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牌
當時溫羽侯約了三日後歸還令牌,但如今出了變故,蘇梨顯然等不及三日之約,她當晚便直奔靖南王府。
這應是她生平第一次站在人家府外,先勞請門衛通報傳話,然後才跨過大門門檻入了府。她經過王府花園的時候,忍不住往裡看了一眼,牆角原先種著玫瑰,如今早謝了,但有莖叢生,帶著刺在夜幕下昂然立著。
關於失了令牌的事,蘇梨在路上思忖過很久,準備了好幾種說辭,想不到最終哪一種都沒用上。因為她一進書房便愣住了,桌上赫然放著一塊令牌,正是溫羽侯借給她、被她弄丟了的那面令牌,如今竟又回到了溫羽侯手上。
蘇梨訝的說不出話來,倒是溫羽侯先開口了:「這是方才刑部侍郎陳玘親自送來的,說是有人拿著這令牌去刑部大牢救走了重犯。」
「啊?他、他還說了些什麼?」
「還說領你進去的守衛記住了你的樣子,立時便要下榜通緝。他問我是怎麼回事,你若是我,會如何作答?」
蘇梨沒料到溫羽侯會反問一句,咬著唇想了想,道:「就說你不知道,你的令牌先前丟了,後來的事與你無關。」她想後來的事的確與溫羽侯無關,是她自己保管不力失了令牌,是她一個人的事。
一貫以來溫羽侯的語氣都是不疾不徐的,誰料這下忽的一轉話鋒逼近過來:「所以你是真的救走了那個刺客?你們是一夥兒的?」
「不是,我都不認識她呢!我只是???」蘇梨不由後退了一步,忙不迭的搖手解釋,她忽然想起朱薇打翻的飯菜,靈機一動道,「唉,其實當時有人想在飯菜中下毒殺她,我見她吃了飯菜后倒地不起便以為出了事,叫來獄卒開門,哪知她不過是假裝中毒還藉機逃了出來,我也就只能趁亂出來了,出來后才發現令牌不慎丟了。」她並沒打算編個謊話搪塞過去,這話算是還原了實情的七八成,但出逃與治眼的這樁交易是絕不能說出來的。更確切的說,是不想讓溫羽侯知道自己眼睛的傷。
「有人想下毒殺她?」溫羽侯皺了皺眉沉吟片刻,隨即道,「想殺她的說不定是真正殺了崔尚書的人,好叫她徹底做替罪羊,死無對證。」
他的反應真快,蘇梨一驚,她自己可從未想到過這點,這其中盤根錯雜的利害關係她也不清楚,但她想到了小唐的西域掌法,暗想溫羽侯的猜測說不定是對的。
這時溫羽侯展顏道:「你沒有助她就好,你瞧你剛才急的,我並沒有興師問罪的意思。我當時跟陳侍郎說了,我的確將令牌借與你,你是被犯人脅迫才致她逃脫的。如此一來,刑部的通緝令上便不會有你了。」
「啊,其實你大可否認借令牌的事啊,否則不是把你牽連進去了?」蘇梨沒想到溫羽侯會替自己說話。
溫羽侯聳肩道:「不礙事,反正現在令牌已還回來了。只是——」
「只是什麼?」蘇梨迫切地問道。
「只是陳侍郎似乎對我仍有疑慮。畢竟那個刺客兩闖崔尚書府邸,目的在我,我很難完全脫離干係。他雖還了令牌,卻把今晚的事記錄在卷宗里,以待日後查之。」
那豈非被人留下把柄?蘇梨想都沒想就直接說道:「我去把卷宗偷出來。」
「不可。經過今晚的事,陳侍郎定然比往常更加警惕,稍有不慎恐怕真的會惹上通緝。」
蘇梨心裡暖了一下,暗想我本就是殺手夜鶯,哪會在意什麼通緝令,但她口上自然不會這麼說,只是道:「不會有事的,你放心。」她怕溫羽侯再反對,說完這句便立刻轉身出了房門。
但——在這個節骨眼上偷走卷宗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蘇梨奔出靖王府後才忽然想到這個問題,忍不住拍了拍腦袋,心嘆那不是要幫倒忙了。但她又覺得奇怪:她自己直到現在才有所意識,那是正常的,但敏銳如溫羽侯,理應立刻就想到這點啊,他當時怎麼沒有說呢?
