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五十八章 只恨無緣
早年朱棠遍青華,隔歲青梅不識君
一抹燦爛的金陽,傾斜在敞開的半扇宮門之上,尖銳的門釘映射出森然的炙光,仿若淬染了劇毒,能刺痛視線,月夜站在烈日底下,額上布滿密密的熱汗,他的目光直直地看向門釘,須臾便覺眼花繚亂,不由得晃了晃身子。
「大人,日頭這麼烈,別老站著,馬車已經到了,您還是先回府吧。」一旁陪站的親兵忍不住開口勸說,卻並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難道大人是中了邪?親兵不由在心裡嘀咕,剛才眼見月夜出了儀門,他立即牽了馬過來,不想月夜卻讓他找來一輛馬車,原以為是月夜嫌熱,打算乘車回府,沒想到馬車已經等在甬道里,月夜卻動也不動地站在此處,並沒有乘車回府的打算。
該不是被陛下訓斥了吧,可也沒有在這兒罰站的道理呀,親兵抹了一把汗,還想再勸。
卻看見月夜的眼睛忽然一亮,總算是從門釘上移開,直直地移往儀門裡。
繽紛的視線之中,唯有那個漸漸接近的款款身影,月夜的唇角,慢慢露出一卷溫柔。
洛伊卻沒有留意守候在儀門處的月夜,漠然地與他擦肩而過。
「洛伊……」直到第三聲呼喚,才總算是讓洛伊聽到了耳里,她頓住步伐,有些茫然地回頭,忽覺眼前飛蠅亂舞,耳畔一陣轟鳴。
眼見洛伊就要摔倒,月夜連忙伸手相扶,焦急地一連串詢問:「是不是中暑了,快些上車。」
洛伊略閉了一會兒眼睛,方才有了些力氣,看清身邊的是月夜,不動聲色地後退一步:「我沒事,今日沒有乘車,我騎馬回府就是。」
城外烽煙四起,毗曇音訊全無,一連三日洛伊幾乎都未曾合眼,昨晚女王深夜召見,她在宮內與薛原、月夜等人商議了整整一晚,才算是針對時局理清對策,也只有忙碌著,才不會胡思亂想,她怕極了血腥的噩夢,若是毗曇在宮裡,也會替陛下分憂,她為他做好這些事,他就能毫髮無傷地歸來,也只有這樣安慰著自己,才能熬過這幾天。
「就知道你是騎馬入宮的,我替你準備了一輛馬車,你累成這個樣子,還怎麼騎馬。」月夜低低地勸說,用力遏制著眼底的心痛。
洛伊苦澀地一笑,她根本不願意乘車,因為太過焦灼,安坐一瞬都是不能。
「我在車裡坐不住,再說美生他們還在府里等我。」洛伊堅持地拒絕了月夜的好意,不再多說,接過國公府親兵遞來的馬韁,頭也不回地往宮門行去。
月夜落寞地站在烈日里,直到她已經遠得看不清了,方才翻身上馬,無精打彩地回府去了,當他聽說毗曇生死不明,第一個就想起了洛伊,她一定會焦急,一定會憂慮,一想到她會為此憔悴,他就心痛莫明。
雖然他不僅一次想過,若是沒有毗曇,說不定他與她……
昨日在宮裡與她共商國事,他驚異地發現她並沒有憂慮,她一如既往地冷靜睿智,詳細地詢問著各郡的情形,叛軍的動向,以及兵部的情況,她甚至沒有提起過毗曇,他幾乎以為她定是知道了毗曇的下落。
可是,依照剛才的情形來看,她是焦慮不安的,只不過掩飾得沒有痕迹而已,因為焦慮,她甚至克意地保持與自己的距離,並且拒絕自己的關心。
月夜的心就像被銀針穿透,尖銳的疼痛起來。
若是沒有毗曇,他與她之間的距離只會更加遙遠,若是沒有毗曇,她說不定會離開,她本就不屬於這個時代。
月夜忽然感覺到恐懼,他無法想像再也見不到她的日子,更無法想像的是她傷心欲絕的樣子。
他現在還有什麼奢望呢,無非是能遠遠看著她,偶爾有接近她的機會,只要一杯清茗,或是一盞薄酒,幾句笑談,僅此而已,只要她幸福,他起碼會感覺到一點圓滿,但若她不幸,他的世界也會隨之崩潰。
月夜茫然地看著空虛的甬道,無奈地長長一嘆。
興國公府的書房內,美生與夏宗焦急地踱著方步,廉宗陰沉著一張刀疤臉,默然無聲。
他聽說原花竟然提議讓龍春帶兵平亂,險些沒忍住斥罵出聲,握著拳頭才忍住,可怒火卻在體內橫衝直撞,簡直要炸裂開來。這是多好的一個機會?昔氏已經參與謀亂,桐盧甚至打出推舉龍春為王的旗號,這可是赤裸裸地謀逆大罪,當前要做的就是將龍春踏到足底,並且讓他永無翻身的機會,而那個女人做了什麼?她竟然將龍春從叛黨里摘了出來,還巴巴地送龍春去平亂立功?
