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二十年大計中
淶陽塞外十餘里處有一座歷史悠久的聚落,可能這處聚落的歲數與淶陽塞不差多少。這是一座燕趙商旅修建的聚落,更像是塢堡,用以與胡狄貿易。
聚落傍山依水,其中崗哨皆是商隊護衛充任。
宋武背著背簍,身上裹著半路搶來的豹皮,昂首闊步,漫步在聚落僅有的兩條街道上,左右觀察著。除了大型攻城器械以及竹簡外,這裡幾乎什麼都賣。
前來貿易的胡狄商旅走在街道上,給宋武感覺就是這些人彎著腰,腰背無法挺直。就連不時的買賣交談聲中,無有敢大聲說話的胡狄。
突然一聲口哨傳來,宋武微微側頭循聲去看,見臨街搭設的酒廬下一名藍色衣袍,外罩半身鐵甲的燕軍軍士朝他揮手,神情頗有些不耐煩:「嗨!胡兒過來!」
燕地口音與中原一帶差異較大,宋武還是聽明白了這燕軍的意思。
他駐步,轉身右手舉起從背簍中抽出商闕,劍指燕軍,怒而瞪目:「誰是胡兒?」
燕軍詫異之際,宋武迅猛間踏前五步,劍尖抵在燕軍咽喉,宋武一字一頓:「我乃黃帝之後,商湯血裔,宋康王之孫!再以胡兒之語辱我,殺!不僅要殺,我還要通告燕王,誅族於你!」
堂堂殷商貴胄,竟然被誤認為胡狄,這侮辱實在是大,不僅是罵宋武雜種賤種,連著殷商子姓上上下下都給罵了進去,更否認了殷商王族的正統性。
若殷商王族的正統性有疑問,那繼承殷商王族的姬周王族豈不是也不正統?就憑這一點,宋武當著燕王的面殺他燕國的兵,燕王也無話可說!
這燕軍軍士明顯醉酒,咽喉被劍尖抵著,揚著下巴斜眼上下打量宋武,醉態驕蠻,不知是不怕事,還是不怕死:「不是胡狄,為何披毛散發?又不著華夏衣冠,說你是胡兒,何錯?」
賣酒的婦女提著菜刀出來,聽宋武言語不似粗鄙胡狄,就大大咧咧握著菜刀來到宋武身側:「這位公子還請見諒,這位是鮮於將軍庶子鮮於戈。因家中變故……」
酒婦欲要調解衝突,她一開口,宋武就收劍,皺眉喝問:「鮮於氏?可是朝鮮於地出身?」
鮮於戈一怔,愣愣看著惱怒的宋武,不明白這個胡兒哪來的憤怒,不是那種有仇的憤怒,是……類似於父親的憤怒?
紂王子受即位不久,身為伯父的箕子見他開始使用象牙筷子,就嘆息道:「用了象牙筷,就要用玉杯來配,然後就會追求其他的珍奇物品,這就是奢華享樂的開端呀!國君一講究享樂,國家怎麼能搞得好呢!」
後來紂王果然越來越自以為是,箕子多次進諫,紂王聽得不耐煩,乾脆把他關起來了。周武王滅商以後,放出箕子,並向他請教如何才能得到商民的擁護,箕子認為應當施行仁政,用安撫的手段來爭取民心。
武王要封箕子為官,但是箕子不願做周的臣子,就出走遼東,建立朝鮮國。
箕子的子孫中有個叫子仲的,有封地在於邑,他將國名「鮮」字和封邑名「於」字合成「鮮於」二字,稱鮮於氏。
鮮於戈,在祭祖時可以以鮮於戈之名祭祀開宗的子仲(鮮於仲);如果祭祀大宗,那鮮於戈就要以子戈之名來祭祀歷代先祖,如商湯,乃至是黃帝。
見鮮於戈默認,宋武將商闕插回背簍中,抬手就是一巴掌抽出去。
一聲脆響,鮮於戈被抽翻在地,引得周圍酒客矚目,已有人手按劍柄,若胡狄打扮的宋武想殺華夏之人,這些酒客絕無束手旁觀之理。
醉酒的鮮於戈被一巴掌抽的頭暈腦脹,宋武則輕撫抽人的右手手掌,踏前兩步盤坐草墊上,側頭看著鮮於戈,正色怒目:「酒色墮人志氣,稍遇困阻便飲酒澆愁!枉你還是箕子後人!」
捂著發燙的臉頰,鮮於戈醉眼怒睜:「你又何人!」
宋武拿起木几上的低矮圓肚酒瓮看了看,酒液渾濁,猛地潑向鮮於戈,又看向酒婦:「勞煩取些涼水來,給這不成器的東西醒醒酒。」
很大的譜,酒婦懾於宋武威嚴,轉身就去酒廬中,走了兩步才想起來,又停下轉身給宋武施禮,宋武則頷首受禮。
箕子對中原各國來說,就是商末三賢,與微子、比干這兩個兄弟齊名。然後,箕子在中原人的印象就是建立了箕子朝鮮這東方君子之國。
可對燕地士民而言,箕子是一個偉大的人。若不是箕子帶領殷商舊部在遼東開拓基業建立朝鮮,那燕國就別想立足。
燕地,有兩個,一個在大梁以北,延津旁邊,被稱作南燕;而北燕就是如今燕國所在。
沒有箕子朝鮮在北邊撐住文明的防線,那當初從南燕遷移到北燕,穿過中山國領地的燕國元老們,別說在胡狄環伺的北方立國,能不能自由的活下去、延續子孫都是一個問題。
可以這麼說,沒有箕子朝鮮,就沒有燕國!
