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六十一章 關於陷井
月色千里照不透,鐵軍沉默靜待時。
一彎殘月,傾斜於黯藍的夜空,寒薄的蟬光仿若流水,卻無力擊破籠罩在嶺上的薄霧,因此山林之中還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只有樹蔭無法遮擋的驛道之上,才瀰漫著淺銀的雲層般的清輝,忽而一陣湍急的東風,剎那之間黯雲洶湧,吞沒了月色,也吞沒了無邊無際的天與地,疾風穿過峽谷,仿若從天而降的狼嚎,撕破了萬籟寂靜,回蕩在半空,傳揚向幽遠的驛道。
風聲遠去,空蕩蕩的驛道東端,突然傳來了滾滾悶雷,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急促,驚醒了林木間棲息的飛鳥,振翅而起,往更深的黯沉處躲去。
當殘月再次走出雲層,峽谷前的驛道上,長長一隊鐵騎轉角而出,風馳電掣般地奔襲而來,原來並不是雷聲,而是鐵蹄踏夜來,甲胄震月聲。
這一隊深夜奔急的鐵騎,並沒有穿過峽谷,風馳電掣般來,卻在谷口勒韁,領隊的將領翻身而下,月色打在他冷冷的盔甲上,肩上的獸爪猙獰刺目,火把的紅光照映進他的眼睛里,透出一抹炙烈的血色。
「將軍,前面就是鷹嘯谷,穿谷而過之後,就是天江關了。」同樣一身鐵鎧,肩上釘著銅鉚的宇中郡守略抬著一雙細長的眼睛,目光飄向幽深晦暗的峽谷,彷彿看到了守護天江關的士兵。
只要突破天江關,就能夠順利地進入中部洞,與那裡的昔氏族人會師,將眼前的劣勢徹底扭轉。天江關原只有兩千守兵,不過龍江叛軍的十分之一,突關不難,可需要時間,時間此時對他們尤其重要,因為他們的身後,尚跟著薛原所率的萬餘追兵。
若在突關時被追捕夾擊,就算是有人數上的優勢,也並沒有成功的把握,不說桐盧,宇中與奔城的兩個郡守都是久經沙場之人,這一點情勢還是能估計得到的。
其實最為上佳之策,就是在峽谷內設伏,先重創薛原所率的追軍,再途後事,可薛原也是用兵如神的戰將,他絕不會輕易踏足陷井。
不過桐盧並不擔心,因為陷井一早已經挖成了,從他們離開龍江洞時,根本就沒有與中部洞逃竄至大倻城的打算,苟延殘喘絕對不是辦法,再說美室當年盤倨城中,尚未能抵擋住王室的討伐,更何況是他們?
桐盧招手喚來一名親兵,令他一騎快馬穿谷而過,依然不願輕易入谷,讓兩萬餘人的兵士,在谷口叢林里盤坐歇息。
時間彷彿變得漫長起來,風聲悠遠,月色明暗,不過兩柱香的時間,竟然讓桐盧有了如坐針氈的感覺,宇中郡守也心神不寧,手掌不離腰上的佩劍,目光一直朝向黯黑的峽谷,仿若生死攸關的緊張。
他豁出了家族,豁出了數十年來積累的榮華,決心跟著桐盧行此轟轟烈烈之事,眼看著鬧得新羅境內狼煙四起,風雨凌亂,以為只要龍春與昔氏聯合,在國都振臂一應,新羅必將易主,而他們,就是開創新政權的功臣,從此進入中樞,留名青史。
想不到龍春就是個扶不起的阿斗,連趁勢而為的那一點決心都沒有,反而代表女王來平亂,這是他們所料不及的,自然也被龍春的出現擾了個手足無措,而龍江洞那些個少見識的郡守,本來還眾志城誠,卻轉眼分崩離析,倒戈的倒戈,投降的投降,若非有百濟人牽涉著禁軍,他們早就死無葬生之地了。
好在中部洞已經被昔氏控制,而王室手中的禁軍顧此失彼,才留給他們一線生機。
現在就看中部洞的消息了,宇中郡守相信到了決一成敗的時刻,只要中部洞如約拿下了天江關,他們就算贏了一半。
孤單的馬蹄聲從幽谷中急促的傳來,桐盧與宇中郡守不約而同地上前幾步,只有奔城郡守無動於衷,他抱著把鐵劍,半靠著一顆粗壯的古槐,正自酣暢淋漓的打著響亮的鼾聲。
「報——」往前打探的親兵翻身落馬,幾步上前,單膝著地:「天江關已經被中部軍控制,這是駐關將領的密信!」
桐盧瞪大了眼睛,劈手接過親兵呈上的密信,三兩下啟開火封,仔細看完,方才仰天長笑:「天助我也!天助我也!想不到天江關的駐將早有反心,已經被族兄收服,如此一來,我們盡可以依計行事,就算是薛原,也想不到在天江關后等著他的,是兩萬鐵騎,只要他踏入鷹嘯谷一步,就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宇中郡守接過密信,仔細核對了密印,方才相信,鋒利的唇角一斜:「天意,看來果真是站在將軍一邊。」
「如今瘐信所領的三萬禁軍在奪泗郡動彈不得,金舒玄又被東川起義軍牽制住了,他雖然奪回了張邑、千陽,不過在那裡留下千人,只要我們吞了薛原,就可取道攻擊上州停,我們有四萬餘人,上州停的駐軍不過才剩下不足萬人,只要拿下上州停,國都不過是囊中之物。」桐盧狂妄地大笑,意氣飛揚。
原來,從一開始,前往大倻城不過就是掩人耳目,他們的目的,一直就是王京。
國都所余的禁軍不過一萬人,加上各部花郎,也不足以與龍江、中部兩地四萬兵士抗衡,只要攻入國都,便可逼迫女王退位,龍春既然將王位拱手相讓,那麼身為昔氏真骨的桐盧,何不自取王位?
