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是的,哥哥,我一切都好。您呢?」
回去的時候,希爾維婭意外地接到了自己兄長海因里希的電話。
如果用繁複的全名稱呼,電話的那端應該是海因里希·亞歷山大·路德維希·彼得·祖·夏彥—威廷根施坦因親王少校。
但對於希爾維婭而言,他只是哥哥,她最喜歡的哥哥。
海因里希在1941年轉入負責保衛夜間安全的夜戰飛行部隊,他是個出色的飛行員,在8月份以54駕戰機的戰績獲授了第290號橡葉飾。現在他是第三夜間戰鬥機聯隊第二大隊的指揮官。
「情報說今天依舊會有頻繁的轟炸。」海因里希簡短地說道,「不知道又有哪座城市要遭殃。」
從今年的春天開始,盟軍在英/國皇家空軍元帥哈里斯的極力主張下對第三帝國進行無差別轟炸,目標是平民,按照哈里斯的話說,是要「炸得德國人跪倒在地」。夜間戰鬥機聯隊的主要任務就變成了擊退來犯的敵軍,做帝國上空的守夜人。
他說話的時候語氣依舊很平靜,但希爾維婭能聽得出其中的疲憊:「哥哥,您給自己的壓力太大了。」
希爾維婭試圖安慰海因里希,但語氣里不免有些擔憂,因為就在今年的八月,她在柏林代替海因里希舉辦招待他朋友們的宴會時,他的機組成員曾抱怨過:「您的兄長對於飛行和戰鬥的熱情像是不準備活著等到戰爭結束。」
戰爭對於政治家而言是牌桌上的籌碼,但對於普通人而言是生死的博弈。他們無法理解為什麼海因里希對戰鬥和飛行抱有如此之大的熱情。
「夜間空戰是很困難的,希婭,但是也是所有戰鬥中最值得犧牲的。」海因里希回答道,「你不必為我擔心。就像我們的家族曾經擁有過那麼多出色的軍官那樣,我很希望自己能有朝一日側身其中。」
他們的高祖父路德維希·阿道夫·馮·夏彥-威廷根施坦因就是在對拿破崙的戰爭中表現英勇而被封為普魯士和俄羅斯的親王。托爾斯泰曾在《戰爭與和平》里稱讚他為「聖彼得堡的輝煌英雄。」
「是的,哥哥。」希爾維婭笑了一下,「我毫不懷疑這一點。」
她很清楚地知道,海因里希在少年時代就想成為一名德國軍官。所以才會被強烈的民族主義召喚回國。雖然他回到國內參加戰鬥之後很快就發現戰爭早就不是從前那高貴的、騎士之間的公平競賽了。如果曾經是的話,那麼現在也被天空之下的殘酷鬥爭撕扯成碎片。
現在唯一能讓他寬慰的是,他現在是一個保護者而不是入侵者,「保護人民和祖國」更符合他的理想。
「最近情況如何?」海因里希語焉不詳地問起。
自從他得知希爾維婭被取消了離境簽證時,但凡要和希爾維婭聯絡,他就謹慎到幾乎惜字如金的地步。他們都害怕蓋世太保已經在監視他們的一舉一動。好在他們兄妹非常熟悉,幾乎到了一個人張開口,另外一個人就能猜到對方要說什麼的地步。
「風平浪靜,哥哥,沒有任何變化。」希爾維婭隱晦地回答道。實際上,她沒有試圖尋找「潛逃出境」的方案,因為她一旦逃出了德國,就意味著海因里希在空軍的日子會非常不好過:最好是他被冷落,而最壞的情況是他會被以「叛國罪」當眾砍頭或弔死——希特勒恢復了中世紀的古老刑罰,來恐嚇國內。
海因里希在電話的那一端輕輕地嘆息了一聲。他們兄妹都對情緒非常敏感。
「請您不要內疚,哥哥。」希爾維婭道,「我們現在只能靜觀其變。更何況,這也是我的選擇。就像您選擇了您的光榮使命那樣。
