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
皇帝大行,舉國同哀,重華宮中一片縞素,靈前悲戚之聲不絕,至於其中有多少真心的淚水,多少不過是盡本分敷衍,就不得而知了。洛憑淵心中不無傷感,天宜帝縱然有百般毛病錯處,總歸是他的父皇,童年時不受重視,但至少從無苛待,而自翠屏山出師歸來,更是頗多提拔栽培。
喪儀隆重而繁冗,悼文由傅見琛執筆,將大行皇帝生平功業一一盡述,文辭肅穆端麗,並無過多虛言修飾。天宜帝早年征伐北遼,數次取得大捷,使得遼人一度不敢興兵犯境,邊關安定達七八年之久。洛憑淵想到,儘管這位父皇心胸狹隘,將太多精力用於權謀之術,以致忠良蒙冤、朝綱不振,政事方面建樹平平,但最後幾年還是做了一些正確的決定,起用琅環,支持雲王對戰遼金,又大力推行清丈田畝,禹周從而又一次迎來了彌足珍貴的安定時期,得以止息兵戈、與民休息。
而自己,涉政不過三載,監國僅僅數月,一朝病危的皇帝真正去世,才體會到肩頭責任之重,重逾千鈞。他需要獨自站在禹周朝堂的頂點,上方無遮無蔽,縱使那顆原來的老樹已然枯萎腐朽,不能倚靠,但存在與否,畢竟是不同的。
他的王妃杜棠梨壓力也不輕,年初才嫁入寧王府,轉眼成為太子妃,剛剛適應了幾個月,又要面臨入主中宮,若不是丹陽公主和雲王側妃近來都在宮中作陪,必然要陷入惶惑中了。
禹周朝承襲前朝禮制,天宜帝大殮之後,群臣就開始積極籌備儀典,不斷催請太子殿下早日登基,口中的稱謂也自然而然地改變過來。天宜帝二十四歲繼位,已屬難得的少年天子,而今洛憑淵年不過二十二,且早早展現出穩重又敏銳的才幹,朝野上下都期待起氣象一新的前景。
由於幾位重臣都認為七七四十九天太長,洛憑淵最終同意將正式登基的日期定在除服后的九月十九,即天宜帝薨逝一個月後,如此既做到克盡孝道,亦顧及了朝堂之需;又要求臣屬暫時仍以「殿下」相稱,以示對先帝的哀悼。
他一面主持喪儀,一面還得兼顧政務,每天都十分忙碌,心裡卻很惦念靜王。當重大變化不可逆轉地到來,或許唯有洛湮華能令他感到寧靜,給予安慰和信心。而且,如今皇兄已經無需深居簡出避人耳目,也是時候好好商量一下往後的規劃了。
只是,居喪期間諸多不便,靜王雖然也到過宮裡,但每次都像那晚奉詔見駕時一樣來去匆匆,兩人統共說不上幾句話。
洛憑淵想去靜王府,但一則確實分身乏術;二則行動也不似從前自由,宮裡規矩繁多,不管他走到哪裡,隨時隨地都有臣子、護衛、內侍忠心耿耿地緊跟不放。好不容易擠出時間出宮一趟,才進了瀾滄居,一盞茶尚未喝完,內務府管事、大小官員就接二連三追到府門外,個個都有急需面稟的要事,太子殿下只好摸摸鼻子,鬱悶地起身告辭。
「殿下要見靜王,何不直接宣召?」有內侍小心又不解地提議,只消傳一道口諭,世上誰敢不來?