這個女人究竟要幹什麼,難道想要將春秋送上王位,讓興國公成為春秋的忠臣?
而讓廉宗更感氣憤的是,美生與夏宗竟然沒有反駁原花的提議,虎才甚至還極為贊成!
還有周真,給了他一個統領的任務,讓他助金舒玄帶上州停的兵力平亂,他竟然興緻勃勃地領旨了,真不知這幫人是怎麼想的,難道以為立了功,女王就會信任他們,就會將王位拱手讓給興國公?
廉宗只覺得前途坎坷,還好有勝曼公主……
她的手段可是不一般……
「美生公,你也別太焦急,我看原花甚有把握,想來興國公定會平安歸來。」虎才勸道,他實在被兩人晃得頭暈腦脹,乾脆先拉住了夏宗,摁著他坐在椅子里,
美生心裡煩躁的很,並不理會,只在門前轉悠,時不時地伸長脖子往外張望,又過了一柱香的時間,他的眼睛才忽然一亮,獃獃地站住了。
即使這麼炎熱的天氣,那個絕代風華的女子,從樹蔭下漫步而來,就仿若迎面的一陣涼風,讓美生焦躁盡消。
月白紗衣碧羅裙,發如烏雲膚勝雪,眉不畫偏翠,唇懶點更嬌,鉛華不染,卻光彩奪目,只不過淡淡地一眼,便讓人魂飛魄散。
「舅舅,請安坐。」
婉若清泠的一聲,才讓美生回魂,淺咳了幾聲,坐於上首。
「時勢動亂,興國公又不在國都,諸位只需做好份內的事,萬不可輕舉妄動,更不能趁亂謀權。」洛伊端了茶,一口氣喝了半碗,方才覺得焦躁略平,目光晃過夏宗,在廉宗身上略作停留。
美生看上去浮躁,心裡還是極有計較的,洛伊不擔心他,虎才本就慎重,更不會亂來,夏宗卻是個容易受人挑撥的,但本身卻沒有什麼膽子,只有廉宗,他如今是是司量部的內執統領,又是個野心勃勃的人,洛伊對他放心不下。
廉宗也感覺到了洛伊的目光,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暗中卻冷哼數聲,終是不敢表露出來,與美生的焦慮不同,他並不認為興國公會出什麼意外,那可是新羅第一劍客,莫說在宣城郡,就連百濟王宮對他來說也稱不上龍潭虎穴,廉宗相信興國公會毫髮無傷地歸來,正是因為如此,他才不敢與洛伊正面衝突。
「國公夫人說得是,夏宗,你一定要銘記於心。」美生立即表示支持,瞪著一雙桃花眼,波光粼粼地盯著夏宗。
「舅舅怎麼只說我,難道我就是個不知輕重的人不成?」夏宗不服,脖子一挺,眼光到處卻發現眾人的目光都帶著古怪,頓時又泄了氣,垮了肩膀:「夫人放心,我絕不會輕舉妄動。」
洛伊便不再這個問題上多糾纏,只問廉宗:「還是沒有興國公的音訊?」
國都才收到叛亂的消息,洛伊立即讓廉宗安排司量部的執事打探毗曇的音訊,過了這麼些日子,能確定的只有毗曇確實是進入了宣城郡。
「龍江洞現在既有叛軍,又有百濟軍隊,實在是打探不出什麼來。」廉宗這才說道。
洛伊蹙了蹙眉,北鄭郡被桐盧一占,又切斷了驛道,再加上宣城郡等三郡陷落,兵荒馬亂,謠言倒有許多,想打探毗曇的蹤跡實在也不是易事。
「既然確定興國公果然進入了宣城郡,那麼極有可能中了桐盧的暗算,要麼被困城中,要麼就是被桐盧帶去了北鄭郡。」美生積極地分析道:「否則也不會音訊全無。」