海因里希說:「我曾經發誓保護你,希婭。」如果連所愛的親人都保護不了,他又怎麼有勇氣保護德國的民眾。
「哥哥。」希爾維婭莫名地難過起來,她飛快地壓下這情緒,說起了別的話題:「今天我在柏林,聽了一個很有趣的笑話:有三個國防軍在火車上被逮捕了,您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納粹以堅強的意志為傳統美德,但是海因里希很樂意配合他的妹妹。
希爾維婭說:「因為他們沒有帶行李。」
海因里希反應了一會兒才知道這個故事在諷刺什麼。
他孤身一人在軍隊中,很難感受到德國的戰時配給制度的影響,但他的機組成員和下屬們都表現得無比真實:
德國的戰時配給制度使得德國的普通人長久地處在缺衣少食的情況下,所以士兵們想盡一切辦法把食物、衣服等日用品往家中捎帶。
只不過,德國人說起這樣的事情是自我調侃,但希爾維婭說起這些就不太合適了。
海因里希無奈地笑了一下:「希婭,我想這個笑話還是保持在你和我之間比較好。」
希爾維婭聽話地點點頭,轉而提起日內瓦的風光來,提起父母和兄長們的想念——他們的父親古斯塔夫親王極其厭惡希特勒,宣稱只要希特勒在德國執政,他就絕不會踏上德國的土地。他們的長兄路德維希遵從了父親的願望,但這也斷絕了他們來看望幼子的可能。
但父母對孩子的愛還是真摯的,書信常常往來於日內瓦和柏林之間——即使它們並不經常能及時送到海因里希的手上。
海因里希靜靜地聽著,好像這樣就能回到他長大的地方,回到無憂無慮的童年時代,回到父母家人的身邊。在他不得不執行破壞性任務而心生苦悶的時間裡,希爾維婭的陪伴是他為數不多的快樂時光,僅次於在天空飛行的時刻。
現在也是一樣。
他們沒有說很久,夜晚是海因里希忙碌的時間。
希爾維婭和自己下了一盤國際象棋,避免自己陷入對自己和兄長的未知未來的彷徨和憂傷之中,便睡下了。
她作息規律,生活簡單,第二天的午飯後,她在鋼琴前練習貝多芬的《月光曲》時,忽而聽到窗下有聲音。
「這是祖·夏彥-威廷根施坦因公主殿下的住處嗎?」
「當然了,親愛的先生,您難道沒有遠遠地聽到這鋼琴的聲音嗎?整個波茨坦您再也找不出這樣的琴聲啦!」
坐在鋼琴前的希爾維婭很快出聲,打斷了她雇傭的小女僕的自吹自擂:「艾瑪,是有客人來了嗎?」
艾瑪噔噔噔地跑上樓梯,遞給她一張火漆封好的請柬:「是俾斯麥伯爵的請柬。」
戈特弗里德馮俾斯麥伯爵,那位著名的「鐵血宰相」俾斯麥的孫子,他早年是著名的納/粹/支持者,現在雖然擔任了波茨坦地區的執政官,但對政治不那麼上心了。
他在柏林和波茨坦的舊貴族圈子裡很有名望,是位好客的主人,希爾維婭和她的哥哥海因里希都經常去他家用晚餐。這張請柬,雖然頗有些煞有介事的樣子,但裡面的內容也就是些套話——這是貴族們竭力保持的矜持和格調。
「告訴那位先生,我會去的。」希爾維婭從鋼琴前站起身,要去收拾行裝,但她站起身的一瞬間,下午的風吹起落地窗的紗簾,摔進室內一片日光,她就又坐下了身,在鋼琴上彈奏起巴赫的一首鋼琴曲來:「記得讓俾斯麥先生不必派馬車來了,艾瑪。」
如果不讓那位擔任她司機的蓋世太保費里科思跟去,他一定會起疑心的。
艾瑪向她欠個身,就又飛快地跑了下去。