洛憑淵不易覺察地皺眉,就像還不習慣被稱為「陛下」,他也不希望採用君臣的方式替代與皇兄親密無間的相處,尤其是在初繼位的敏感時期。而今,一舉一動都有無數目光盯著,就算希望靜王入宮敘談,自己的態度也不宜顯得輕率隨意。
走在殿宇層疊的重華宮中,舊日回憶止不住地襲上心頭,過去與現在,結束與開始,度過童年時光的鳳儀宮與長寧宮,業已荒草凄凄。他突然停下腳步,心中閃過一個念頭。
天宜帝去世后,吳庸提出自己年老體衰,請求退居養老。洛憑淵本待應允,但考慮到四十開外其實沒到告老的年紀,加上宮裡一時找不出合心的接任人選,料想他是有所顧慮,於是好言慰留,要吳總管繼續照管大內幾年再說。
此時洛憑淵下令開啟長寧宮,由吳庸陪著進去走了一圈。近十年無人居住,裡面像樣的器物早已不見蹤影,只餘一些損壞腐朽的桌椅家什。幸而這裡本是一處重殿,結構堅實高宏,建造時使用的皆是上等巨木,倒是沒有倒塌之虞。由於久無人跡,院中滿是鳥糞,陰暗處偶爾撲出幾隻蝙蝠。轉過一處內室時,忽然看見角落裡丟了一隻又臟又舊的蒲團,洛憑淵俯身拾起,瞬間百感交集,差點落下淚來。他當即吩咐儘快清理庭院,掃去灰塵蛛網,修葺窗欞、牆壁的殘破之處,短時間內做不到煥然一新,但務須使長寧宮一塵不染,恢復幾分當初洛深華居住時的舊貌。
鳳儀宮同樣需要重見天日,那裡封閉十二年之久,光景必然更為殘破。洛憑淵並未擅動,總須等到與皇兄一起前去祭拜過,才好著手修復。
他的話就是聖旨,吳庸絲毫不敢怠慢,不僅宮室圖紙被翻找出來,連早先曾在長寧宮內服侍過大皇子的內侍宮人也尋到兩個,十餘日下來,已然根據圖形和描述,重新完成了一番布置。
此時距離登基儀式堪堪不過兩天,洛憑淵再次踏入長寧宮,不禁眼前一亮,宮室庭院經過悉心打理,宛然回到了昔日格局。皇兄常用的書案依舊在書房南側,楠木筆筒里插滿十幾管狼毫羊毫;西窗下是熟悉的棋坪,珍貴的青玉棋盤棋簍已擺放得端端正正,仍是先前那一套;寢殿內垂下檀木珠串成的簾幕,將內外室分隔成兩重;壁上懸挂寶劍,床尾支架上常擱一柄玄色拂塵,廊檐下的長搖椅是自己最喜歡待的地方;……銘刻在記憶里的情景歷歷在目,只除了到處留下歲月的痕迹,木柱上的油漆已然斑駁剝落,庭院里的青石布滿裂紋,但放置在院角的銅水缸里又盛滿了清水,幾尾金魚在碧綠的睡蓮下悠然游過。
洛憑淵又喜又悲,但終究是大為高興,命人從內庫取銀兩賞賜給吳庸和一應辦事的內侍、工匠。看看時間不遲不早正值午後,他不想再等,於是命人去召楊越。
大約半年前,靜王認為楊越繼續跟著自己做總管未免大材小用,到底薦給了洛憑淵,又承諾將來若是有一天無心為官,隨時可以回來。楊總管最終含淚拜別了舊主,從此到了五皇子門下。他在靜王身邊十年,人品才幹都可圈可點,洛憑淵很是看重,目前暫時與袁旭升一道擔任御林衛副統領,將來還準備外放出京,另行委任。
現在,他想讓皇兄看到整飭后的長寧宮,一同在充滿回憶的處所少坐暢談,自然要派出最適合的人選去請。
楊越領命,立即出發前往靜王府。洛憑淵回到紫宸東偏殿,批閱了幾份奏摺,不時望一眼宮門方向,沒來由地,總有種心神不寧的感覺。
獨立建府之後,他的周圍逐漸匯聚了一批文武人才,加上琅環暗中相助,實力發展得蓬勃而穩固。然而自從被冊立為太子,他隱隱覺察到,靜王輔佐自己的方式有所改變,依舊是潤物無聲的關切與支持,然而,直接給予見解的時候在減少,多數情況下,皇兄會教導思考與分析的方法,適時插入一些含蓄的提點,他常常需要獨自做出判斷,而後體會過程與效果;琅環的活動也在收縮,部分淇碧、玄霜下屬甚至離開京城,撤回了江南。
洛憑淵曾經為這些變化感到一絲不安,但入宮監國之後,他的時間被完全佔滿,忙得無暇他顧,加之靜王府一切如常,不時還會傳信聯絡,他也就漸漸忽略了心中隱隱的糾結。無論如何,自己理應學會遇事決斷,而非稍有困惑就跑去詢問皇兄。
不知為什麼,在等待的間隙里,這些細節不斷閃現在洛憑淵的腦海,使得他難以集中精神。時而是洛湮華走近父皇靈前,拈一炷香時,凝思靜默的側臉,時而又記起最末一次從靜王府匆匆告辭,皇兄如常地送到瀾滄居院門,輕聲說道:「憑淵,多保重。」大概確實是很想念了,已經積攢了許多話要同皇兄說。
