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五十一章 一逼一反
堪須折花,不待空枝后,寂寞余橫影。
陽光從敞開的雕花木門外斜射進正殿,金燦燦地鋪呈在深青石地上,照亮了地板上大朵的牡丹紋,張揚而肆意著,安靜地綻放。
太后微咪著風情猶存的眼睛,慢慢掃視了一眼左側下首那一雙並肩跽坐的男女,男子的身影有若蒼松般挺拔,女子更如空谷幽蘭般高雅嫻靜,確為一雙天作之合的壁人,只默然安坐,便能引人注視,太后心裡便有些鬱結,收回目光在身側女兒的臉上略停。
勝曼正襟危坐,雖自帶一種王室尊貴之質,可略遜風雅華美之姿,英氣勃勃卻輸明麗,要說外貌,的確無法與洛伊相比,就連氣質上也輸了幾分,太后眼中一黯,卻飛快地安慰自己,她的女兒,自幼便習經史子集,帝王之術,機智無雙膽識過人,巾幗不輸鬚眉,又是聖骨出身,不似那些以色侍人的普通女子,絕非凡桃俗李比得。
太后自己找回了一些平衡,方才淺咳了一聲,緩緩說道:「今日召了你們來,也是有幾句訓誡要說。」
一眾宗親默不作聲,屏息靜聽教誨。
「王室血統高貴,由不得那些淺薄之人妄圖,你們身為宗親,是新羅最顯赫的人,身邊不乏趨炎附勢之人,但你們可不能亂了禮法,好像楚姿這樣無德失名的女子,絕不能納入王族。」太后說到這裡,掃了一眼龍春:「龍春這次也有錯,就不該給他們希望,早應該斷了他們的妄念,這等閨譽敗壞的女子,你還巴巴地替她在陛下面前請旨。」
龍春立即尷尬滿面,羞紅了耳根,陪笑道:「娘娘教訓得是,都是微臣考慮不周。」
靛秋也跟著致歉:「臣妾也有錯,本該勸阻夫君,結果反勞娘娘掛心。」
太后這才滿意,點了點頭:「權當教訓吧,說來龍春已近不惑,膝下仍然虛空,你們著急,哀家也是操著心的,不過身為王族,可不能像普通人一樣,就算是納妾,也不能只看姿色,更要注重德行。」
又提起子嗣的話題來,太后還真是會見縫插針,毗曇不無諷刺的想,唇角便帶一絲譏誚,不過這會子挨訓的是龍春,他可不願意插嘴,因此也只是坐壁上觀。
太後接下來又是一番敲打告誡,將矛頭對準了洛伊等人,說的無非是什麼身為人妻,當賢惠孝順,為王室宗族開枝散葉,如是等等,洛伊目不斜視,思維卻早已遊離起來,只不將太后的話放在耳里,毗曇卻聽得不耐煩了,正欲打斷太后的喋喋不休,才挺了一下腰身,卻被洛伊悄悄拉住了衣袖。
一斜眼角,便見她清澈的眸光之中帶著淺淺的笑意,便知她全不將太后的話放在心上,於是毗曇也就淡定了下來。
兩人這一番小動作落在了太后眼裡,心裡搖晃著升起一股不悅,乾脆就想點洛伊的名,當作敲打,卻被勝曼阻止:「母后,您忘了陛下還等著召見原花呢,可別誤了國事。」
太后這才放過了洛伊,溫和一笑:「哀家年紀大了,竟然疏忽了,洛伊快去仁康殿吧,你們也都散了吧,春秋回去可得好好照顧著文明,毗曇留一下,哀家還有幾句要叮囑於你。」
毗曇都準備著行禮告退了,聽了這話,眉頭一蹙,到底還是忍住了心頭的不耐,只小聲對洛伊說:「你先去仁康殿,我等你一同回府。」
洛伊點了點頭,心裡雖然疑惑著太后單留毗曇下來,不知又打什麼主意,難道還不甘心,又要賜個美人,或是替哪個貴女做媒,若有所思地盯了一眼毗曇,微微一笑:「好好聽娘娘教誨,娘娘總是為你好的。」
毗曇明白她是擔心自己衝撞了太后,也點了點頭:「你放心。」
目送著洛伊離開后,毗曇的眸光卻瞬間陰冷下來,他可不會像龍春一樣隱忍,若是太后再敢賜個妾室什麼的,定會當面頂撞回去,要論起來,太后與他不過是同輩,還輪不到太后對他的私事指手劃腳。(太后是葛文王的夫人,葛文王是真平王的同母胞弟,真平王是真智王的侄子,毗曇是真智王的兒子,因此毗曇與太后可是算作同輩)
要讓這個自以為是太后的碰個大大的釘子,她與她的女兒才會完全死心。