夜晚時分,希爾維婭在俾斯麥先生的別墅前下了車,那是個月色很好的晚上,霜雪一樣的月色灑在她暗金色的頭髮上,泛起一陣銀光。她提起及地的海藍色禮服要走上台階,忽而又像想起什麼似的,回頭對費里科思說:「我可能要在裡面待兩三個小時。如果您要有什麼事情的話,可以八點半之後再來。」
費里科思點了點頭,不置可否。他倒是不太懷疑希爾維婭會在宴會中幹什麼,畢竟她參加的宴會實在是太多了。
俾斯麥的妻子梅勒妮在門口迎接她:「親愛的希爾維婭,真高興您能來。」
「謝謝您,俾斯麥夫人。」希爾維婭凝了眉,作出有些悲傷的樣子來,「不過,我最近可能要經常來打擾了。」
俾斯麥夫人好奇地問道:「怎麼了嗎?」
「我要長住在波茨坦了。」希爾維婭笑道。
俾斯麥夫人楞了一下,似乎沒習慣這情緒的變化似的,忽而她驚喜地喊著她的丈夫:「親愛的!親愛的!我們的希爾維婭要搬到波茨坦了。」她握住了希爾維婭的手,「我們正在愁被太多的瓦格納塞滿了耳朵,但維也納的音樂家們又不會經常來波茨坦,你能搬來可真是太好了!」
她的丈夫俾斯麥伯爵被她從一堆賓客里召喚來,聽到她的高聲宣布,也楞了一下,驚訝地問道:「您要搬到波茨坦來?搬到德/國來?海因知道嗎?」
希爾維婭點了點頭:「就是哥哥建議我住在波茨坦的,他認為柏林不安全。」
「他是對的。」俾斯麥伯爵點了點頭,但他的眉頭仍然緊緊地皺著,好像有什麼東西一直困惑著他。但他沒有在希爾維婭面前停留太久,就被下一位賓客叫走了。
俾斯麥夫人挽著希爾維婭的手,帶著她穿過寬敞的、布置著鮮花的大廳:「希爾維婭,看來你以後少不得要多多跑一些宴會了。」
希爾維婭笑了,她知道俾斯麥夫人梅勒妮在暗示什麼,她的兄長海因里希內斂安靜,經常作沉思默想,對社交場合經常不耐煩,這對他在第三帝國的仕途非常不利。
畢竟他本來就和納粹黨高層理念不合,而威廷根施坦因家族又混雜著俄/羅/斯/血統。而比海因要外向得多的她,就可以代替他完成這些複雜但必要的工作。
「是啊。」希爾維婭點了點頭,「看來我得想法子讓我的父母多寄幾件禮服來。」
第三帝國實行戰時配給制度,漂亮的衣服是需要用衣服票去購買的,衣服票有限制,但衣服款式非常稀少,還未必能買到合身的款式。
「你今天的禮服就很好看,希爾維婭。」話題被自然而然地轉到了衣服上,俾斯麥夫人拉了拉她的禮服,海藍色的綢緞在燈光下泛出粼粼的波光,流暢而美麗,配上希爾維婭修長脖頸上的藍寶石項鏈,更加動人,「這是在哪裡定做的?瑞士嗎?」
「不是。」希爾維婭搖了搖頭,「在法國。當然是戰前的時候。」
俾斯麥夫人也想到了戰爭之前的浪漫之都,只得嘆了口氣,但她沒有陷入這種情緒里,把希爾維婭送到位置上,就結束了這話題,翩然轉向下一位賓客了。
而希爾維婭毫不意外地看到了鄰座的人,那是她在第三帝國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她攏了一下頭髮,向隔壁的年輕女士發出了邀請:
「安娜醫生,您介意陪我去補個妝嗎?」
※※※※※※※※※※※※※※※※※※※※
實際上,在戰爭中古斯塔夫親王的三個兒子都去了前線,但古斯塔夫確實非常討厭希特勒,以至於沒去參加長孫的洗禮,這裡是為了劇情順利和邏輯通順做的改寫。
「夜間空戰是最困難的,也是所有戰鬥中最值得犧牲的。」是親王對母親說的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