成王敗寇,到了那個時候,掌控了國都與大貴族,還有一眾言官,又何愁新羅百姓不服?什麼正義之師還是謀反叛軍,新羅的歷史將重新書寫,一切都將水到渠成。
薛原也好,瘐信也罷,就算興國公又如何,他們的家眷都掌握在自己手中,只要女王喪命,他們也只有歸順這一條道路可選。
絕地反擊,出人不意,才是桐盧一開始的打算。
夜色深沉,兩萬餘鐵騎在桐盧的示意下,隱入幽深險峭的峽谷之中,他們屏息靜聲,靜待獵物入網,鷹嘯谷除了風聲漸厲,又歸於死一般的沉寂。
過了半個時辰,西邊天江關處,忽然火光衝天、殺聲四起,鐵劍相擊之聲在死寂的夜裡清晰可聞,月色照亮了桐盧的獰笑,他愈加放下心來。
中部洞的叛軍正在天江關上演一場突關之戲,而薛原聽得這一片殺聲,必然會以為是龍江叛軍正在破關,而薛原也必不會眼睜睜地看著桐盧破關而去,好與中部洞昔氏叛軍匯合,他必然會追至天江關,阻擋桐盧前進的步伐。
就算薛原有所懷疑,安排探子前往,也會看到兩萬兵士奮力破關的情景,他怎麼也料不到天江關早已被中部洞的叛軍拿下,只以為是龍江叛軍。
桐盧有十成把握,薛原一定會踏入陷井之中。
只要他的一萬追兵踏入鷹嘯谷……
中部洞的兩萬將士就會調轉頭給薛原迎頭痛擊,再加上龍江伏在峽谷里的兩萬將士,足可以生生切斷薛原的退路,前後夾擊之下,薛原除了全軍覆沒,似乎再沒有另外的下場。
來吧薛原!你追擊了我這麼多天,也該是一決勝負的時候了。桐盧獰笑漸盛,虎目底下,流淌著狠戾與鋒利的殺意。
夜空之上的那角殘月,不慌不忙地往西移動著,在雲層里走進探出,微笑俯視。
時間一息一刻地流淌著,又過了半個時辰,峽谷之內依然還是一片寂靜。
奔城郡守最先失去了耐性,弓著腰到了桐盧面前:「薛原那廝,咬了我們這麼多日,難道累垮了,跟不上來了?」
宇中郡守也甚是擔憂,當然不會向奔城郡守那樣以為,薛原在真智大王時就被贊為鐵將,怎麼會這麼容易就被拖挎?宇中郡守想到另一種可能,心狠狠一沉:「已經過了兩個時辰,薛原還沒有跟上,難不成我們的計謀已經被看破了?」
桐盧頓時驚慌起來,從藏身之拔草而出,眺望著靜謐的驛道,觸目所及之處,沉沉的一片黑暗,不見半道火光,看來薛原的確沒有跟上來,眼看著陷井已經布下,獵物卻遲遲沒有出現,桐盧的體內像是被丟進去一把火炬,焚燒得他心神不寧,當即安排了一隊十餘人親兵,出谷查探敵情。
等待總是讓人焦灼的,更何況是這麼一個重要的時刻,桐盧恨不得自己生出一雙翅膀來,飛出數十里去看看,薛原那隻老狐狸,究竟還在觀望什麼?難道他警慎到了這個地步,想等到天亮才入谷,這峽谷雖然險要,卻並不適合青天白日下設伏,更何況是浩浩兩萬兵士?若是如此,計劃將要變動,乾脆與中部洞的軍士匯合,與薛原正面交鋒,己方軍力高出薛原數倍,勝算也有八成。
這麼一邊思量著一邊等了半個時辰,探子們才總算歸來。
「報——」長長的一聲,驚破了沉寂的峽谷,桐盧情知有異,也不再隱藏,從林木間一躍而出,迫不及待地問道:「怎麼回事?可曾探清敵情。」
「將軍,薛原軍已經在五十裡外拐道了,一路疾行,直奔東川而去!」
「什麼?」桐盧設想過種種可能,就是沒有料到薛原會在如此緊要的關頭,放棄了追擊自己,改道前往東川而去!
