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質子丹
日暮之時,天際火燒雲照映之下,邯鄲迷宮一樣的質子館、叢台群泛著橘金色。
當值軍士換崗之際,一名少年躡手躡腳在崗哨交替產生的空隙中移動,來到質子館外圍,叢台死角的土牆邊。
說是少年名不副實,其實約在八歲左右,可卻已冠禮,穿戴規格與成人無異。
土牆已鑿開指粗孔洞,一根根的竹簡從牆外塞來,少年收入懷中。東張西望片刻,便在叢台之間移動,向著中心質子館移動。
「為何鬼鬼祟祟?」
突然一聲喝問,驚得少年亡魂大冒,強行鎮定轉身拱手,強笑著要解釋。
卻看到一個陌生人,一個絕不是質子、質子隨從或趙國官吏的陌生人,這陌生人一襲靛青水漆皮鎧掛灰色披風,頭扎著銅黃色護額。
整個人斜倚牆上,身形高碩面容硬朗,一口寶劍斜搭在肩上,劍尖那一頭挑著紅漆紋理裝飾的長頸黑陶酒瓮。
宋武眼珠子上下翻動仔細打量這神情詫異的少年,搖搖頭,說:「看你也是新來的,不必這般鬼祟。只要不是預謀出逃,缺衣食用度,大可讓家臣從牆外拋入。」
說著努嘴頓了頓,宋武挑眉補充:「長平之戰戰敗后,邯鄲大亂之際,就有人從牆外投入兵甲百餘副。」
一聽宋武還知道十年前的事情,是質子館的老前輩,少年撫了撫袍袖,斂去驚容拱手:「在下燕國質子丹,謝閣下教誨。丹初至邯鄲,不通邯鄲風物,徒增笑柄。若是閣下有空閑,丹願請教一二。」
倒是個看重面子的人,不主動問宋武身份,非要等宋武自己告知。
宋武呵呵搖頭做笑:「且隨我來。」
宋武在前,質子丹跟在身後,邊走邊收拾著自己儀容。
一處門前石板隙縫布滿蒿草,門前布滿蛛網的小院前,宋武駐步,上下看著,眉目含笑又笑容消散:「許久未來,未曾想荒敗到了此般地步。」
說著,宋武左手提著酒瓮、劍鞘,右手抽出商闕踏前一劍劈下,一聲脆響銅鎖、鐵鏈子同時墜地。
提劍將蛛網掃盡,以劍尖頂開門板,同時一腳將地上的銅鎖、滿是銹跡的鐵鏈子踹到院內,側身:「寒舍簡陋,還望不棄。」
質子丹透過門,看著雜草叢生的院內景象,心中好奇宋武身份,推論宋武以質子身份為趙國效力,現在可能是自由之身,便恭維:「閣下舊地重遊,倒是讓丹心生羨慕之情。」
等他進來后,宋武重新關上門,領著質子丹向主房走去:「是舊地重遊不假,不過也沒什麼好羨慕的。我只是好奇,為何質子館日漸荒敗,以至於守衛薄弱到此般地步?」
宋武的疑問在質子丹看來有些莫名其妙,緊隨著宋武登上主房側廳的石板樓梯,徑直來到二樓。
二樓廊檐下燕雀土窩成片,一地鳥糞,今年的新燕業已長大,唧唧喳喳一片驅趕著闖入領地的敵人,宋武饒有興趣吹著口哨漫步,一把推開了二樓門戶。
處在二樓之上,質子丹驚訝的合不上嘴,到底是怎樣高貴的身份,以至於在質子館中,都配有如此高規格的居舍!