「楊副統領出宮多久了?」他擱下手中筆管,隨口問道。
「稟殿下,近半個時辰。」吳庸應聲道,「想來快到大殿下府中了。」
洛憑淵從書案後起身,在偏殿中來回踱了幾步。從窗欞望出去,紫宸殿周遭圍繞著大理石與漢白玉雕漆的盤龍御階,寬廣的石磚地面向前方延展,越過前殿,直到目光盡頭的高聳宮牆與矗立的午門,周圍殿閣相連,莊重宏偉,卻唯獨沒有一棵樹木。秋日的金風正刮過洛城街巷,在靜王府的小山與樹林間流連,然而眼下入目所及,卻見不到一片落葉。
「備馬。」他說道,「還是我直接去請皇兄入宮!」
他也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突然心緒煩亂,竟連一刻也不願再等下去,迫不及待要見到靜王。
能在宮城大內生存的人,處事大都較為老到,儘管一眾內侍、御林衛對於太子罕見的毛躁、沉不住氣暗暗疑惑,但面上絲毫不漏,一個個低頭凜遵。
洛憑淵出了重華宮偏門,策馬往西北方向行去,他如今外出已基本不可能單人獨騎,此刻雖是微服,身周也簇擁了三十六名御林衛。
沿著熟悉的道路行至半途,迎面突然有數騎人馬疾奔而來,帶起路面一片浮塵。幾名御林衛欲待上前喝斥,卻發現對方正是頂頭上司,副統領楊越。
楊越臉上隱有惶急之色,驅前下馬參見,洛憑淵見他額頭冒汗,神情大異於平常,身邊只跟了兩名隨從,心裡頓時一緊:「楊副統領,你不是去靜王府,皇兄人呢?」
「臣剛從靜王府出來,正要回宮復命!」楊越擦了擦汗,「大殿下不在府中,應該就是午後不久,已經乘坐車馬離開了。」
「什麼叫離開?」洛憑淵皺眉,「既然皇兄外出,你沒問清要到哪裡,趕緊去找?」
「臣問過了。」楊越道,他極力想保持鎮定,聲音卻止不住地發顫,「但就是這一兩天,大殿下身邊的下屬要麼分開啟程,要麼跟從隨行,都陸續動身出城了,府里僅餘下幾個看門洒掃的從人,他們只知道殿下有事出門遠行,或許一年半載才回來,卻都說不清要去往何處。」
「你……你說什麼?」最後幾句話落入耳中,有如晴天霹靂,洛憑淵腦海里轟地一聲,霎時空白一片,整個人都在馬上晃了一晃,「楊總管,你莫不是在幫著皇兄同我開玩笑!」
他搖著頭,聽見自己茫然地問道:「遠行?一年半載,怎麼可能?皇兄要是出遠門,為何不告訴我,非要不辭而別?」
楊越垂下頭,眼眶有些泛紅,不忍去看年輕君主瞬間煞白的臉色:「臣不敢欺瞞殿下,所稟都是實情。」他頓了頓,又低聲道,「大殿下乃是清逸閑散的性情,臣斗膽猜測,許是覺得時至今日,終於能功成身退,也未可知。」
要是事先知會了,還能做到不動聲色地轉身而去么?會不會被心軟和不舍羈絆住腳步,無法完成這場註定艱難的離別?
「除了不知去向,就沒別的了?」好一會兒,洛憑淵才收懾心神,勉強出聲問道,「皇兄有沒有留下書信給我,或是其他訊息?」
楊越先前也是亂了方寸,聞言急忙道:「有的,大殿下留下了一封信,臣已經取來!」說著,從懷裡摸索一下,雙手奉上。
洛憑淵接過薄薄的信箋,手指止不住地發抖,他有一種如在夢中的不真實感,長久以來,皇兄一直在自己身邊,在靜謐而花木蔥蘢的靜王府閉門休養,然而指端的觸感卻在在提醒,楊越所說乃是實情,即使現在趕去瀾滄居,也見不到那張熟悉的沉靜容顏。
他顫著手撕開封口,信封里卻非宣紙,而是一幅柔軟的絲絹。兩尺余長的月白絹面上繪著寫意山水,但見青山隱隱,中有飛瀑,江波浩渺湧向天際,穹蒼中月輪將滿未滿,如洗月華映著奔流的江水與山澗松林。用筆雖然不多,然而筆致凝練,墨色濃淡相宜,意境清華高遠,令人悠然神往。畫面下方沒有落款,只題了一行詩句:一潭流水一潭月,半入江天半入雲。
字體雋雅飄逸,正是洛湮華的筆跡。
洛憑淵怔怔望著手中的絹帛,靜王的意思再清楚不過,他竟是真的決意辭別離去,山高水遠,未知再會何期。
如果不是今日心血來潮急於相見,自己何時才會發覺呢,明天,亦或要待到登基之日?