燕國建立之後,同為華夏苗裔,文明之邦,燕國與朝鮮之間的交流是極為密切的。比如,很多的朝鮮人喜歡氣候更為溫潤的燕國,紛紛南遷。
結果就是,箕子朝鮮還在那裡,可人口卻持續性流向燕國,至於燕國上下,充斥著朝鮮移民。比如鮮於氏,就是最為典型的朝鮮宗室南遷入燕的代表。
而宋武口呼箕子,還一副理所應當的模樣,怎麼能不讓周圍的燕人驚詫?
一桶清涼井水潑下后,鮮於戈醒神。
怔怔看著宋武片刻,倒頭就拜,也不言語,弄得周圍人莫名其妙。
輕哼一聲,宋武問:「淶陽塞守將樂乘,可是樂羊後裔,燕國上將軍樂毅從弟?」
「正是。」
宋武又問:「適才聽你也是將軍之子,不知鮮於氏在燕國地位如何?」
鮮於戈垂頭看一眼自己濕漉漉,呈現灰藍色的衣袍,又抬頭語氣抑鬱:「是燕國宿將,列燕國卿位已有六世。不過自樂氏入燕以來,我鮮於氏已大不如前。」
「你父如今身具何職?」
「居庸塞守將鮮於達成便是。」
陰鬱著臉,鮮於戈不敢當眾言明宋武身份,宋武嚇暈魏王,從魏軍重圍之中脫身一事已在天下傳的紛紛揚揚。各地流傳的消息,沒有最誇張,只有更誇張。
各地少年多仰慕宋武豪勇,身為殷商王族後裔的鮮於戈,自然也會關注這件大事。
儘管很多人景仰宋武,但更多的人想拿宋武的腦袋來向魏王邀功,或者以宋武的頭顱來證明自己的勇武。
猶豫再三,鮮於戈陰著臉問:「宗家嫡脈,該不該裁定分家錯案?」
這是問家法,問宋武願不願意管,有沒有能力管鮮於氏內部的事情。嚴格來說,宋武是微子嫡脈,與箕子後裔的鮮於氏不不存在統屬。
可籠統來看,箕子遠奔遼東,微子立國於殷商舊土,這就是區別。即,微子啟一脈是殷商子姓族群的宗家嫡脈,而箕子朝鮮的王族子姓箕氏一脈,僅僅是別出分家。
在宗族大祭時,微子一脈是祭禮主持者,箕子一脈只能旁觀。宗族大祭除了祭祀祖先外,往往也是族群內部裁定是非的審判大會。毫無疑問,裁定權握在微子一脈手中。
別出分家的箕氏一脈要聽宗家的,那箕氏一脈的分家庶流鮮於氏……在宗家面前連提議的資格都無。
宋武緩緩點頭:「是非曲直自有公道,公道自有人心衡量。主持公道,有何不可?」
聽宋武願意挑頭裁定家務事,鮮於戈爬起來拱手:「請。」
家務紛爭自然不是什麼好事,宋武也樂的換個地方說話,最好換一身新衣裳。
淶陽塞,守將府。
守將樂乘四十歲出頭,蓄著薄薄絡腮鬍,整個人站在羊皮地圖掛壁前眯眼,沉吟。
他身側的主將位置上,羨門子高盤坐著隨手翻閱公文竹簡,口中叨叨不絕:「暴鳶死後,我去薛國,要與孟嘗君合議一番。未曾想,孟嘗君留下替身,真身潛入關中。估計,他人老心不老,還想著薛國霸業。」
「而後,又遇到了子源。沒想到的事情太多,夏侯遠祖插手,強奪子源手中的黑龍之淚,拿黑龍之淚救了子武。而河伯通緝子源,淮伯那裡也督派水妖各路緝拿。呵呵,濟伯也不甘落後。四瀆水神同氣連枝,北有大河,南有江、淮,南北一起鎖死中原之地。」
低頭看著手中竹簡,羨門子高挑眉:「各處河川縱橫交錯,子源東躲西藏,這日子過的也……離奇。惹誰不好,招惹四瀆水神……」
樂乘目光盯在地圖,好奇問:「以子源的避事心性,怎麼就惹上了四瀆水神?」
子源行為一向主張我不欠你的,你也別欠我的,咱們各走各的互不干擾。這種心性,沒道理招惹四瀆水神。
「貪。」
吐出一個字,羨門子高笑容輕蔑:「他向來強調無羈無絆,主張心神自在,追求的是內心而非外物。因此河伯才信他,將黑龍之淚交給他,借他之手還給黑龍子。可他倒好,貪慕這一點水德源種,遲遲不肯入關赴秦。」
扭頭,看樂乘側臉,羨門子高笑道:「這就是五龍子、五龍師的無奈之處,子源有木德庇護,可控木行之力。這一切都來自青龍恩賜,若無青龍,子源將什麼都不是。他熟悉木德德行,明白木行之力的奧妙。若有一點水德源種,他不說推論出屬於自己的木德,起碼也能擺脫青龍鉗制,演化自身所需的長生木行之力。」
「貪,的確是人性大害。若是當年趙武靈王不貪,可能我等還在趙國效力;若是當年的趙國不貪,不要上黨之地,也不會有長平之戰;若是趙括不貪,何至於使得秦國獨霸當世?」
深吸一口氣,樂乘語調嘲諷:「利令智昏,不外如是。」
羨門子高也跟著笑了笑,神色漸漸嚴肅,說:「而子武更是做下了天大的事情,因玄鳥之故,險些讓趙國國運衝破上古盟約約束。還好,玄鳥未落在趙國之手,否則,將是天下大亂!」
對此,樂乘不了解具體,根據自己的信息斷言:「我看,這是趙之國運垂死掙扎罷了。四瀆五嶽鎮壓九州,豈容他一國之力掙脫盟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