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女之吻

蜘蛛女之吻

蜘蛛女之吻

1黑豹婦人

傳說中世紀的時候,在遙遠的黑森林裡,住了一些黑豹婦人。她們都是看起來普普通通的女人,只不過,眼睛有點像貓。她們並不適合戀愛。一旦有人去吻她們,她們忽然就會變成豹,把愛人或丈夫咬死了。

莫利納喜歡講故事,他有滿肚子的故事,可以一天到晚不停地講。其實,他的故事,都是他以前看過的電影。如今,他沒有事情可以做,只好利用講故事來打發時間,雖然他的聽眾只有一個人,名叫巴倫廷[瓦倫丁]。為什麼如今莫利納沒有事情可做了呢?以前,莫利納有一份工作,他是櫥窗設計師,家裡有一位母親。兩母子相依為命,生活倒也不錯,可是,莫利納是一名同性戀男子,由於風化罪名,被判八年徒刑,關在監牢里。

和莫利納同一監房的巴倫廷,是革命分子,因為發動汽車廠騷動事件,沒經審判,被判三年監禁。他在監獄中仍不斷看書,但到了晚上,光源斷歇,書就不能看了。漫漫長夜,莫利納於是開始講故事來消磨時光。這些故事,彷彿母親給小孩子唱的催眠曲,或者在床邊講童話。

莫利納的故事講得非常動聽,又詳細、又曲折,而且,講的都是浪漫的愛情故事,彷彿他自己就是故事裡溫柔的女子。事實上,莫利納也一直把自己當作女性。他講起故事來,對於女子的衣飾、髮式、姿態、性格,總是描述得像小說家筆下一般詳盡。故事也不是一天就講完,常常在最危急的時刻暫停,到第二天晚上再繼續下去,因此,也充滿懸疑。

莫利納多數講悲劇,比如黑豹婦人的故事,他說現代的城市裡也有一個黑豹婦人,並且戀愛結婚了,這真是一件不幸而可怕的事。她的丈夫大概也要被她咬死了吧,兩個人顯然都是無辜的。對於黑豹婦人來說,體內流著野獸的血液,根本是命運的安排,才使她成為悲劇的主角。

2殭屍婦人

西非和美國南部等地的伏都教信徒崇拜蛇神,教徒相信首領有起死回生的魔力,使死去的人成為殭屍,聽從首領的命令做事。

監獄中的莫利納看過很多電影,吸血殭屍啦、狼人啦、黑豹婦人啦、殭屍婦人啦,於是他就講殭屍婦人了。據說,有那麼的一個女子,到加勒比海的一個小島去,因為她的未婚夫在那裡等她,他們將在島上結婚。女子的未婚夫非常富有,在島上有許多僕人,擁有巨大的房子和一望無際的香蕉園。女子以為可以過安適愉快的生活,哪裡知道,後來竟發現了島上的秘密:丈夫的前妻已經死亡,而且變成了殭屍婦人,彼此還曾面對面。原來當地的巫醫想吞滅島上的土地,所以要利用殭屍婦人殺死自己的丈夫。不過,丈夫臨死時對前妻說,自己一直是愛她的,她應該擺脫巫醫的魔力,放火把自己燒死。殭屍婦人非常感動,果然放火燒房子,葬身火場,巫醫也在雷擊中喪生。到島上來的女子終於回到家鄉去,離開這片可怕的傷心地。

莫利納的故事都是非常可歌可泣的哀怨愛情故事。比如一名歌手,竟然和德國軍官戀愛了,結果犧牲了自己的生命;一名記者為了採訪新聞,和新聞主角的女子戀愛了,他在失去她的時候不斷填寫歌詞,那些歌,在漁人中傳開了,到處吟唱,後來,她就循著歌聲到處找他。

故事都充滿了溫柔的情意,這,正是莫利納個人的願望,因為他一直嚮往愛情,希望能夠有一個丈夫,自己做他的妻子。事實上,他的確也找到了一個愛人,那是餐室里的一名侍者。他常常到餐室去,彼此終於成為戀人。他把一顆心全投在侍者身上,希望他放棄目前的職業,繼續讀書,甚至希望和他永遠生活在一起。但侍者有自己的家,有妻子有孩子,而莫利納,如今卻在監獄中。八年之後,他可以出獄,那時候,侍者會怎樣待他?而他年老的母親,並沒有人照顧。莫利納唯一的希望是能夠快些出獄。

