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真作假時假亦真:奇遇手記篇 (3)
八九年後,汪士秀有事到湖南去。晚上,船停泊在洞庭湖上,皓月當空,江面如白綢子一般光潔。汪士秀正觀望美景時,忽然從湖中跳出五個人來,帶著一張大席。他們把席子平鋪在湖面上,有半畝地那麼大。又取出酒菜,一一擺好,杯盤碰撞,錚錚作響。那聲音溫和厚重,不像普通的陶瓦器皿。然後,三個人席地而坐,另外兩個站在一旁侍候。坐著的人一個穿著黃衣,兩個穿著白衣,都戴著黑色頭巾,下面連著肩背,樣式十分古怪。但月色迷茫,分辨不清。站著的都穿著褐色衣服,一個像小孩,一個像老翁。只聽黃衣人說:「今夜月色極好,咱們可以痛痛快快喝一場。」白衣人說:「今晚的風景,讓我想起了南海廣利王。他在梨花島設宴時,月色也是這般。」三個人相互勸酒,但聲音很低,聽不清楚。船上的人都躲藏著,不敢弄出聲響。汪士秀仔細一看,覺得那個站著的老翁,很像自己的父親。聽他的言語,卻並非父親的聲音。
二更天將盡時,只聽席上有人說:「趁此明月,咱們踢一會兒球來助興吧。」只見那個小孩潛入水中,取出一個圓球來,有一抱那麼大,裡面似乎裝滿了水銀,裡外透明。坐著的人都站了起來,黃衣人喊老翁一同踢球。圓球在他們中間踢來踢去,有時一丈多高,銀光閃閃,光耀奪目。不一會,轟的一聲,球飛入了船中。汪士秀不由得興起,騰身飛起一腳,覺得那球異常輕軟。由於用力過猛,球似乎被踢破了,飛起了幾丈遠,一線白光從球里漏下來,倏地劃過天空,猶如一道彩虹,直入水中。又如劃過天際的彗星入水,湖面噴著泡沫,像開鍋一樣,一會兒便消失了。這時,那幾人大怒道:「哪裡來的生人,敢掃我們的興?」老翁笑著說:「不錯,不錯!這是我們家傳的流星拐踢法。」白衣人越發惱怒,說:「我們都在生氣,唯獨你這個老奴高興!快過去把那個小子抓過來。不然,用錐子扎你的腿。」
汪士秀見無處逃身,也就不害怕了,手握尖刀,站在船頭等著。一會兒,只見那個老翁和小孩帶著兵器登上了船。汪士秀細細辨認,老翁正是他的父親,急忙喊道:「阿爸,我在這裡!」老翁大驚失色,相對凄然。小孩見了,轉身就走。老翁喊道:「兒啊,快躲起來。不然,我們都得死呀!」話未說完,那三個人已跳上船來。他們的面龐漆黑,眼睛凸出,大如石榴,他們一把將老翁抓了過去。汪士秀連忙爭奪,船身劇烈搖晃,纜繩也斷了。汪士秀手起刀落,一下子把黃衣人的胳膊砍了下來,黃衣人倉皇逃走。一個白衣人急忙奔過來,汪士秀奮力一刀,砍下了他的腦袋。那顆頭轟然一聲落進水裡,不見蹤影。
汪士秀把父親扶起,想趁著月色渡過湖去。忽然,一張巨嘴伸出湖面,深寬如井,四面的湖水都向巨嘴中嘩嘩流淌。那大嘴又猛然一閉,一股水柱噴向天空,頓時波浪滔滔,水天相連,所有的船都顛簸震蕩起來。人們嚇得面如灰土,汪士秀一眼瞥見船上有兩個重百斤的石鼓,便抓起一個向大嘴投去。石鼓一落水,如雷鳴一樣。接著,汪士秀又扔下第二個石鼓,霎時,風平浪靜。汪士秀疑心父親是鬼,父親解釋說:「我並沒有死。那次過錢塘江,船翻落水,十九個人都被妖怪吃掉了。只因我會踢球,才倖存下來。後來,這些怪物得罪了錢塘江神,他們才遷到洞庭湖裡。那三個都是魚精,所踢的圓球,是個魚鰾。」
父子重逢,非常歡喜,他們讓船夫當即開船離去。到了天亮,眾人看見船上有一個魚翅,足有四五尺長。汪士秀才明白,這就是他昨夜砍掉的黃衣人的手臂。
經典溯源
汪士秀,廬州人,剛勇有力,能舉石舂,父子善蹴鞠。父四十餘,過錢塘沒焉。
