜棠梨再一次回憶起了唯一見到靜王時的情景,想起皇長子如月光照在流水上一般的沉靜微笑,以及在看到自己的一刻,短暫的嘆息與惆悵。久別初見的寧王,為何會專程講起素不相識的青鸞?就像姚芊兒,明明她們彼此陌生,無冤無仇,為何偏偏要處心積慮,選中了自己同赴皇覺寺呢?緣起緣滅,所有一切,是因為青鸞么?
冥冥之中,彷彿有一條無形的線索牽引著命運,將她引向寧王洛憑淵的身邊。
這一刻的決定對錯與否,杜棠梨不能確定,但心中渴望是如此強烈,不容違逆。今天過後,她再也做不到佯裝平靜,再也無法若無其事地讓自己放下。縱然對未來茫然恐懼,她依舊只想留下來,即使只能給予一點陪伴,一絲安慰,也會心滿意足,安然自在。
杜蘅心情複雜,卻並不意外:「邁出這一步,可就沒有回頭路了,萬一將來出什麼事,跌得也保護不了你。」
「爹爹放心,我曉得分寸的。」杜棠梨努力壓住酸澀的情緒,拉住父親的手搖了搖,「再說,就算另嫁旁人,難道就能保證一生無病無災,事事稱心如意?」
杜蘅長嘆一聲,也分不清是喜是憂,同時又不無欣慰。女兒是真的長大了,既然心意已決,自己還能說什麼?
收到杜府的回信兩天後,洛憑淵再次來到蘭台,拜會杜史官。此時,關於寧王屬意杜家小姐的消息已不脛而走,傳遍京城。不過,就像杜大人一樣,所有聞訊的官宦人家都認為,杜棠梨充其量就是名側妃。五殿下重情重義,不忍棄之不顧,順便也就娶了;而正妃位置依舊空懸,怎麼也得留給三省六部的重臣千金或者公卿之女,希望依然在,大家繼續使勁,不達目的決不能放棄。
眾人所不清楚的是,從一開始,寧王就沒有打算納側妃。而在皇帝眼中,最重要的是四皇子和五皇子答應早日成婚,至於挑選誰家的姑娘,在品行端正又合乎禮法的前提下,以不涉及朝廷重臣或世家大族為佳,最大限度避免像廢太子一般結黨,或是將來外戚專權,擾亂朝綱。除此之外,隨便兩個逆子願意娶誰,皇帝懶得過問,免得再生波折。
天宜二十三年二月廿六,帝降旨,欣然詔曰:
翰林院修撰顧弘哲三女顧筠,秀外慧中,溫良淑雅,堪為良配,今賜婚四皇子洛臨翩,為雲王側妃。著禮部擇選吉日,宜早完婚。
史官杜蘅之女杜棠梨,昔日有功於朝,更兼誠孝溫謙,嫻婉端儀,今賜婚五皇子洛憑淵,為寧王正妃,著禮部擇選吉日,宜早完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