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希爾維婭沒有想到施季里茨真的會拆她的收音機。
且不說她的收音機運行良好,所謂「沒有聲音」只是個託詞,就看看這滑稽的場面吧:一位貴族出身,舉止優雅,衣著考究的紳士,脫了自己的西裝,挽起潔白的襯衫袖子和都是油污的收音機打交道。
不過,希爾維婭確實知道一些貴族對機械設計有「雅好」。他們就是喜歡那些設計精密的小玩意兒,以至於沉迷收集機械木偶、鐘錶一類的東西。她在瑞士見過很多這類人。
她在廚房裡找出幾條藍色的圍裙,遞給他一條:「別把您的襯衫弄髒了。」
「應該不至於,這只是個小工程。」施季里茨抬頭看她,發現她也穿著類似的藍色圍裙,「您這是要幹什麼,希爾維婭?」
希爾維婭理直氣壯:「做飯啊?您不餓嗎?已經六點半了。」
「您會.....做飯?」施季里茨楞了一下,他實在沒法想象希爾維婭這種出身在貴族家庭的小女兒會做飯——極少有貴族把烹飪作為自己的愛好,畢竟和灶台、油煙打交道實在是太有損她們的美麗容貌了。
「放心吧。我不會把廚房燒了或者炸了的。」希爾維婭頗自信對他一揮手,回廚房了。
施季里茨嘆了口氣,看來他最好是快點,以便早點出手挽救廚房的悲慘局面。
不過,等到他重新讓收音機里傳出瓦格納的旋律時,希爾維婭已經端著沙拉走了出來:「希爾維婭,我有件事情要告訴您。」
希爾維婭把盤子放在餐桌上,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您知道,這座別墅很有年頭了,也沒有經過大整修。所以,如果蓋世太保要安裝竊聽設備,最好就是放在這個收音機里。」施季里茨走到她身邊,向她攤開手,一隻沾滿油污的微型錄音機躺在他掌心。
希爾維婭皺了眉:「看起來它已經停止工作很久了?」
「是的,至少是一年之前,期間沒有人換過裡面的磁帶。」施季里茨說。
「而且,費里科思不知道這件事情,否則我們今天提到收音機的時候,他會很驚訝的。」希爾維婭沒有想明白這其中的關聯,但她決定把這件事情放一放,「謝謝您,施季里茨,讓我們開飯吧?」
施季里茨點了點頭,他洗了手:「我來幫您。」
廚房瀰漫著濃郁的香味,希爾維婭站在爐台前,小心翼翼地把鍋里的食物往盆中倒。施季里茨站在廚房門口看她:「紅酒燉牛肉?這道菜非常法國啊。」
希爾維婭從一片食物升騰起的霧氣里抬頭看他,眉眼含笑,幾乎讓人有一種「家」的錯覺:「您猜得很准嘛。」她把盆遞到施季里茨手上,「我來不及做甜點了,只能麻煩您勉強一下。」
施季里茨覺得她認真的模樣頗為可愛:「我並沒有要吃法國大餐的意思。」
希爾維婭低身從烤箱里拿出麵包,把冰淇淋球倒了上去,一股濃郁的奶香瞬間瀰漫開來。她端好碟子,跟著施季里茨向外走去:「這是遠東的做法,我挺喜歡的,您也可以嘗嘗看。」
施季里茨本來沒有對菜的質量抱任何希望。本來,一位公主「屈尊紆貴」地進廚房做晚飯,就夠讓人惶恐的了。可他嘗了一下牛肉,卻意外地發現味道相當不錯:
「請恕我冒昧,希爾維婭,您的廚藝和您的出身很不相稱,一位公主怎麼會掌握法國大廚才能掌握的廚藝呢?」
「謝謝您的誇獎。」希爾維婭露出一個笑容,「我的母親是一位法國公爵的千金。我小時候對她印象最深的事情,就是她挑剔廚娘們的飯菜不夠好吃。後來,我父親不得不專門給她從法國請了一位大廚。我就是跟著他身後耳濡目染學會的。」
「對王妃而言,這是相當離經叛道的行為吧?」施季里茨笑道,「您是怎麼有機會練習的呢?」
「我在耶魯大學讀心理學碩士的時候,您今天看到的論文,是我的博士論文。美國的飲食對胃不好的人來說,可真是噩夢。」希爾維婭笑了,她幾乎沒有和外人提過這段故事,以至於說起時,雙眸會泛起回憶的海浪:「後來我試圖在家裡露一手的時候,被哥哥發現了.......好在他沒有告訴過媽媽。」
施季里茨笑了:「您很愛您的兄長。」
「海因和我是很相似的兄妹。只是我們把熱情用在了不一樣的方向。所以會自然地覺得親近。」希爾維婭好奇地問,「那您呢?您有兄弟姐妹嗎?」
施季里茨已經吃完了,他放下了餐具,沉默地看著希爾維婭。
「我只是隨口一問。」希爾維婭意識到自己的話題問得很不合時宜。
「沒關係,希爾維婭,您沒有冒犯我。」施季里茨想了想,「只是我不知道要從何說起,您願意陪我出去走走嗎?」
希爾維婭點了點頭,挽住了他的手。
湖面上的車燈已經消失了,只留下深藍色天鵝絨一樣的天際上一輪高懸的明月。
費里科思果真不是一個合格的蓋世太保。
秋天的森林有些蕭索,他們沿著湖邊的樹林慢慢走動,踩在落葉上的聲音清脆好聽,緩和了有些緊張的氛圍。
