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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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錦織一喜,忙道:「我跟你一起去。」

蘇梨帶著崔錦織前去的是京兆尹府。黑夜中的京兆尹府褪去了白天宴客滿席時的喧嘩,顯得冷清而寂寥。門口有四個大箱子,那是白天謝友宴上東宮和宦官送來的,就在門口陳放著,想來盧橘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為難的很。

盧橘見到蘇梨很是詫異,在得知了崔錦織身份后更是詫異,大惑不解地問道:「崔小姐既是已故的崔尚書之女,又受榮侍郎收留之恩,怎會替一個意欲行刺榮侍郎的刺客求情呢?」

崔錦織咬了咬嘴唇,大概是不知如何開口,蘇梨只能道:「其實???其實是有些誤會,但一言難盡。現在時間緊迫也解釋不了那麼多,總之人命關天啊。」

蘇梨見盧橘沉默著不說話,便又道:「京兆尹不是掌管整個都城的事嗎?這事,你也有權過問啊。」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盧橘面有難色,猶豫了一下,終於道,「在這個節骨眼上不可再節外生枝了。」

蘇梨愣了一下,忽然反應過來:如今盧橘因晉陞為京兆尹而成為了東宮與宦官爭相拉攏的對象,本就站在了風口浪尖上,若是再干涉小唐的事,那就太過矚目了。盧橘這樣的想法自然是無可厚非,但小唐怎麼辦?蘇梨一急,不由喝道:「若你不肯,那我就只能去找東宮太子了!」

「萬萬不可!」盧橘忙擺手制止,他想了想,嘆了口氣,拿出一塊令牌道,「不如你拿著我的令牌去找主判官,我就不親自出面了。」

「也好。」蘇梨一點頭,謝過盧橘后便拉著崔錦織一溜煙地跑了出去。

盧橘的令牌果然管用。原本侍衛守在大理寺外面,連門都不讓進,蘇梨一拿出盧橘的令牌讓他呈上去后,便有人奉了大理寺卿之令出來接待她與崔錦織。最終的結果是:收押候審,延緩十天。蘇梨心想:也好——雖說她不知道十天後的結果會是怎樣,但多爭取了十天,總是好的。

出了大理寺后,蘇梨與崔錦織緩緩地走在空無一人的大道上,兩個人在漆黑的夜裡各懷心事地走著,一語不發。

許久,崔錦織緩緩道:「謝謝你了。我沒想到,你與我只一面之緣,竟會如此幫我。」

蘇梨不由道:「這與見過幾次面無關。」她心想自己與小唐見面的次數也不會超過五次。她頓了頓,忍不住問道:「這一次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我只聽說你被囚於榮府,之後發生了什麼?」

崔錦織嘆了口氣,道:「自我爹去世后,我就住在了榮府上,我一直以為榮桓他是好心收留我,哪知是別有用心。他意在扳倒溫羽侯,而我只因為自小與溫羽侯訂親而被他藉機利用,可其實我們這門親事早就不作數了。」

「我知道,我看到了你退還給溫羽侯的玉鐲。」

崔錦織點頭道:「是啊,是我主動退的。我只是想著,既然我爹已經過世了,那就無所謂遵從什麼父母之命了,倒不如我主動提出來,免得日後相互羈絆,免得人家說溫羽侯是因為我爹意外去世而不得已早早娶了我。」

蘇梨怔了一下,醒悟過來:原來她這麼驕傲。蘇梨這麼想著,像是第一次見她這個人似的打量著崔錦織,只見她忽然語聲一揚:「但不知怎的,最近在都城傳得沸沸揚揚,說什麼明年五月成親,根本就是無中生有。」

崔錦織說到這裡停了一下,調整了呼吸過後放慢了語速:「當時榮府裡布了埋伏只等溫羽侯出現,沒想到是小唐來了,突破重圍把我救了出去。原本一切到這裡就結束了,但我讓他幫我殺一個人。」

「榮桓?」蘇梨一驚,她訝於素來柔弱的崔錦織也有面露殺機的這一刻。

「是。」崔錦織點了點頭,語聲低沉,「小唐那時已受了傷,他本可以拒絕的,也可以等傷好了再考慮。但他只隔了一天便隻身闖榮府,待我得知時,他已被捕了。」

蘇梨一時默然,靜靜地望著崔錦織垂下眼帘。她睫毛覆下時依然像個恬靜的娃娃,但蘇梨第一次不再對所謂的「千金小姐」心生艷羨,她反而慶幸自己能手握滌塵,仗劍而行,以一腔意氣挑戰這個塵世的不安與不平。蘇梨在思忖了許久之後終於問道:「其實???你是否一直都知道父親死於誰手?」

「我知道,就是小唐。」崔錦織的頭更低了,語聲幾乎聽不見,但她忽然就將頭抬了起來,目光灼灼,「所以如今他因我而被捕,我只想還這個情,救他出來。然後——一事歸一事。」

蘇梨脫口問道:「所以你還是想找小唐報仇的?」

崔錦織眼神閃了一下,方才堅定的目光又忽然帶上了些許迷惘,她喃喃道:「我不知道,也許只是——陌然成路人吧。」

好一句陌然成路人,那一瞬間蘇梨明白了崔錦織對小唐的情感——她自然不是無動於衷的,但一個已逝的崔尚書橫隔在中間,於是註定了無休止的悱惻。但那也是他們兩個人的事——蘇梨想到這裡,便轉移了話題問道:「如今你住哪裡呢?」

「就住在客棧,雖說有些不習慣,但我想我在這裡也不會久待了。等這次的事結束之後,我對這裡就再無什麼可留戀的了。」崔錦織忽然展顏一笑,「以前總想著定下來,如今覺得隨遇而安也不錯。」她笑時漆黑的雙眸好像融在了深夜裡,讓人看不清她眸中究竟是否有笑意。

