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潁上小築
韓國,國都新鄭南,靠近潁川的一處臨河小村,叫做自然村。
這裡距離暴氏封地潁川就隔了一條河,而這座小村與其他村莊比起來最大的不同就是這裡沒有女子,有的只是荀子的學生,以及仰慕荀子名聲前來求教的百家子弟,或者就是還未確定學業的士子慕名遊學來此。
這是個老師挑學生,求學士子也挑老師的時代。
如今當世顯學是儒家、墨家這兩大並列於世的學問,兩門看著殊途同歸卻水火不容的兩門學問。兵家、縱橫家、法家的輝煌已經隨著兵制幾次改革、國政變法、國際形勢的穩定而漸漸落寞。
宋武從北向南眺望這座法家聖地,佇立久望不邁一步,良久對身旁韓非道:「師兄先行,稍後子武再拜謁荀師。」
一國之君不是你想見就能見的,荀子也是如此。除了荀子的三十餘親傳弟子,其他弟子、客人都需要投名刺,得到寫有會客時間安排的回帖時,拜訪者才能持貼按時登門拜謁。
韓非微微頷首,扭頭看一眼後面目光獃滯,姿貌邋遢的楚南公:「那子武速去速回,莫要自行遠離。待荀師見了完完整整的子武,我的才好向荀師復命。」
「好,快則申時,慢則明日辰時。」
申時,申,田地里幹完活回來的農人排成一條線回家,就是天快黑的時辰。
一路南行,隊伍卻越發的小了。
桓沖領著一眾東周流亡貴族子弟與三十餘傷兵留在魏國溫縣招攬宋國遺民相關的人力、物力;渡河后韓虎也老老實實帶著材軍去滎陽大營復命去了;彭錐手持韓非手令,帶著宋兵去召集各自親舊,就等宋武返回新鄭后一起北渡大河向溫縣與桓沖匯合。
而渡河前後,宋武、韓非並沒找到河伯西門豹,河伯真身在上游,還是下游出海處,河裡的妖靈也說不明白。
大河太大了,河伯真身可能在上游,可能在下游,也可能在上、下游某一段的支流里,甚至可能化作人形在某地妓館吃吃喝喝。
找到一條能行之有效聯繫河伯的方式,也是宋武返回自然村的目標之一。
只是站到了這裡,他才發現了一重新天地。以前的他,看到的只是自然村,而現在有土德之力庇佑的他,看到的哪裡是什麼自然村整體的『井』型屋舍布局,而是一座山,中高八方低九宮布局的山,大多數人的彷彿夢遊一樣遊盪,或喜怒哀笑,或自言自語。
宋武說完就跳進了路邊河流中,韓非看著淺淺及膝可明辨游魚的清澈河水,而宋武就那麼漸漸被河水吞沒,彷彿如火焰一樣一閃即逝,消失不見。
眨眨眼睛,韓非雙手負在背後拉起繩子,牽著綁了楚南公右手的牛皮繩,緩步朝山上走去,前前後後出入自然村的士子如若無視,繼續忙碌他們的。而韓非,明明是在一步步登山,可他若封印自己的能力低頭俯視,卻會發現自己在凌空踏步,步步登高。
荀子門下能發現自然村真相的弟子沒幾人,又知道潁上小築的人也是沒幾個。這也是為什麼龍陽君問宋武『潁上主人』,宋武回答的意思也簡單,我不僅知道這個地方,我還見過那個人。
就因為這一層關係,龍陽君才會為宋武開具通行令文,允許宋武在魏國範圍內自籌兵甲、糧秣,但必須參與這次與秦國的大決戰。
自然村的真相,你有異術傍身或是仙裔自能察出自然村點滴不尋常,若是荀子看重於你,你能發現更多的奇異景象;而潁上小築,能不能進去,全看主人家喜好,主人是荀子的親人,叫什麼名字宋武一概不知,他只知道服侍的小童叫做中行策。
荀子的荀姓始於黃帝諸子,論姓氏高貴不在姬姓之下。而面對殷商子姓族裔輝煌的文化成果,一些姬姓族裔硬是要將荀子歸入姬姓族裔一類。
其實宋武也好,韓非也罷,對待殷商子姓與姬周這兩大族裔之間的競爭,完全是一副看笑話的態度。反正大家歸根結底,哪個不是黃帝血裔?就算你父族一系是炎帝後裔,可你母族呢?
炎黃之爭就是黃帝、蚩尤之戰,之後還有蚩尤舊部刑天發起的復仇戰。結果就是,這年頭還真找不到多少炎帝血裔諸侯國,炎帝族裔早已與黃帝族裔不分彼此了。
至於荀子原先是趙國人,更早一點能算是晉國人。而晉國六卿之中有智氏、中行氏,他們都是荀姓,後來在智伯手裡合併,形成晉末四家裡的智氏一族,最強大的一族。
正規場合里可以稱呼智伯為智瑤,莊重的場合里,就必須稱呼智伯的另一個名字,荀瑤。中行氏併入智氏,智伯被殺后原智氏一族被屠殺乾淨,中行手、荀姓其他分家受到的牽連不小,都恢復荀姓,而不再稱某某氏,即放棄爭權的名義,以及復仇的動機,屬於一種自保行為。
所以荀姓中行氏血脈繁盛,卻多已恢復荀姓棄用中行氏,一個荀家人叫做中行策,本就是一件離奇的事情。不是這個叫中行策的人如何,而是給他起名字的那個人有問題。
中行氏、智氏,是荀姓家族內部不好言及的悲傷事情,是一道傷疤。而有個人卻給家族後裔起名時啟用中行氏,你說這個人懷的是什麼心思?家族內其他成員,又該怎麼看待她?