本該是記憶中光滑的石板地面,此時展現在宋武面前的只是一層厚厚灰塵。四周牆壁上掛著的竹簡,早已散落一地。
除此之外,二樓大廳一角,還有成片的枯骨,包裹枯骨的衣衫早已風化襤褸,此外幾處樑柱下還有成堆骸骨。
質子丹看著各處人骨,莫名的心生驚恐。
宋武漫步來到一處樑柱,樑柱上還釘著一口短劍,十年之後依舊犀利如初,不帶點滴銹跡。短劍下是一灘散落的骨骼,抬手撫著劍柄錯銀裝飾的銘文,輕嘆一口氣:「是近侍楚勉的劍。」
又來到一角成堆枯骨群中,宋武看著三枚明顯小於周邊頭顱的小顱骨,雙目之中霧氣滋生,自己的兩名乳娘、三名乳兄弟應該就在這裡。
「閣下……」
質子丹緩步來到宋武身側,想開口詢問什麼,又懾於宋武威勢不敢直問。
扭頭,宋武一笑:「這裡原是軟禁蕭君子榷所在,我便是蕭君幼子子武。你是燕國人質,不是趙人,我才不殺你。帶你來,只是我一人故地重遊,想找一雙耳朵聽一個遊子,說些不著邊際的糊塗話。」
一聽宋武身份,質子丹雙目圓睜,畏懼神色不見,只剩下激動:「閣下真是強拒魏國六縣封邑,一人一劍殺出魏軍重圍的王孫子武?」
「身是子武,誰能冒充?」
宋武反問一聲,舉起酒瓮拔去瓶塞,對著一灘灘骸骨澆下。人已死,骸骨沒有任何的意義。稍稍祭祀,宋武只是完成了自己的點滴心愿,對於為他們一家而死的家臣,除了復仇,他做不了更多的事情。
酒水澆完,宋武臨出去前抬手拔下樑柱上的短劍,切下自己披風一角,以披風一角裹好短劍后收入袖中。
嗅了嗅一室酒香,質子丹緊跟著走出。
就見二樓走廊,宋武雙臂環抱看著夕陽下的質子館周邊院舍,正中心的質子館是各國質子求學之地,四周獨立的小院是人質生活的地方,小院外圍成排的屋舍則是提供給隨從、奴僕用以生活,再外圍就是叢台群,叢台群最外面就是一層土牆。
質子館整體,可以視作稍小的小鎮子。
「看,十年前的傍晚,各處炊煙成片,不少質子身份高貴,入夜之後歌舞通宵達旦。而如今十年光景后,邯鄲質子館足足少了一半人煙。」
宋武左手按劍柄,右臂招展環指眼下:「長平之戰前,秦趙並列為天下雙雄,勢頭壓齊楚半頭。我常聽人言,說是當年有一統天下之心、之力者,非秦必趙。長平之戰,便是秦趙兄弟邦國之間,最後的角逐。」
「勝利者,將掃除唯一的絆腳石,奠定一統天下之霸業。是故,秦昭王能屈尊河西之地,盡發河西男女以助戰;而趙國,也委任趙括以攻對攻。雖全軍覆沒,也打的秦軍大傷元氣。后兩次秦軍出關,皆敗於信陵君之手,除武安君自殺有損軍心外,最大的原因所在,便是長平之戰中損耗的元氣。」
「那時,秦國有多少人質,趙國便有多少人質。觀如今邯鄲質子館,此增彼減,便可知秦國質子館人煙日益稠密。」
扭頭,看著垂首,姿態恭敬一副求學模樣的質子丹,宋武緩緩說:「趙國雖有長平之敗,但國中稱霸雄心未死,一直有吞併燕國成為北方大國的心思。而齊國身為東方大國,亦有兼并燕國,包夾趙、魏之心。不論趙國或齊國,吞滅燕國都可成就不遜色於秦國的霸業之基。」
「你燕國夾在齊趙之間,齊強而趙弱,便依附齊國而與趙國爭鬥。虛耗彼此國力,這是你燕國的存身之道,若哪日趙國、齊國結盟,如瓜分我宋國那般,你燕國覆手可滅。」
宋武口中的齊強而趙弱,是站在燕國的角度來看。若是在天下格局來看,齊國國力再富裕,也拼不過破罐破摔的趙國。之所以在燕國角度來看齊強而趙弱,是因為趙國的地理位置實在是太差。
趙國除了南邊的韓魏兩國能放心外,北面有諸胡,西邊有秦國,東邊又與齊國接壤。宋國被滅造成的惡劣影響極大,這個先例一開,任何一個國家在外交上處於被動,就有重蹈宋國舊事的風險!