雖然努力抑制,慌張還是盤旋在心上,這兩個可能都不是什麼好事,若還在宣城郡中,極大的可能會被百濟兵俘虜,但若被桐盧帶去了北鄭郡,也一定會被叛黨利用,逼毗曇參與謀逆,畢竟毗曇手中的權勢對桐盧來說還是極有誘惑的,他不至於立時傷了毗曇的性命,可依毗曇的脾氣,無論是被百濟俘虜還是被桐盧俘虜,必然不會屈服,結果如何就不好說了。
美生見洛伊眉心緊蹙,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又是一陣心蕩神迷,好不容易才剋制住,情不自禁地就安慰道:「夫人也莫過憂心,說不定興國公早已洞悉了桐盧的詭計,脫身躲避起來,不過因為形勢太亂,才沒有音訊傳回。」
「正是如此,興國公早已懷疑桐盧有不臣之心,怎麼會毫無防備。」虎才也附和道。
洛伊心內略定:「無論如何,廉宗還是要儘力打探興國公的蹤跡。」
其實她並不信任廉宗,因此剛才已經讓人去請了華璋,多一番安排總歸不錯,若不是擔心局勢,洛伊甚至恨不得親自去龍江洞。
細細想來,毗曇若真落到桐盧手裡,這時也應該會有音訊,桐盧一定會以毗曇為質,威脅薛原屈服,薛原可是左兵部令,若能牽制住他,無疑對桐盧極為有利,但是桐盧卻沒有這麼做,說明毗曇並不在他手中。
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如今也只能用這樣的借口安慰自己。
打發了美生等人,洛伊便回了內院,幾日以來的各種擔憂忙碌,已經讓她的身子仿若繃緊的一條弓弦,隨時就要斷裂一般,儘管不能安睡,她也必須得歇歇了,毗曇不在,她要替他安穩好各方勢力,絕不能讓人趁機作亂,陷毗曇於不利。
「夫人,還是叫了肩與來吧。」南錦看著洛伊虛浮的步伐,一邊緊緊扶著她的手臂,一邊勸道。
「是的夫人,您若是累出個好歹來,這麼多在的事可就沒人操持了。」拾花緊跟著也勸道。
洛伊嘆了口氣,因為她的擔憂,身邊的丫鬟們都不敢吊以輕心,殷媽媽也累得好幾日不曾合眼,昨天就病倒了,還有清風,她才是新婚,聽說出了這麼多事,連忙回了府,還有藍珠,這幾日也常常開解自己,流雲也日日來陪自己,想著方的做新鮮菜式,只為了讓自己多吃幾口,這麼熱的天氣,她幾乎在廚房裡折騰得不願出來。
就算為了關心著她的這些人,她也不能不顧身子。
於是洛伊便找了個蔭涼處坐下,讓拾花去門房叫肩與。
為了不讓洛伊被烈日晒著,抬肩與的婆子繞了一大截路,幾乎都是沿著轉廊走,足足近兩刻鐘,才算是到了梅園。
洛伊靠著肩與咪了會眼睛,才覺得身上的力氣回來了幾分,她感覺到肩與落了下來,才睜開眼睛,就看見了梅園門外的階梯下,直挺挺跪著的柳奴。
這又是鬧得哪一出?洛伊立即厭惡地蹙緊了眉。
拾花早就看見梅園外跪著個丫鬟,這時才看清是柳奴,不待洛伊說話,便率先一步上前,柳眉一豎:「柳奴姐姐,你怎麼又不消停起來,也不怕衝撞了夫人!」
「夫人可憐可憐奴婢,放奴婢出府吧。」柳奴抬起被烈日晒得通紅的一張臉,雙目含淚。
「真是混帳,你若是要請假,報給秦媽媽就是,丁點小事就鬧到了梅園,又哭又跪的,成什麼樣子。」拾花有模有樣地數落著柳奴,心裡也厭急了這個不要臉的賤婢,夫人最近操勞著大事,又擔憂著興國公,這賤婢卻還來生事,興國公如今也不在府里,她這是哭給誰看?