她,就是荀子的幼女,汝君荀姬。
汝地有好幾處,有一處是周平王封給少子姬武,是侯爵汝國。如今汝邑夾在韓魏處三國交界處,與三國交界處其他封邑一樣,三國都把這些封邑當作自己的疆域,設立封君。能不能奪回封地是你的事情,國家封給你就是給你的榮譽,屬於一種虛封。
哪怕是虛封,也是一種世人認可的統治名義和莫大威望,是具有法統意義的。
而荀姬的汝君封號,也是有傳承來源的,比之韓魏楚三國賞賜的封號還要正統,傳承於東周汝君姬武一脈。
再次從水中浮起,宋武面前是一片汪洋大海,看不見邊際的大海,淡青色的大海,卻風平浪靜。
吐出一口水,宋武左右扭頭看到了海中孤島,奮力游過去。
金色沙灘旁的椰林陰影下,中行策赤足坐在一根圓木上,左手捏著右手袍袖,右手握著兩尺長細竹條做筆,在鋪平的細沙上一筆一劃,小臉蛋滿是專註,狹長的一對丹鳳眼半眯著,彷彿沒有察覺宋武的到來。
宋武試著催動土行之力蒸發渾身水汽,好像有什麼東西阻滯,他彷彿回到了從前。只能脫下外袍,光著膀子擰水。
寫完一個字,中行策俯身用竹條刮平沙地,放好竹條看向宋武,同時起身伸懶腰,下巴揚起,老氣橫秋:「子武?快大半年沒見了,最近學業如何?看你眉宇間煞氣凝聚,有麻煩了?」
中行策看年紀也就十二歲出頭,可宋武第一次來的時候,那時候的中行策才十歲出頭的模樣,比當時七歲的宋武足足高了一個腦袋。而中行策在外面的同齡人,此時已四十齣頭了。
宋武咧嘴抱拳微微躬身:「師兄好眼力,最近遇到的麻煩不少。」
中行策小大人一樣,雙手負在背後左右踱步打量宋武,口中嘖嘖眼眉帶笑:「你們這些人沒一個省心的,李斯前幾日偷偷跑回來了,又偷偷跑了;韓非那小子有苦說不出,暴渠最近也不妙,我看外面的世道估計很亂。」
宋武悻悻做笑,問:「暴渠如何了?」
宋武只知道宜陽一戰暴鳶以身殉國,以決死突擊戰術重傷蒙驁,反正新鄭方面流傳的消息就是韓軍很能打,宜陽之戰都是韓軍在暴鳶父子指揮下以弱勝強,出奇制勝……到底怎麼個經過沒人能說詳細,倒是丞相張平專程從滎陽前線後撤,返回新鄭似乎是為了主持上將軍暴鳶的葬禮。
可暴氏嫡脈近親之中,暴鳶戰死後,就剩了兩人,一個是殘疾,不能理事的暴梁;而力戰秦軍的新銳悍將暴渠卻找不到蹤跡。另一方面列軍中主戰將領急需一個強硬的主戰領袖,列國使者也從大梁趕過來弔唁,借這次葬禮激勵士氣的同時,最好在葬禮這種同仇敵愾的感情氣氛中談點東西。
暴鳶的葬禮已經不是一場普通的國葬那麼簡單,而是一次關係聯軍下一步行動的重要會議。暴鳶父子打下的威名和犧牲給了韓國極大的加分,讓丞相張平有了足夠的底氣來與列國談點實質上的好處。
偏偏,暴鳶的屍體不在,暴鳶的兩個兒子也無法參加葬禮,若強行舉行這場葬禮必然成為笑柄。可丞相張平倖幸苦苦從滎陽前線跑回來,難道就這麼灰溜溜的回去,或者鬧個大笑話?
可暴渠人呢?
這是個讓丞相張平以及韓國權貴們極為關切的問題,韓國宗室權貴們比丞相張平還要關心,因暴鳶的屍體找不到就算了,那麼大歲數的人,反正沒人相信暴鳶還能活著出現。可暴鳶的上將軍印給了暴渠,現在代表韓國上下軍隊指揮權的上將軍印在暴渠手裡!
法理上,上將軍印,加上一線將領手中的虎符,一個代表指揮權,一個代表統兵權,這兩樣東西合起來,完全可以繞過國君、丞相進行合法調兵,能合法調兵也就能合法逼宮。兵權絕大多數握在韓國宗室手裡,他們就缺上將軍印!
上將軍印若落在宗室權貴手裡,丞相張平、國君都將被動,此時暴渠的一舉一動,直接影響韓國內部的政治平衡,也間接影響韓國在接下來戰事中的身份。是打疼秦軍和列國討要好處繼續當先鋒,還是因為打疼秦軍讓秦軍生畏,進而謀求與秦國相對平等的合作?
所有人都關心暴渠的去向,中行策會知道?
自然知道,努著嘴,中行策哂笑不止:「張平小兒眼中只剩了韓國,卻忘記了人情。暴渠處處以其父為榜樣,如今暴鳶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不弄清楚這件事情,你覺得暴渠會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