太后全不知道毗曇的打算,她留了毗曇下來,不過是因為女兒的拜託罷了,聽勝曼說召見過毗曇幾次,毗曇都以國事為由推託了,這小子倒是個硬氣的,可也太不將自己看在眼裡!太后的目光凌厲起來,瞪視著毗曇,見他依然垂眸而坐,雙拳靜卧膝頭,明明是恭正的態度,卻自帶著一種盛勢凌人,蜜蠟一般的膚色,劍眉俊秀,鼻樑高挺,深刻的面部輪廓酷似當年的真智王,幽深的星眸卻又像極了美室,難怪女兒會對他動心,這小子的確是繼承了真智王與美室的優點。
太后的瞪視沒有得到毗曇任何回應,不免有些無趣,淺咳一聲:「哀家先去更衣,你們稍等片刻。」竟然示意宮女們退出正殿,只將孤男寡女留在正殿。
勝曼依然側坐在首位右側,微笑著打量毗曇,目光漸漸地肆無忌憚起來,毫不掩飾溫情脈脈。
「公主真是用心良苦,難道你的那點狂妄心思,太后竟然心知肚明。」毗曇冷笑,不屑地掃了一眼勝曼。
勝曼自動忽視了這個問題,卻笑得燦爛:「興國公總是對我退避三舍,難道是因為害怕?」
還真夠自以為是,毗曇嗤笑出聲:「公主有什麼值得我怕的,你也不是凶神惡煞,何苦以夜叉自居?」
勝曼的笑容漸漸僵硬,被心儀的男子說成夜叉,任憑她皮堅肉厚也笑不出來。
「興國公難道就這麼放棄了上大等之位?」
「我放不放棄與公主無關,公主還是別太操心。」毗曇依然坐姿端正,毫不避忌地直視勝曼,目中陰冷。
話題到了這裡,有些進行不下去了,饒是勝曼抑制情緒的功力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臉上也罩了一層薄怒:「興國公,我是認真想與你合作的。」
「那又如何?」毗曇挑眉。
怒意在勝曼的眼底閃爍:「如果我得不到的,也不會讓別人得到。」
失去了耐性,是在威脅了嗎?毗曇高揚唇角:「我等著看公主的手段。」
正殿之上恢復了一片寂靜,勝曼強抑怒氣,乾脆不再理會毗曇,雙手卻漸漸握成了拳頭。
兩人的對話,一字不漏地落在了其實並沒有離開的太后耳里,她早已經氣得喉間生痛,忍了幾十忍,等惱怒從臉上卸下,方才沉著面孔出來,重新落座,先是安慰般地拍了拍女兒的肩頭,又陰森地瞪視著毗曇:「你可是完全不將哀家放在眼裡?」
「太后這話是什麼意思。」毗曇又垂下了眼瞼,語音里卻是飛揚地挑釁。
「你真以為有陛下的重用就能為所欲為?就能成就大業?不過是個色供之子……」
「太后慎言!」忽然抬起鋒利如刀的眼神,毗曇冷冷地逼視著太后:「能得陛下之重用,是微臣之幸,太后何故以為微臣會為所欲為?」
「你乃宗親,卻敢忤逆哀家,對公主大不敬,不將王室聖骨放在眼裡,豈非為所欲為?」太后被胸口的怒氣撐得失去了理智,全不理會勝曼警告的眼神,竟然脫口而出。
「這樣就是大不敬?那麼要如何才能稱做大敬?」毗曇搖了搖頭,譏諷的神情從眸底傾瀉出來:「微臣乃陛下之臣,自當忠陛下之令,在微臣眼裡,只有陛下才是新羅之君主,要敬也是敬陛下,對於太后……」毗曇話鋒一斂:「太后今日召見,不就是為了正王室風氣,可太后眼下的言行,莫說有違禮法,甚至是有大逆之心了,忤逆了又如何,若微臣遵太后之令,又將陛下至於何地?」
「你!」太后憤而起身,手指著毗曇,她不敢相信,一個色供之子,竟然敢對她無禮。
「微臣乃色供之子,自知身份卑微,如今又是有婦之夫,實在不敢領受勝曼公主的厚愛,太后乃王室族長,必重德行,還得約束好自家女兒,否則與青暄夫人之流又有何異?」毗曇乾脆站了起來,冷冷迎視著盛怒的太后:「微臣長於山野,並不似龍春這般知禮溫順,本就是個不受教的,可也學過禮法,知道什麼叫做德行,不敢有虧,還望太后與公主自重,要論起來,太后並非微臣之長,更非微臣之君,彼此尊重就是,什麼忤逆不忤逆的,陛下當有聖見,可輪不到太后給微臣定罪。」
狠話一摞,毗曇微一拱手,揚場而去。
太后呆立在殿中,眼睜睜地看著毗曇軒昂挺拔的身影迎著金陽而去,顫抖著身子蒼白著臉,嘴唇卻烏青似鐵,只覺一股腥甜涌喉,簡直要血噴三尺。
偏偏勝曼還幽幽一句:「母后這是在自取其辱,以後可得長些教訓,毗曇並不是母后能拿捏的,以硬碰硬,我們還沒有這樣的能力。」