蘇梨沒想到自己竟從崔錦織口中聽到「隨遇而安」這四個字,若非前面那些對話她定會覺得難以置信。原來崔錦織已有離開之意,蘇梨這麼想著忽然自嘲地一笑,自己卻正好與她一反,開始想著一個「定」字了。她忍不住道:「若是有什麼事,不如來城南的薔薇館找我吧,我想我這陣子都會在那裡。」

「好。」崔錦織感激地望了蘇梨一眼,道,「都這麼晚了,不如你先回去吧,我、我還想自己一個人走一會兒。」

蘇梨愣了一下,她感覺到一直以來似乎都是自己望著別人的背影遠去,這是她第一次在別人目送下離開。這真是一種很奇異的感覺。她與崔錦織道別後便回到了薔薇館,林篁和清漣夫人都在那裡,也不知現在怎麼樣了。

她一進門就見到朱薇托著腮在桌邊閉目坐著,乍一看還以為是睡著了,但朱薇一聽到蘇梨的腳步聲就霍地睜開了眼,笑道:「我就知道你會來的,畢竟兩個傷員都在我這裡呢。」

「他們怎麼樣了?」

「都睡了。不過——」朱薇朝裡屋一努嘴,忽然把腦袋湊了過來,皺眉道,「那人叫林篁是吧?他可真難伺候,跟他講了一堆話結果他半天才擠出一個字來。」

蘇梨笑道:「他生性如此吧。」

朱薇嘴裡發出嘖嘖的聲音,不以為然地說道:「唉,得改改才好。」

蘇梨望著她的表情,不由莞爾:「說的好像他整個人都歸你管似的。」

「他現在是我負責治的病人,自然歸我管了!」朱薇理直氣壯地瞪大眼。

蘇梨忍不住笑了出來,她笑的時候指尖不小心碰到了盧橘的令牌,笑容一下子就斂了。這塊令牌因小唐生死不定而愈發顯得沉甸甸的,連帶著蘇梨心頭也沉重的很。

次日一早,蘇梨就去了京兆尹府將令牌還給了盧橘。

盧橘聽蘇梨說了審判延緩十日的事之後,嘆了口氣道:「恐怕十日後的審判結果也依然令人擔憂吧。但我、我也幫不了你更多了,如今的形勢太艱難了。」

「我知道,你有你的難處。」蘇梨平靜地點了點頭,她已料到盧橘會這麼說,是以並不驚訝也沒有露出黯然的表情,不過她聽到「形勢」兩字後下意識地想起了溫羽侯的話,他說他與盧橘「談崩」,想到這裡蘇梨不由問道,「昨天謝友宴之後,溫羽侯有來找過你吧?」

盧橘臉色變了一下,但還是點頭道:「是啊,他出現在我府里的那一刻,我覺得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因為我與溫羽侯一樣,我們所在的位子註定了我們在兩派相爭中不可能真的高高掛起,註定我們站在漩渦中心。」

他說到最後,長嘆一聲:「終是要做出選擇的。」

蘇梨心頭一跳,心想盧橘這麼說是否意味著他已做出了選擇?於是她試探著問道:「那麼你???」

盧橘沒有直接回答,反而說起了別的:「我們第一次相識是在都城外吧,那時我遇襲,是你們救了我,但我一直不知道是何人派的人手。待我晉陞為京兆尹后,我終於知道了。」

「是誰?」蘇梨緊張地問道。

「東宮。」盧橘緩緩道,「我當時赴的是京兆尹沿江主簿一職,其實在我之前,東宮那裡已有人選,就是太子身邊的人,只是被宦官一方擋了下來,最終名頭落在了兩方都不相干、當時還遠在巴蜀任職的我身上。但東宮一直是耿耿於懷的,哪怕在我入都赴職之後,哪怕我們面上相言甚歡。」

蘇梨心想如此說來,盧橘定不會選擇東宮了。她正欲說話時,卻見盧橘又繼續說道:「不過說實在的,我並不記恨,反而慶幸在這個位子上的人是我,而不是宦官一方舉薦的人。否則,這群家奴豈非要囂張到天上去,亂了仕官之清華。」

蘇梨將盧橘慷慨淋漓的這一番話聽在耳里,終於意識到:像他那樣的讀書人,家國天下遠比個人恩怨重要的多。他叫宦官為家奴,只這一句,蘇梨便明白了——他站在東宮這邊。

「太子一向身體不好,我聽到一些傳言說他這陣子更加虛弱了,也許會比皇上還早一步???但縱然他難挑社稷大計,我打定了主意就不會再變——我擁的不是太子他這個人,而是整個皇室的純正之脈。」盧橘說到這裡,終於停了下來,他方才說些話時目光一直不動,只是望著窗外,好像他心裡的念頭也與他目光一樣——如他所說,定了就不會再變。

但蘇梨暗暗皺了皺眉,盧橘那話說得擲地有聲,也很是在理,可聽起來總讓她覺得好像是在暗指溫羽侯擁著奸佞之黨似的。其實溫羽侯心裡從來就沒有什麼純正、清華的概念,他的目光很現實,又直接投向了遠方,無所謂非議。無怪他們會「談崩」,蘇梨暗自嘆惋。

這時盧橘往前一步,神色鄭重地低語道:「我知你心裡定然向著溫羽侯,這些話本不該說與你聽的,但一來你是江湖中人,二來除你之外我再無人可說,唉???」

蘇梨自然明白,她點頭應道:「你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的。」她說完這句便知道,她與盧橘從此再無交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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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海與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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