蘇梨停下來想了一陣后,終於打定主意,索性將所有卷宗全毀了,一了百了。主意一定,她便再無停滯地向陳府掠去。
想不到陳玘貴為刑部侍郎,他府上的布置卻比尋常官宦人家的府邸簡樸的多,守衛也不多,尤其是後院西北角的假山附近,無一人把守。蘇梨暗想,就先進假山,然後再伺機尋找存放卷宗的房間。但她剛一落地便感覺到一陣殺機,登時心叫不妙:這堆假山看似排的漫不經心,實則暗藏陣法。
蘇梨四下一掃見石堆兩側分成數段,層層排疊,像是魚鱗陣,她心下稍安,想那是自己曾聽說過的。但她剛進一步,身邊一塊石就挾著摩擦地面的聲響迅速擋了過來,驚的蘇梨立刻把腳收了回去,她思忖了片刻,繼而又試探了幾個方向,但都只聽得風聲簌簌,石堆像有靈性似的相互移動,讓蘇梨只能倉皇抽身。印象中的魚鱗陣並沒有這麼密不透風,這顯然是個已有改動的魚鱗陣,蘇梨想到這裡時,四周倏地變得沉寂,沒有一絲聲響,當空的月色就這樣在寂靜的暗夜中漸漸黯了下來,饒是蘇梨在暗夜中視力高於常人,也覺得眼前開始迷濛起來。
但她心裡有個聲音在不斷回蕩著:這個詭異的陣法是一直都佈於陳府的,還是特地布好等著她自己的?
忽然有個熟悉的聲音打破了死一般的靜寂,也破除了蘇梨進退不得的境地。竟是溫羽侯。他怎會來這裡?蘇梨定睛一看,見他與一個高冠束髮的中年男子正並排走出後院長廊,與蘇梨只隔了幾步之遙。幸好蘇梨面前有不少假山擋著,他們並沒有看到她。
只見那中年男子看似隨意地踢了踢離他最近的那塊假山石頭,蘇梨立時感到籠罩周身的殺機四散。蘇梨見他所踢的石頭正是假山陣列中最外圍的那塊,這才反應過來,這個陣列,兩側雖如魚鱗,但左右段數不一,左五右六,而整個陣型形如偃月,最外圍的便是偃月中最凸出的部分,這是魚鱗陣與偃月陣疊加而成的新陣啊。蘇梨暗中喘了口氣,心道好險。
這時他們兩人已走到了後院門口,溫羽侯躬身道:「陳侍郎留步,不必再送了。」
原來他就是陳玘,這個陣是他創的吧。蘇梨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一步,見陳玘仍拉著溫羽侯說話,便想再往前走幾步好聽清他們的話。
但她耳中響起了一個女子的聲音:「快走!」竟是朱薇不知何時出現在了背後。蘇梨剛想說話,卻被朱薇不由分說地拉著躍出牆頭,離開了陳府。
「你幹什麼?」蘇梨不悅地拂袖。她剛才被朱薇拉住不時不敢鬧出動靜,只能任由她拉著,如今出了陳府便立刻就甩開了朱薇的手。
朱薇壓低聲音道:「溫羽侯要殺你!」
「你說什麼?」蘇梨一驚,繼而有些惱怒,她自然不信朱薇的話。
朱薇跺腳道:「是真的!我在靖南王府聽到的。當時我們一起逃出城后你不是眼睛很難受么,我把你擊暈了,後來我去了別處尋葯,回來時你已不見了,我猜你是去了靖南王府,果然???我看到你跟溫羽侯在書房說話。」
蘇梨眉頭還是輕皺的,但聽得朱薇替自己尋葯,她本是微張的口閉了起來,等朱薇把話講下去。
「你剛離開書房時便有一個臉上戴著面紗的女人走了進來,她看了看你走的方向,對溫羽侯說『你們似乎頗有交情』,溫羽侯問了句『清姨認識她么』,想不到那女人忽然大叫『她就是參與數月前府上那場刺殺的刺客之一,我的臉就是因她而傷的』,她說著就把臉上的面紗扯了下來,臉頰上有條長疤,還真的挺恐怖的。」朱薇說到這裡時,眼神不定地看了看蘇梨。
那個女人毫無疑問就是清漣夫人了,蘇梨聽在耳里,感覺自己能想象到清漣夫人說那話時的表情。她忽然心生嫌惡,誠然清漣夫人的臉因自己而傷,但自己的眼睛也因清漣夫人的兒子沈緣而傷,也算兩清了,她還想怎樣?