「這隻老狐狸,不愧是久經沙場,還保留著如此靈敏的嗅覺!」宇中郡守跌足長嘆,眼看著勝利在望,明明準備好蓄力一擊,敵人卻避而不迎,實在是讓他忍不住沮喪。
「你是說薛原洞穿了我們的計劃?」奔城郡守瞪大了眼,簡直不敢置信:「怎麼可能,我們可是沒有出一絲紕漏。」
桐盧重重一頓足:「他咬了我們這麼多日,這時突然棄我們不顧,而只奔東川,定是想與金舒玄匯合,先拿下東川,再調轉頭支援上州停,形成合圍之勢,打我們一個措手不及。」
儘管有四萬餘兵力,但要想立時突破上州停卻也不是易事,若剿滅薛原,桐盧他們並不擔心時間,皆是因為大部禁軍還被百濟人牽制,而金舒玄也不能脫身的條件下。
但薛原如今奔東川洞而去,有了他這萬餘兵力,拿下東川不過轉眼之間,還有一個關健的地方,薛原既已洞悉他們的計劃,必然遣人送信回了國都,女王一定會心生戒備,必然會讓一萬禁軍與花郎盡數支援上州停,他們這次突襲想要成功,簡直就是痴人說夢了。
奔城郡守思索了一番,也無奈地接受了薛原並沒有上當的事實,擰著眉頭一挺胸膛:「乾脆我們就追去東川洞,有了我們這四萬兵士,還不將薛原與金舒玄踏成肉餅!」
「我們加上東川洞的兵力,接近七萬,要滅薛原並不難,但這麼一耽擱,和將延誤最佳時機,等德曼緩過神來,也會調動駐軍與我們交戰。」宇中郡守皺著眉頭,想要以區區七萬人抵抗各地駐軍,顯然就如螳臂當車。
只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下國都,處決女王,才是唯一的勝算。時間越往後拖移,便越有利於德曼,可是如今突襲上州停的計劃顯然不能實施了……
「等等!將軍剛才說薛原已經看破了我們突襲上州停的計劃……」一直沉默著的取信忽然若有所思地說道。
他現在已經成為了桐盧的心腹,許以軍師之職。
「若是如此,女王必然也知悉了我們的計劃,應當會將所有的兵力調往上州停。」取信挑了挑眉,眼睛越發清亮:「要想攻入國都,上州停可不是唯一的關口。」
桐盧眼中一亮,他顯然也想到了!不禁再度仰天長笑:「薛原雖然狡猾,可也不是神仙,他必不會料到我們會放棄上州停,就讓女王在上州停布陣吧,我們也能打他個措手不及……」
只要東川洞能拖延薛原些時日,就算他醒悟過來,只怕也支援不及了。
桐盧的信心再度膨脹起來:「薛原想要將計就計,挖好了陷井等著我們踏足,可我們未必就沒有釜底抽薪的機會,關健是要讓他們篤定,我們必爭上州停!」
計議初定,桐盧也不再鷹嘯谷中耽擱時間,而是縱馬直去天江關,與演了半夜廝殺好戲,已經很是乏味的中部洞叛軍匯合。
天邊的一顆啟明星,孤單地在雲層中熠熠生輝,而那彎殘月,似乎也有些疲累了,乾脆隱於雲層,久久不再現身。
——
徐羅伐漸漸從靜夜中醒來,幾縷天光破雲而出,漸漸照亮了烏瓦灰牆,青枝碧葉,隨著翠鳥啾鳴,漸有炊煙裊裊,市集上也開始喧鬧起來,儘管與往常相比,似乎實在稱不上熱鬧。隨著城中巡邏的禁軍敲響解禁鑼,「咣當」「咣當」地聲響穿街過巷,兩旁的商鋪才懶散地陸續開放,小夥計們睜著惺忪的睡眼,沮喪地打量著街道上稀鬆的人群,無精打彩地靠在店鋪外,全沒有以往的半點精神。
一騎青驄飛馳而過,引得許多人駐足旁觀,不過才清晨,就有人放馬飛奔,難道又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大事?