3蜘蛛婦人

莫利納的故事真多,黑豹婦人呀、殭屍婦人呀,本來都是心地良善的女子,可是由於命運的安排,卻對愛護她們的人形成災害。莫利納從來沒有講過蜘蛛婦人的電影故事,因為他自己就是蜘蛛婦人。講蜘蛛婦人故事的是阿根廷的小說家曼努埃爾·普伊格(ManuelPuig),小說的名字叫做《蜘蛛女之吻》(KissofTheSpiderWoman)。

莫利納一心想早些出獄照顧母親,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接受了獄官的條件,刺探革命分子巴倫廷同黨的消息。於是,莫利納對獄友的細心照顧、吃食物中毒、可能的假釋,都是陷阱,無非想引發巴倫廷泄漏真情。莫利納就像蜘蛛,細心結網,捕捉獵物。這網,是莫利納顯示的女子般的溫柔和呵護。

巴倫廷的確受到感動,把莫利納當作朋友,甚至成全對方的意願,同性相愛;而莫利納,起初只為了來當姦細,後來卻真的愛上了革命分子,不但不再出賣對方,還願意為他做任何的事。愛是偉大的犧牲,不管是異性的愛還是同性的愛。

莫利納終獲警方故意安排假釋。臨近離開監獄時,他問巴倫廷可否和他吻別。革命分子說:這個,怕只怕你會變成一頭黑豹,就像你講過的電影故事那樣。莫利納說,我不是黑豹婦人,做黑豹婦人是件憂傷的事,沒有人可以吻你。於是巴倫廷說,你呀,你是蜘蛛婦人,把別人困在網裡。

普伊格的《蜘蛛女之吻》是他的第四部小說,在阿根廷是一部禁書,所以,電影的背景也改在巴西拍攝。小說全部以對話進行,中間加插整段的回憶和想象,只有莫利納出獄后的事件,才借警方的檔案報道出來。普伊格小說的特色之一是穿插電影故事的片段,反映大眾文化對小城婦女心態的影響。

4同性相戀

英國學者韋斯認為,同性戀的原因大致上基於三個說法,他本人則並不同意。

荷爾蒙不平衡,這是第一個說法,認為人體中的荷爾蒙不平衡,引起同性相戀。比如說,男性體內的女性荷爾蒙過多,使男性出現女性化現象,導致同性戀。事實上,經過研究證明,並非如此,況且荷爾蒙可以注入人體,改變不平衡的缺憾。把大量男性荷爾蒙注入男性體內,只使個人外表上有些改變——聲音變得低沉、臉上長多了鬍鬚,同性相戀的傾向依舊不變。

雌雄同體,是第二個說法。指成年人在發育期中未能長成完全的男性或女性,因此,體內既有男性,也有女性的某些特徵。至於個人究竟屬於什麼性別,多數憑當時表面的概念。韋斯認為,軀體結構是否正常和同性戀無關,反而是心理因素占較大的可能性。

遺傳,是第三個說法。事實上,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研究證明,同性戀是遺傳的。(可以遺傳、傳播的是艾滋病。不過,韋斯研究同性戀問題時,普伊格寫《蜘蛛女之吻》時,艾滋病還不曾被界定。)

對於同性戀,學術研究上也有三個說法,而非科學的詮釋。

第一個說法是違反論。據說,個人的同性戀傾向不過和其他「做壞事」的不道德行為相同。正如一頭毛騾,性子固執,叫它東行,它偏朝西,完全憑一己的喜好。

第二個說法是引誘論。個人可能並非有同性戀傾向,而是受到別人的引誘。(小說中的餐室侍者和革命分子,本身都並非同性戀者,可都因莫利納的引誘而相愛。)

第三個說法是隔離論。青少年在單一性別的兄弟或姊妹群中長大,寄宿學校、監獄,都因為生活環境中沒有異性,所以促成同性戀的發生。

心理學家和神學家當然又有另外的看法。《蜘蛛女之吻》對同性戀作了不同角度的隱喻和具體的分析。他的立場明顯是同情、體諒的,這是對長期受社會成見壓抑的人物打抱不平,同性戀者,換一個名詞,可以是其他邊緣人物,第三世界的文學、政治。