洛伊慢慢地往梅園裡走,懶得理會柳奴,她現在完全沒有閑心應付她。
「夫人,龍江洞這麼混亂,國公爺又下落不明,求您允奴婢出府,奴婢……」
「你聽誰說興國公下落不明!」洛伊頓住了,眼底閃過一抹厲色。
柳奴仰著臉,雖然哭哭啼啼的可憐模樣,但毫不避忌洛伊狠戾的目光:「府里的丫鬟都在議論,奴婢還能不知道?夫人你操心著國事,沒有時間理會國公爺的安危,就允奴婢出府吧,奴婢若是能找到國公爺,也是為夫人分憂。」
真是可笑,她難道是想指責自己不顧毗曇的生死?!洛伊只覺一股戾氣沖喉而來,乾脆轉回身子,逼視著柳奴。
「真是放肆,主子的事情豈能由你一個奴婢置喙?」拾花大怒,恨不得一巴掌扇過去,但她知道規矩,主子沒發話,還輪不到她動手。
「你是想讓府里的僕婦們都聽到,我不顧興國公的安危?」洛伊慢慢地展開一絲笑容,卻冷洌異常:「你以為在府里造謠生事,等興國公回來后,就會與我生份?」
這正是柳奴的目的,當她聽說毗曇下落不明,生死不知,簡直就急得坐卧不寧,恨不得能生出翅膀來,飛去龍江洞找人,可是這個女人!興國公將她當做眼珠子一樣寵愛,她卻能安然若素,還有心情操心著平反之事,全不理會興國公的下落,柳奴恨得咬牙,她要揭開這個狠毒女人的面具,讓旁人看清她的真面目,如果興國公能回來,如果能安然無恙地回來,也會為她的冷漠傷透了心。
柳奴眼裡掠過一絲怨恨,咬牙不語。
「真是可笑。」洛伊說了一句,揮手讓拾花與南珠都退下,這才居高臨下地盯准了柳奴:「我挺惋惜的,為你的父親,他的確值得人欽佩,你信與不信都好,我之所以容忍你,一是因為你父親,另外一個重要的原因,也是因為你愛慕著毗曇,我相信你對他是無害的,才能容忍你繼續留在國公府,如果你真能助他,或者是他對你有那麼一丁點的情意,我都會成全你們,但你始終都不明白,你還看不清,你對他沒有幫助,而他對你也沒有情意,如果有一天,你能放下仇恨,真的為他考慮,你就會懂得。」
「我不會放你出府,你愛怎麼做就怎麼做,願意跪在這裡多久,也由得你,你信不信,就算你在這裡跪成了一尊石像,他也不會多看你一眼。」
說完這句,洛伊轉身進了梅園,而柳奴的臉孔,瞬間蒼白。
可這個倔強的女子,真的在梅園面前長跪不起,整整過了一夜,暈倒在梅園門前,洛伊只是讓人將她抬回了垂葉堂,並請了郎中來好好診治,甚至不理會府內的風言風語。
殷媽媽痊癒后,國公府里的風言風語已經太多,罵柳奴的有之,說國公夫人無情的悄悄地佔了一部份,殷媽媽尤其憤怒,趁著有一日,就提醒洛伊:「夫人,您應當嚴懲柳奴,像這樣的奴婢,起碼也應當趕也國公府去。」
洛伊只是一笑:「媽媽是為我好,我知道你的忠心,可是我不願意這樣,因為對她來說,最大的懲罰不是來自於我,我相信,毗曇總是會回來的,他答應過我。」
殷媽媽當時就紅了眼角,傷傷心心地抹了幾場淚,卻連理由也說不清,不過從此對洛伊更是鐵了心的維護。
還是回到當日,洛伊歪在偏廳歇息了一會兒,華璋便到了。
因實在是睏乏得很,便讓人將華璋帶進了梅園,直到藍珠找了個生硬的借口避上了樓,洛伊才恨不得拍碎自己的額頭,真是糊塗了,竟然忘記華璋與藍珠曾經的關係,怎麼就缺心眼地讓華璋進了梅園呢?
於是洛伊長話短說,只吩咐了華璋安排執事去宣城郡的事,就讓送客。
華璋才出玉華樓,迎面就碰上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鸚畫!」華璋激動地拉緊了丫鬟的袖子:「你怎麼在這裡?」
鸚畫是藍珠的貼身丫鬟,這一刻,華璋已經忘記了是在興國公府。
「公子放手,這裡是興國公府,公子切莫放肆。」鸚畫好心地提醒。
華璋尷尬地鬆開了手:「可是你怎麼在興國公府?」
「那當然是因為夫人在這裡。」鸚畫毫不掩飾對華璋的輕視,甩了甩袖子,趾高氣揚地拔腳便走。
華璋愣了一瞬,方才轉身,對洛伊懇求:「國公夫人,請賜我與藍珠一見。」
洛伊當然知道鸚畫的出現是藍珠的有意安排,她盯了華璋一瞬,猶豫了一番:「華璋,你與藍珠緣份已盡。」
「夫人,還請您開恩。」華璋毫不猶豫地跪拜下去,堅決地叩首:「夫人,卑職求您了。」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洛伊不無憐憫地想,卻轉身離去。
藍珠下來的時候,還看見華璋直挺挺地跪在當地,正是日暮時分,金陽已逝,唯有霞紅落地,她依然是白衣翩翩,他卻已經鬢染淺霜。
這一刻,藍珠的喉嚨里,還是被酸澀的情緒柔軟地塞堵得呼吸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