的確,皇兄從不在意權位榮華,兩年來羈留京城,應該也只是為了自己而已。可是為什麼一定要走?為什麼要用這樣的方式,彷彿一去不回的訣別?
重逢后數年相知陪伴,人間固然有盛景無數,繁華如夢又匯聚四方風雲的京畿洛城,難道就沒有半點值得留戀之處?從今往後,皇兄再不用擔心什麼,無論宮城還是任何其他所在,都可以隨心來去啊!
曾幾何時,和雲王一道在靜王府中小聚,三人淺酌相談,說起未來的心愿憧憬,自己琢磨著改良稅制,實現輕徭薄賦,洛臨翩欲率軍滅掉夷金,將遼人向北趨退五百里,再游遍四海風光;唯有靜王,每次只是微笑聽著,時而談些見解建議,卻從不提及自身。
此時想來,一切早有痕迹可循,或許從一開始,皇兄就決心要走了。他是琅環宗主,不願再捲入朝廷紛爭,又顧慮到嫡長身份為彼此帶來麻煩,寧願選擇遠離京畿,放棄宗室的尊榮。
也或許,靜王並不是從此再不回來,就像府中從人所說,一年半載,三年五年,偶爾雲遊至京城一帶,或是遇到朝廷需要與武林合作的時機,尚有機會相見,但到了那時,相伴的歲月已然遠去,再不復返。一個高居廟堂,一個隱於江湖,終會漸行漸遠,縱然情誼仍在,而今的默契也將成過往,不可復追。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洛憑淵感到內心一陣窒息般的疼痛,就像原本屬於自己的一部分被生生撕裂,令他不得不深深呼吸,才不至於當場失態。有片刻功夫,他幾乎想大聲喊叫:「皇兄,你獨自一人做了決定,那我呢,有沒有想過我的心情?!你甩甩袖子一走了之,我怎麼辦!」
於此同時,又隱隱有一個聲音在腦中不輕不重地響起,這都是你自己的錯,誰讓你當初在江南迷了心竅,分不清是非黑白!皇兄沒有忘記過往誤會,他是不敢留下來,怕將來舊事重演,怕你變得如父皇一般,眼裡心裡只餘下權力!況且,你能保證自己不會重蹈覆轍,無論過去多久,面對何種壓力,都維持本心不變?皇兄真的可以放心長留洛城,不用擔憂什麼?
洛憑淵不知不覺咬緊了牙關。於他而言,杭州的滿川風雨和之後錐心刺骨的經歷實在銘刻五內,儘管之後極力彌補,不至遺恨終生,但恐懼不安已深深埋在心底,害怕得不到原宥,更怕洛湮華不再信任自己。
這一刻,深藏的恐懼成為現實,昔日的五皇子彷彿又一次墜入深淵,渾身冰冷。
皇兄走了,現在該怎麼辦?
他還是可以登上皇位,坐擁錦繡山河,履行天子的責任,威加海內,不負平生。然而,身邊沒有了那個人陪伴,失去了沉靜柔和的目光與微笑,自己是否還能做到盡心盡責?這一切又真的有意義么?
「殿下,」領頭的御林衛見素來持重的太子殿下神情恍惚,額頭滲出密密的冷汗,忍不住出聲,「路上風大,可要先行回宮歇息片刻,再做打算?」
此處街道並不寬敞,一大群鮮衣怒馬的御林衛停步駐足,已經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堵塞,行人越來越多,不敢靠近又側目不已,不論出於安全還是殿下的狀態,似乎都不適合繼續木然站在原地不動。
「回宮……」洛憑淵喃喃道,如同從噩夢中驚醒,忽然反應過來,楊越方才說的明白,皇兄是不久前才離府的,說不準還沒走遠。他的表情轉為嚴峻,略一思忖,冷冷道:「回什麼宮!分成四路,立即去各處城門查探,如果靜王府人馬不曾出城,就關閉城門不準進出,若是出去了,馬上報訊給我!今日倘若不能將皇兄追回來,誰也別想回宮了!」
他再不肯耽擱時間,想到靜王是悄然出行,應該不至於防備自己臨時來追,多半是直接自南城門離京,取道水路前往江南,當下也不理會一眾目瞪口呆的御前侍衛,撥轉馬頭腳下一磕,烏雲踏雪受到催促,長嘶一聲,四蹄生風地飛奔而去。
待到眾人回過神,急急忙忙地尾隨追趕,一邊又得分出人馬去往各處城門,太子殿下已經消失在街道盡頭,只餘下馬蹄揚起的些許煙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