5文化匯流

提起拉丁美洲文學,總叫人聯想到「魔幻現實主義」,而近年來,漸漸有人注意到拉美文學中出現的「大眾文化」素材。

一般來說,文化可粗分為三類:高層文化、大眾文化和普及文化。大眾文化多半以謀利為目的,重視市場的買賣,比如電視節目、漫畫、雜誌,得看收視率和銷量數字。高層文化則相反,並不服役於社群中大多數人的趣味,比如古典音樂、芭蕾舞、大學中研討的世界文學名著。普及文化和大眾文化略有不同,原則上,普及文化也廣受群眾喜愛,往往根源於傳統,並非只是一時的流行,比如田園風味的衣飾、民歌、陶器、壁畫等。

普伊格的作品,著眼於反映小鎮上大眾文化對一般人的影響,尤其是婦女,對電視的情節和人物如痴如醉。而這些電影、電視,又大多來自北美洲。他的好幾部小說,如《給列打希和芙出賣了》[《給麗塔·海沃思出賣了》]、《碎心探戈》,都反映了女性大眾文化的根深蒂固。《蜘蛛女之吻》里的莫利納,正是這樣的一個影迷,而且身份又以婦人自居。

除普伊格外,拉美作家中採取大眾文化作素材的大不乏人。秘魯小說家巴加斯·略薩的《胡利亞姨母與劇作家》[《胡利婭姨媽與作家》],其中的雙數章節,都是劇作家寫的肥皂劇,每天在空中播送,迷醉了利馬的許多婦女。這些吸引人的大眾文化,幾乎佔了全書的一半。阿根廷小說家科塔薩[科塔薩爾(JulioCortázar)]的《蒙面怪客和國際吸血殭屍》,根本是一冊漫畫故事。古巴小說家因方特的《三頭憂傷的老虎》,也寫鄉下村民如何嚮往城市生活,熱愛電視和電影。鄉下姑娘後來果然當了夜總會歌星,小鎮男子也成了電視藝員。

普伊格和因方特都在訪問中說過,對於寫作,他們從電影中得到的比書本還要多。科塔薩的《蒙面怪客》,不過披了一件漫畫的外衣,普伊格等人的作品,其實致力於把大眾文化和高層文化技巧地融會在一起。

一九八六年四月

6描寫敘事

一個歐洲的女人,一個聰明的女人,一個美貌的女人,一個受過教育的女人,一個具有國際政治常識的女人,一個具有馬克思主義知識的女人,一個用不著對她從頭進行解釋的女人,一個善用閃爍著智慧的問題鼓勵男人思想的女人……一個危險的女人,一個很會忘事的女人,一個甚至能忘記已回到他祖國的小夥子之死的女人,一個小夥子正回到他的祖國,一個小夥子從空中觀察著藍色的山脈,一個小夥子激動得眼含熱淚,一個小夥子知道自己喜歡些什麼……一個小夥子害怕自己也被看成是政治寡頭,一個小夥子很可能會被游擊隊綁架,要求贖金,一個小夥子下了飛機,跟服裝鮮艷的孀居母親擁抱,一個眼淚已哭幹了的母親,一個受到舉國尊敬的母親,一個興趣高尚的母親……一個無緣無故會緊張的母親,一個對兒子隱瞞著什麼的母親,一個對他的用人十分寬容慈祥的父親,一個試圖通過慈善事業改善用人們生活條件的父親,一個為當地的勞動者建立了一座醫院的父親,一個為勞動者建造了住宅的父親,一個痛苦地與妻子進行爭吵的父親,一個與其兒子言談甚少的父親……一個幾乎可以肯定當過罪犯的父親,一個給兒子玷污了名聲的父親,一個犯罪分子父親的鮮血在兒子的血管內流動,一個農村姑娘,一個白人和印第安人的混血姑娘,一個豆蔻年華的姑娘,一個由於缺乏營養而影響了牙齒生長的姑娘……

《蜘蛛女之吻》的特色是全書以對話形式進行,但其中有些插段用的是獨特的寫法。像上述的散文敘事,每句開始都以「一個」起句,整整四頁,從「一個」開始到「一個」終場。但在段落之中,可以看到人物的軲轆轉換,從女人到小夥子到母親到父親到姑娘,共五個人,既緊密地過渡,又揭示了人物之間的關係,以及個別的容貌、性情、生活、社會地位等等。《尤里西斯》[《尤利西斯》]一書最後的文字是一長段的意識流敘事,沒有標點符號;普伊格的這段文字,留給我深刻的印象。

電影《蜘蛛女之吻》很好看,如果不讀讀文學作品,就錯過很多東西了。屠孟超的中譯是首選,有別於其他胡亂刪節的改寫譯本。

一九九五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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