如今秦國設立的三川郡日漸穩固,有大河東流的便利,大河南北兩岸……將成為三晉國家駐防的要點。這就使得,三晉的國防壓力徒增,在平時不得不加重防禦力度,等於國力虛耗!
換言之,趙國在燕國眼中,會更『弱』,即好欺負。
燕國的命運,生存環境是當世智者都能看出來的,地理位置決定了燕國的被動環境。而質子丹就生活在這種被動環境中,他比宋武更清楚燕國的危機與出路在哪裡。
不能等,燕國若不做些大動作,齊趙之間失去平衡之日,便是燕國滅亡之時。
看著神色平靜,顯然早就有這種心理準備的質子丹,宋武咧嘴笑笑:「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質子丹神態恭謹,俯身拱手:「還請王孫教誨,丹洗耳恭聽。」
宋武想到李斯,不由眉目泛著冷意:「這是我師兄李斯講述給我的故事,李斯早年在楚國當吏。一日他檢驗倉儲,見倉庫里的老鼠一隻只吃得又大又肥,悠哉游哉地在米堆中嬉戲交配,沒有人或狗帶來的威脅和驚恐。而茅廁中的老鼠,別說安心在茅廁中就食、生活,察覺人、狗動向,它們便趕快逃走。比之倉中碩鼠,糞坑刨食的也是鼠。都是鼠,它們生來可有區別?」
看著認真思考的質子丹,宋武靜靜等待。
雖有些違心,但想到宋武也是正統到不能再正統的頂級貴族出身,質子丹還是擔心這話被風吹到庶民耳中,以極低的聲音回答:「倉鼠、糞鼠,並無差異。」
宋武卻是搖頭,在質子丹詫異眼神中語氣緩緩,鏗鏘有力不容質疑:「有區別,當然有區別!倉鼠生來就是倉鼠!可是,糞坑刨食的鼠若有一日擠入米倉中,那就是倉鼠!它的子孫,生來就在倉中,是衣食無憂的倉鼠!」
看著十歲不足的質子丹,見他神色恍然,宋武微笑:「人無所謂才能高低,聰明才智本來就無差多少,富貴與貧賤,全看自己是否能抓住機會和選擇環境。比之庶民,我等生來便有名師教導,長輩老死之日,那便是我等繼承家業之時。比之庶民,我等就是倉鼠!國有多大,這倉就有多大!」
「而李斯自是想干出一番事業來,為躋身倉鼠一員。他辭去書吏之職,捨棄溫飽生活,隻身到齊國稷下學宮求學,后被荀師收錄門下。而如今,李斯已入秦,去了天下最大的米倉中。」
噗通一聲,質子丹跪在地上,長跪大禮跪拜:「還請王孫垂憐,指點燕國一條生路!」
「國無小事,燕國非我能指點。」
質子丹聽了抬頭看了看宋武靴子,又重重頓首:「還請王孫垂憐,指點小子一條生路!」
宋武不言語,質子丹又起身長拜:「還請王孫垂恩、憐憫!」
「唉!」
長嘆一聲,宋武垂眉看著激動而輕輕顫動的質子丹後背:「逃歸燕國,主張遠交近攻之策。何必舍大取小在趙為質?依我之見,不妨入秦為質!」
壓低聲音,宋武緩緩道:「若秦國一統天下,你曾在秦國為質,這便是你延綿富貴的門路所在。若謀劃得當,興許燕國還能成就北方之國的霸業根基。如此一來,進能強國,退能安身!」
質子丹重重頓首,許諾:「若他日燕國成就北方霸業,丹願以一郡之地酬謝王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