太后翻了翻眼睛,到底沒有暈厥過去。
——
映日池載著滿池寂靜的金泠,倒映著兩個衣袂翩翩的黯影,這時已經到了申半,一輪烈日緩緩往英耳峰后移去,樹下蔭涼漸寬,蟬聲起伏漸平。
德曼與洛伊並立水邊,終於長嘆一聲:「後世果真如此,一夫一妻,白首偕老?」
原來,女王剛才問起了千年之後的婚姻制度,聽洛伊說了之後,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不過也是律法規定,至於白首偕老……」洛伊微微一笑:「人人都盼望著如此,可畢竟也有不圓滿的。」
法律的約束只能是一個基本的保障,千年之後,白首偕老也不是每一對夫妻必然會達到的圓滿結局,多的是半路分手,背信棄義,也多的是不顧廉恥甘願做小三、二奶的狐狸精,當然她們的地位要比眼下的妾室得瑟得多,轉正的機會高出不少,甚至可以在正室面前耀武揚威,生下的私生子還能受法律承認,享有繼承權。
也有好比洛伊在21世紀的未婚夫,那個大秦太子,可以合法的擁有四妃,左擁右抱。
「不瞞你說,太后在孤面前提起許多次,要讓毗曇納妾。」女王搖了搖頭:「孤不願為難你們,但若太后一意孤行,還得你多加勸導,毗曇的性子……太后也是為他著想。」
「陛下,微臣明白,陛下放心,微臣不會讓毗曇公然忤逆太后。」洛伊垂眸:「不過微臣只怕達不到太后的期望,決不會勸著毗曇納妾。」
「這是自然,孤也會幫著你們,只要毗曇不與太后正面衝突就好。」
這時兩人當然不知道太後殿里發生的事,太后已經被毗曇衝突得氣血逆流,險些中風,但也只能是啞巴吃黃蓮,不敢拿毗曇的忤逆說事。
映日池邊的君臣倆繼續談心。
「毗曇想去宣城郡。」女王說道。
「是,這些時日他為此甚為煩心。」
女王微微一愣:「難道原花也認為宣城郡會有大亂?」
「有萬努郡的教訓在前,微臣的確認為不能吊以輕心。」洛伊淡淡地說。
「桐盧與潭京畢竟不同。」女王微攏眉心:「潭京雖也是邊城郡守,可他的家族並不顯赫,行事少了許多顧忌,桐盧是昔氏族人,昔氏就是對他的牽絆。」
「有句話,陛下一定聽說過,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女王又是一愣,細細領會著洛伊的言下之意。
昔氏是新羅三大王族之一,曾出八代新羅王,雖然如今是金氏一族稱王,昔氏一族再無聖骨男子,可餘威仍在,又與朴氏、金氏盤根錯節,就連當今女王屬意的春秋,身上也有四分之一的昔氏血統,昔氏是桐盧的靠山,是他的牽絆,同樣也是他的倚仗。
女王心中一沉,若是桐盧果真行大逆之事,昔氏也枉動不得,如果桐盧是賭徒,昔氏就是他手中巨大的賭資,有這座青山在,桐盧未必不敢放手一搏。
關健就在於桐盧是不是賭徒,有沒有這麼大的膽量,他要豁出去的並非昔氏,不過就是他自己。
女王忽然嚴肅了眉目,雙目直逼洛伊:「你能確定毗曇沒有私心?」
洛伊一笑:「微臣能否確定一點意義都沒有,關健是陛下能否確定。」
當初閔政欲反,女王毫不猶豫就讓毗曇前往宣城郡徹查,如今依然是宣城郡,但郡守換為了桐盧,因為他身後的昔氏,因為關係到龍春與春秋,女王方才舉棋不定,她既擔心著龍江四郡的安定,又不得不顧忌著毗曇,其實這有無可厚非,洛伊相信若是自己與女王換個位置,也會是左右為難。
「陛下,微臣可以肯定的是,毗曇的擔心不無道理,桐盧是真骨出身,有昔氏倚仗,這次廢主事件也離不開他的推波助瀾,如今功虧一簣,他未必甘心,再說他已經知道了三韓一統的機密,按理也不該留在邊郡。」洛伊說道。
這些毗曇早已勸過女王,可女王總是放心不下,邊防郡守不能輕易撤換,更何況龍江洞的情況猶為複雜,奪泗、奔城、宇中、宣城四郡與百濟隔江互望,其中三郡之守將又為美室舊部,並非王室忠臣,桐盧好不容易與奔城、宇中郡守建交,收服了一些守將之心,這對女王極為有利,正是基於這個原因,她才懷疑毗曇別有意圖,調回桐盧,是不是為了盡握邊城郡守?