積八九年,汪以故詣湖南,夜泊洞庭,時望月東升,澄江如練。方眺矚間,忽有五人自湖中出,攜大席平鋪水面,略可半畝。紛陳酒饌,饌器磨觸作響,然聲溫厚不類陶瓦。已而三人踐席坐,二人侍飲。坐者一衣黃,二衣白。頭上巾皆皂色,峨峨然下連肩背,制絕奇古,而月色微茫,不甚可晰。侍者俱褐衣,其一似童,其一似叟也。但聞黃衣人曰:「今夜月色大佳,足供快飲。」白衣者曰:「此夕風景,大似廣利王宴梨花島時。」三人互勸,引釂競浮白。但語略小即不可聞,舟人隱伏不敢動息。汪細審侍者叟酷類父,而聽其言又非父聲。
二漏將殘,忽一人曰:「趁此明月,宜一擊球為樂。」即見童汲水中取一圓出,大可盈抱,中如水銀滿貯,表裡通明。坐者盡起。黃衣人呼叟共蹴之。蹴起丈余,光搖搖射人眼。俄而訇然遠起,飛墮舟中。汪技癢,極力踏去,覺異常輕軟。踏猛似破,騰尋丈,中有漏光下射如虹,蚩然疾落。又如經天之彗直投水中,滾滾作沸泡聲而滅。席中共怒曰:「何物生人敗我清興!」叟笑曰:「不惡不惡,此吾家流星拐也。」白衣人嗔其語戲,怒曰:「都方厭惱,老奴何得作歡?便同小烏皮捉得狂子來,不然,脛股當有椎吃也!」汪計無所逃,即亦不畏,捉刀立舟中。倏見童叟操兵來,汪注視真其父也,疾呼:「阿翁!兒在此!」叟大駭,相顧凄斷。
童即反身去。叟曰:「兒急作匿。不然都死矣!」言未已三人忽已登舟,面皆漆黑,睛大於榴,攫叟出。汪力與奪,搖舟斷纜。汪以刀截其臂落,黃衣者乃逃。一白衣人奔汪,汪剁其顱,墮水有聲,哄然俱沒,方謀夜渡,旋見巨喙出水面深若井,四面湖水奔注,砰砰作響。俄一噴涌,則浪接星斗,萬舟簸蕩。湖人大恐。舟上有石鼓二皆重百斤,汪舉一以投,激水雷鳴,浪漸消。又投其一,風波悉平。汪疑父為鬼,叟曰:「我固未嘗死也。溺江者十九人,皆為妖物所食,我以蹋圓得全。物得罪於錢塘君,故移避洞庭耳。三人魚精,所蹴魚胞也。」父子聚喜,中夜擊棹而去。天明,見舟中有魚翅徑四五尺許,乃悟是夜間所斷臂也。
鬼話歪批
在湖面上舉行宴會,踢魚鰾神球,實在快意。汪父善蹴鞠,便被魚怪垂青。
可見,藝多不壓身。有特長,到哪兒都能生存下來。
頑童偷蟠桃
出處:《聊齋志異》
閱讀環境:沙發
恐怖係數:★★
少年時,我曾去郡城會考,正趕上春節。按照舊風俗,春節前一天,各行各業的商人,都要張燈結綵,彈唱吹打,到官府門前表演一番,叫「演春」。
這天,我跟著幾個朋友去看熱鬧。當時遊人如織,把官府圍得水泄不通。公堂上坐著四位官員,都穿著紅服,東邊兩位與西邊兩位面對面坐著。那時我年幼,不認識他們是什麼官。只聽見人聲嘈雜,鼓聲與吹彈聲震耳欲聾。
忽然,有一個藝人領著一個披頭散髮的小孩,挑著副擔子上前,口中念念有詞。人聲嘈雜,我也聽不清他說些什麼,只看到堂上的幾位官員在那裡說笑。接著,有穿青衣的隨從大聲命藝人變戲法。藝人答應后問:「變什麼戲法?」堂上的官員們相互交談后,一位小吏問藝人擅長什麼。藝人回答說:「善於顛倒生物的季節。」小吏回到堂上,稟報眾官,不一會兒就下來了,命藝人取些桃子來看看。
藝人答應了,他脫了衣服,放在竹盒上,故意裝出埋怨的樣子說:「大人真是糊塗。冰都沒有融化,怎麼能有桃子呢?但是不取,我怕大人又發怒,怎麼辦呢?」他的兒子說:「爹,你都已經答應了,為什麼還要推辭?」藝人愁思了半天,說:「我想好了。你看這人間白雪覆蓋,春天才剛來,哪裡有桃子可摘?只有天庭的王母娘娘的蟠桃園,什麼時節花果都不凋謝,也許會有桃子,看來只有偷天上的桃子才行。」兒子疑惑地問:「哎呀!有階梯可上天去嗎?」藝人說:「有法術嘛。」
他打開竹盒,掏出一團繩子,大約有幾十丈長。他整理出繩頭,向著天空擲了出去。繩子立即懸挂在空中,像是有東西掛住了它一樣。沒多久,繩子越升越高,竟升到雲里了,這時藝人手裡的繩子也用盡了,他對兒子喊道:「兒子,你過來!我現在老了,身子沉重,行動也笨拙,不中用了,只有你替我去一回。」他把繩子遞給了兒子,「你爬上去吧。」