能在鬧市之上縱馬,可不是普通身份。
因此馬上一襲白衣的男子,引起了滿市關注。
青驄從東市穿過,往城西而去,停在了興國公府的側門前。
門房一見是華璋,忙迎了上去,恭身將人請了進來,國公夫人早有吩咐,這幾日情勢緊急,若是華璋來訪,直接請進梅園。
洛伊這會子正在用早膳,一聽華璋來了,忙丟下才喝了半碗的粥,換上見客的一襲對襟大袖長紗衣,讓南錦替她挽了個簡單的倭墮髻,青絲之中,只有一枝白玉珠簪極簡單的裝飾其間,整個人清麗得就像出水芙蓉。
看著她從木梯上款款而下,華璋焦灼的情緒不知不覺就平復了下來。
洛伊免了華璋的禮:「你一大早就來梅園,必然是出了急事,別顧那些虛禮了。」
華璋果然只拱了拱手:「夫人,今日清晨,從中部洞就傳來了消息,據說薛原公兩日前在鷹嘯谷中了桐盧的埋伏,全軍覆沒了!」
洛伊心中一沉,心裡一直隱藏著的不安漸漸蕩漾開來,她早懷疑桐盧往中部洞撤離的目的不會那麼簡單,想不到這麼快就傳來了噩耗。
可是……
薛原會這麼輕易的上當?
「你剛才說消息是從中部洞傳來的?」洛伊半分不顯焦急,淡淡一問。
「是!司量部有外執事在中部洞,據說中部洞都已經傳遍了,並且桐盧等四萬叛軍已經離開了中部洞,往上州停而去!」華璋見洛伊不放在心上,加重了語氣:「他們並沒有往大倻城,反而是前往上州停,定是想要突襲,攻擊國都呀。」
是的,這的確才是桐盧一黨唯一的機會,洛伊不由得蹙緊了眉。
「夫人,這事耽擱不得,您應當立即入宮面聖。」其實華璋得了這麼重要的軍情,自己也可入宮稟報女王,不過興國公在北鄭郡時曾經一再叮囑,無論發生何事,讓他先要第一時間告知洛伊。
「除了中部洞,其他地方可還有消息傳來?」洛伊再問。
華璋愣了一下,立即明白了洛伊的意思:「夫人是懷疑此事不實?」
「我在想,若薛原真是全軍覆沒了,消息傳回國都,必不會來源於中部洞。」洛伊微微一笑:「桐盧若是得了手,他接下來的要做的就是把握時機突襲上州停,為了不讓我們心生防備,必然會引瞞薛原失利的消息。」
華璋恍然大悟,不過還有疑慮:「可是四萬餘兵力,的確已經離開了上州停……」
「不過無論孰真孰假,都要將這件事稟報陛下,我這就入宮,但是公子不可將這消息散播出去,免得引發恐慌。」須臾之間,洛伊似乎已經有了決斷,打發了華璋之後,換了朝服入宮。
當她將這個噩耗面呈女王之後,卻沒有見到女王有一絲驚訝,或是恐慌,反而面帶微笑,雙目炯炯地看著自己,心裡便更加篤定:「原來陛下一早就洞悉了桐盧的陰謀,知道他的目的並不在大倻城,而在國都。」
女王微微頷首,卻又緩緩搖頭:「洞悉桐盧陰謀的人並不是孤,而是薛原與毗曇。」
早在桐盧撤離北鄭郡之時,薛原與毗曇便想到了他一定會匯合中部洞的叛黨,突襲上州停,薛原不動聲色地緊跟一路,自然是一早就定下的計劃。
薛原絕不可能中伏。
「陛下,薛原公是否帶兵去了東川洞。」
洛伊突然地一問,才讓女王驚訝起來,眼睛里卻是滿含笑意:「原花這麼以為?」
「如今桐盧已與中部洞的叛黨匯合,共四萬兵力,上州停不過數千駐軍,實難抵擋,就算加上國都的一萬禁軍,近萬花郎,也還不到叛軍的一半人數,只能是拖延時間而已,若是要解上州停之危,薛原公必須與舒玄公聯手,先平定了東川洞,才能調轉頭支援。」在入宮的途中,洛伊已經理清了關健之處,此時說來,當然是條理分明。
女王的目光更加溫和,卻並不想告訴洛伊真相,反而問道:「那麼依原花開來,我們現下應當如何?」
自然是應當齊集花郎與禁軍支援上州停,好爭取時間,等薛原平定東川洞后,形成合圍之勢,剿滅叛黨。
話已經到了嘴邊,洛伊卻忽然沉默了。
似乎,有哪個環節不對,她看向女王,見到的是卻是滿眼鼓勵,洛伊不由得更加慎重起來,不急著開口,只是飛速地思量,偏殿忽然陷入了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