美室的時代已經結束,可美室的舊部們依然是女王的心頭刺。
無法完全拔除,但必須全神戒備,當初啟用毗曇,正是為了讓他牽絆美室殘黨,可隨著時過境遷,毗曇也成為女王必須防備之人。
女王飛速地思考著,仔細地踱量著,一時仍然陷於兩難。
她忽然想起今日召見洛伊的目的,於是問道:「且不論毗曇,原花你認為應當如何?」不知為何,女王對洛伊就是有一種信賴,很想聽聽她的看法。
「毗曇之所以在捕風捉影的情況下,就提議徹查桐盧,早做防備,實在出於對新羅的一片愛護。」洛伊並不諱言,毗曇雖有野心,可是對於這片國土,他與他的母親一樣,全然一片赤誠。
權位之爭難免,但必須以新羅的強盛為前提。
女王心頭一震,卻仍然凝眉不語。
「容微臣直言,以臣之見,陛下當允毗曇所請,相比於其他,新羅國境的安寧才是最重要的,若桐盧果真無私,陛下自然能夠保他無虞。」洛伊緩緩說道,其實這是暗中拍了女王一個馬屁,就算是毗曇有私心,以女王的明智,斷不容桐盧被冤,就好像乙祭,貪污之行早已敗露,女王想保他時他便無虞,想除他時也不廢吹灰之力。
女王果然舒坦了一些,眉心的糾結漸松,當然還不至於立作決意,只是微微一笑:「原花依然還是如此睿智,一席話猶如撥雲散霧,讓孤倒是大徹大悟了。」
洛伊忙謙虛了幾句,告辭而去,其實她並不想讓毗曇走這一趟宣城郡,原因無他,只為毗曇不值,另外也有一絲隱憂,這可是仁平四年,若依據歷史原有的軌跡,動亂必生……
她是希望毗曇能置身事外的。
可惜後世存留的史書對這段歷史記載太過簡略,全不知道戰亂因何而起,更不知道會將什麼人牽涉入內,實在防不勝防。
洛伊一路思量著,不覺就到了儀門。
毗曇已經立在斜陽影里,見洛伊緩緩而來,不由自主便掀起了唇角,無論心情有多煩悶,只要看到她的身影,他就是愉悅著的。
倆人上了車,洛伊便問:「太后可是又想替你做媒?」
陰森的寒光從毗曇眸中一掠而過,迅速得不留一絲痕迹:「不過是想拿捏我,被我三言兩語就模糊了過去。」
「你怎麼模糊過去的?」洛伊帶著笑,微抬下頷看著身旁的男子。
「我多謝了太后的一番關心,不過我再怎麼的,也是成家立業之人,至於子嗣嘛……建議太后與其關心著我,不如關心關心勝曼公主,她可是將近而立了,婚姻大事還沒個謀算,太后是她的生母,怎麼反而忽略了她,太后聽了,有如醍醐灌頂,拉著勝曼公主去談心了。」毗曇笑著說道。
洛伊知道他沒說實話,不過看他的神情應當也不像發生了不好的事,也懶待再問,只瞪了他一眼:「今日陛下還告誡了我幾句呢,讓我勸著你,其實太后若再賜妾什麼的,大可不必衝撞了她。」
毗曇眼中一黯:「你真想讓我納妾?」
這是哪兒跟哪兒,洛伊忍不住想學習一下流雲的彪悍,伸手揪緊了毗曇的衣襟,湊上一張俏臉:「有本事你儘管去納,橫豎國公府地大人少,好多院子都空著呢。」
忽然卻覺腰上一緊,跟著就看到了某人亮晶晶的兩排白牙:「又不能衝撞太后,又不能真納了妾,夫人呀,你可真能為難在下。」
話音才落,就落下滿是戲謔的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