施季里茨的目光在湖面的月亮上停留了一會兒,他輕輕嘆了口氣:「如果您不介意的話,在我說我的家庭情況之前,我想問您幾個問題。」
「您想問我今天下午的事情?」
「我相信您在那個時候經過是個完全的巧合,但是,您為什麼要拉開車門呢?」
「因為您顯得很焦慮。」希爾維婭說,「比我要將您軍的時候還要焦慮。」
「您能察覺到我的心情?」施季里茨看向她。
「不太能。」希爾維婭說,「您極少外露自己的情緒。哪怕我和您對弈了一個月,我也只能捕捉到幾次您的真實情緒。所以您的焦慮才讓我驚訝。」
施季里茨看她:「聽起來好像您擁有某種特定的能力,可以把人的情緒像鳥一樣捕捉起來。」
「只是我對情緒比較敏感。」希爾維婭笑著搖了搖頭,「有一些人擁有這樣的能力。我看到過最出色的是我在美國的一位同學,他從小失去了父母,在親戚家中輾轉長大。」
施季里茨瞭然:「類似的,您的母親很強勢。」他很快繞過這個會讓人傷心的話題,「但您怎麼能判斷情緒真實,或者虛假呢?我是說,人們總是會嘗試隱藏他們的想法的。」
「所以,要予以不同刺激,確保他們的反應沒有提前表演過。」希爾維婭說,「演講或者表演中流露出的情緒是不可靠的,因為他們都事前排練過。」
施季里茨反應了過來:「這就是為什麼您在下棋的時候觀察別人,因為棋盤上的變化會有出乎意料的時候。」
「是,」希爾維婭頷首,「實際上,如果我沒有和您下一個多月的棋,我是說,如果我沒有長時間,近距離地觀察過您,我也不會有『您很焦慮』的感覺。」
施季里茨沒有接話,他把目光投在遠處樹木模糊的輪廓上。希爾維婭知道他在思考,沒有打擾他,他們無言地漫步在湖邊,直到明亮的月來到他們的頭頂。
「請您原諒,」沉默之後,還是施季里茨先開了口,「我是在想,既然如此,那麼人類的情緒也是可以被分析的?我是指,有或然性或者必然性的,能夠被重複或者被證偽的分析?」
希爾維婭眼睛一亮:「您的觀點很符合我的導師的意見。他也是這樣建議我那位同學的。」
「您的導師是克拉克·赫爾教授?」施季里茨看著她,「美國心理學會的主席?」
「您知道他?」
施季里茨點點頭:「我讀過他的理論,他用數學公式來聯繫行為原則的方式讓我印象很深。他對實驗和邏輯推理的看重也非常具有前瞻性。您竟然是他的學生.......抱歉,我把話題扯遠了,您剛剛提到,您的同學?」
「就是我那位具有天賦的同學,他在情緒問題上比我更激進,他認為,人類的表情可以被分為固定的類別,而固定的類別里的表情,是具有某些全人類相同的特徵的。這種表情,他稱之為『微表情』,因為其持續時間很短,且不能被隱藏。」
「讓人驚悚的假設。」施季里茨評論,「但確有其合理性。」
「赫爾教授也覺得需要實驗和統計來支撐這種駭人聽聞的觀點,所以我的這位同學現在在非洲的原始部落里,專心研究和觀察那些面部肌肉的變化。他認為那裡的人受到所謂『現代文明』的干擾更少,觀察起來更容易。」希爾維婭頷首。
「希望他完成研究的時候,戰爭已經結束了。」施季里茨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否則這世界就沒有秘密可言了。」
希爾維婭笑道:「我不認為這是一項人人都可以掌握的技巧。這種複雜的東西必須要經過長時間的訓練不可,這種情況下,依靠研究員的『感覺』是不可靠的。不過,如果要針對極個別的人,倒是可以辦到。」
「哦?」施季里茨對這個話題頗有興趣。
「用不同的方式刺激被試,控制變數觀測他的反應,而後把他的行為錄下來進行以秒為單位的觀察和分析。」希爾維婭說,「您對語言學很熟悉,應該知道語音學上有類似的分析。如果結合語音學的分析,會更準確。」
施季里茨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情報部門沒有招募您,是他們工作的失誤。」
他頓一頓,露出一個微笑:
「但是我還是沒有明白,您為什麼要打開車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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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或然性或者必然性的,能夠被重複或者被證偽的分析。」其實這就是科學的定義。
克拉克·赫爾是實驗心理學的重要人物之一,他早年是數學系出身的。
微表情分析在二戰期間還沒有出現,只能讓它打個醬油。
從語音學的角度的分析,現在已經被廣泛使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