兒子接過繩子,現出為難的神色,埋怨說:「爹你太糊塗了,這麼一根繩子,你竟要我順著往上爬上萬里高天。萬一繩子在我爬到一半時斷了,那可不就是屍骨無存了?」
藝人拍著兒子的背,安慰他說:「我已說下大話了,後悔也來不及了,煩勞兒子走一趟。你別怕苦,假如能偷來,長官必賞你許多錢,到時候我給你娶個漂亮媳婦。」
於是,兒子無奈地拿著繩子盤旋而上,手移一下,腳便跟著移一下,像蜘蛛沿著絲爬一樣,漸漸地爬到雲霄上,下面圍觀的人再也看不見了。
過了許久,天上掉下個桃子,有碗那麼大。藝人十分高興,連忙捧著桃子獻到公堂上。堂上官員傳看了半天,都分不清真假。
忽然,繩子落到地下,藝人大吃一驚,說:「壞了!天上有人砍斷了我的繩子,我的兒子怎麼下來啊?」過了一會兒,天上又掉下個東西,藝人一看,是兒子的頭。他捧起頭哭著說:「這一定是我兒子偷桃時,被天上看園人發現了。我的兒子完了!」又過了一會兒,一隻腳從天上掉下;不一會兒,四肢碎塊也紛紛掉下來了,沒有一塊完整的。
藝人非常悲傷,把殘骸一一拾起來,放進竹盒裡關好后,對眾人說:「我老漢就只有這一個兒子,每天跟著我走南闖北。今天他奉長官的命令,到天上偷桃,沒想到死得這麼慘!我要去安葬他。」接著,他走上堂跪下說:「為給大人們偷桃子,害死了我兒子!假如大人們可憐我,幫我安葬了兒子,我下輩子結草銜環也要報答大恩大德。」那幾位官員又驚又怕,每人都賜給他一些銀子。藝人接過後纏在腰袋裡,用手敲著竹箱呼喊道:「八八兒,你還不快出來謝賞錢,要等到什麼時候?」忽然,一個頭髮蓬亂的小孩,頭頂開箱蓋出來了,對著北面跪拜,原來真的是他的兒子!
因為藝人和他兒子法術奇異的,所以至今我還記得。後來我聽說白蓮教的教徒會這種技藝,也許這父子倆是白蓮教的後人吧?
經典溯源
童時赴郡試,值春節。舊例,先一日各行商賈,彩樓鼓吹赴藩司,名曰「演春」。余從友人戲矚。
是日遊人如堵。堂上四官皆赤衣,東西相向坐,時方稚,亦不解其何官,但聞人語嚌嘈,鼓吹聒耳。忽有一人率披髮童,荷擔而上,似有所白;萬聲洶湧,亦不聞其為何語,但視堂上作笑聲。即有青衣人大聲命作劇。其人應命方興,問:「作何劇?」堂上相顧數語,吏下宣問所長。答言:「能顛倒生物。」吏以白官。小頃復下,命取桃子。
術人應諾,解衣覆笥上,故作怨狀,曰:「官長殊不了了!堅冰未解,安所得桃?不取,又恐為南面者怒,奈何!」其子曰:「父已諾之,又焉辭?」術人惆悵良久,乃曰:「我籌之爛熟:春初雪積,人間何處可覓?唯王母園中四時常不凋謝,或有之。必竊之天上乃可。」子曰:「嘻!天可階而升乎?」曰:「有術在。」乃啟笥,出繩一團約數十丈,理其端,望空中擲去;繩即懸立空際,若有物以掛之。未幾愈擲愈高,渺入雲中,手中繩亦盡。乃呼子曰:「兒來!余老憊,體重拙,不能行,得汝一往。」遂以繩授子,曰:「持此可登。」子受繩有難色,怨曰:「阿翁亦大憒憒!如此一線之繩,欲我附之以登萬仞之高天,倘中道斷絕,骸骨何存矣!」父又強嗚拍之,曰:「我已失口,追悔無及,煩兒一行。倘竊得來,必有百金賞,當為兒娶一美婦。」子乃持索,盤旋而上,手移足隨,如蛛趁絲,漸入雲霄,不可復見。久之,墜一桃如碗大。術人喜,持獻公堂。堂上傳示良久,亦不知其真偽。
忽而繩落地上,術人驚曰:「殆矣!上有人斷吾繩,兒將焉托!」移時一物墜,視之,其子首也。捧而泣曰:「是必偷桃為監者所覺。吾兒休矣!」又移時一足落;無何,肢體紛墜,無復存者。術人大悲,一一拾置笥中而闔之,曰:「老夫止此兒,日從我南北游。今承嚴命,不意罹此奇慘!當負去瘞之。」乃升堂而跪,曰:「為桃故,殺吾子矣!如憐小人而助之葬,當結草以圖報耳。」坐官駭詫,各有賜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