朱薇見蘇梨沒有說話,便又繼續說道:「溫羽侯沉默了一陣子,問『你想殺她』,那女人咬牙說『母仇子報,我想讓緣兒親手殺了她』,溫羽侯說『她現在去了刑部侍郎陳玘的府上』,她愣了一下后冷笑『想不到你竟也有殺她之心』。我當時聽到這話時奇怪的很,不知道為何她一下子這麼說。」
但蘇梨好像是有點明白過來了,她想起陳玘極為厲害的陣法和鮮明的殺機,終於恍然:溫羽侯確有殺她之心,且是借刀殺人。她記得溫羽侯先前展顏說著什麼「不礙事」之類的話,聽來真是寬慰,但原來他並不信她。
朱薇接著道:「後來我還想再仔細聽時卻見他們開始壓低了聲音說話,我一個字也沒聽見。沒過多久溫羽侯也出了府,於是我跟著他到了陳府,然後就發現了你。之後的事,不用我說了吧。」
蘇梨緩緩點頭,只覺得胸口好像被什麼堵住,她低哼了一聲,忍不住後退到牆角邊蹲了下來。但心頭的難受繼而被強烈的疑問所替代:他後來親自到陳府,分明是來救我的,這又是為何?
朱薇看著蜷縮在夜色里的蘇梨,像是看穿了她心裡所想,一字一句道:「也許是他們達成了某種交易。」
蘇梨呼吸一滯,艱難地笑了一下:「竟還是你看的通透。」
「不是我看的通透,而是你當局者迷。溫羽侯不過表面溫和而已,他其實是很厲害的角色。」朱薇沒好氣道,繼而一撫掌,「不過我沒想到,你的身份竟是刺客。嘿嘿其實這不重要,只要不是跟溫羽侯一夥兒的就行了。」
蘇梨心頭一動,忍不住問道:「你就這麼恨他?究竟與他有何仇怨?」
朱薇沉默了一下,終於背靠著牆角坐在蘇梨邊上:「你知不知道兩年前他在邊關一帶頒布了遷徙令?」
蘇梨點頭:「我知道,聽說是為了修築邊關令當地百姓退居五百里。」
「但你可知住在那附近的百姓其實多是老弱病殘,無力遷徙?否則任誰住在那麼空曠的塞外,都早已急著離開了。他們不是不想遷徙,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朱薇說著,忽然語調一揚,「但溫羽侯下了重令,一遷就是五百里,有多少人死在了路上!」
蘇梨遲疑著問道:「你是否有親人也在那遷徙的隊伍中?」
「是我姐,叫朱薔。」朱薇目光向下,語聲柔了下來,「她先前受了傷一直沒好,哪經得起遷徙時的顛簸勞頓。可憐她以前闖過那麼多風浪都挺過來了,卻挨不過一個遷徙令,在半路就過世了。」
蘇梨默然無言,她是孤兒,對所謂親情極為淡薄,自幼身邊只有師父聞竹雨相伴。她忍不住想如果有一天聞竹雨離世了那她自己會是什麼心情,這麼一想她對朱薇的那種潸然似乎有點感同身受了。
「唉,不說了,我要走了。」朱薇跳起來拍拍屁股,大聲道,「明早起來找藥材!」
「你、你當真有心治我眼睛?」
「那是自然,我說過你帶我逃出大牢就治好你的眼睛嘛,怎可自砸招牌?」
蘇梨看她搖著手一個人離開的背影,不由心下一暖:終還是有那麼些人,讓自己覺得不那麼涼薄。但蘇梨隨即便想起了什麼事,兜兜轉轉了這麼久竟還不知朱薇劍術從何而來,這可是她找朱薇的初衷呀,先前問了但被朱薇繞了過去,如今還是沒半點頭緒。可一抬頭,朱薇已快步走遠了,蘇梨暗笑她急性子,想著不如明日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