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回眸一眼已千年（下）

「吾王小心！」無長老拔身就起。可哪裡趕得上這雷霆萬鈞般的攻擊。才起一步，黑雷已然轟在妖王身上。

黑芒蓋過天地，光線昏暗，靜似針落，死寂到可怕。

「不！」此前從未出過聲的一名長老扯著嘶啞的嗓音，絕望至極。

其餘三名長老皆是一窒，亦如被一盆冰水從頭淋到腳，凍其身卻寒到心裡。

赤橙光芒於無盡黑暗中閃逝。可見的黑色波紋形如怒海巨浪自中心翻騰而出，捲起數層塵土，掀飛無數土礫石塊、殘屍斷手。

轟鳴隨之四起，似雷鳴、似怒號，四名長老無力防禦，直接被震飛出去。灰衣、紅衣兩人年事較高，身子骨不爭氣，口噴鮮血，齊齊昏倒在地。

幽暗深處幾千道光芒衝破黑暗，疾馳至四名長老所在之地。

落地之時，幾名妖軍將領幾乎一瞬來到長老們身旁，雖然他們同樣狼狽不堪，但氣色比起前者要好上不少。

數之不盡的妖軍，此時只剩這幾千殘兵，慘烈可見一般。

長發被腥紅頭帶束在腦後的青年扶起無長老，替其擦去臉上污穢血漬。隨後掏出幾粒漆黑丹藥喂下。

「父親，怎麼樣？」青年動作僵硬，故作從容之態問道。

「妖…妖…王」無長老緊握青年的手，神情激顫。

青年會意，道：「父親，吾王下令，我妖族兵師全軍撤退。妖王大人已經下定決心赴死。」

「逆…子，你…怎敢丟下…妖王？怎敢啊！」無長老氣急咳出口老血，臉色更加難看。

「父親，請勿動氣，你身負如此重傷，小心氣急攻心。且聽孩兒說，剛才是妖王大人分神之餘使用古陣神力救下我們。本來孩兒決心以死志侍妖王大人左右，可面對古陣神力我們根本無力反抗，只能任由妖王大人的意志將我們帶離古陣。」

周遭殘餘的古陣神力化為光塵散去。妖王熟悉的聲音在每個人心裡響起：「今日吾命必終。各位前輩以及年輕兒郎們，妖王可死，妖志不可泯！我死是換整個妖族意志的不死，記住你們骨子裡的桀驁，記住你們血脈中的傳承，記住你們每個人都是妖族的意志！今後的妖族，靠你們了。」

這般鏗鏘有力的言語，卻是讓每個人的表情都顯得那樣沉重，悲傷。

「吾…王…吾王……」無長老眼角濕潤，半響說不出一個字。

青年默然，壓低聲音繼續說道：「在神力把我們帶離古陣之時，妖王大人通過神力交託了我們家族一件事，在我們離開之……」忽然間，一聲怒吼直貫長空，所有人都被這聲音吸引過去。

「啊！把我的半身還回來！」咆哮聲不停回蕩，強力的內勁引得空氣啪啪炸響，再次颳起無數灼熱氣浪。

黑暗收縮，大戰之地塌陷下去二十丈有餘，裂縫如蛛網縱橫交錯，嶙峋不齊。

古陣凌空，古陣之上，魔軀只剩一半，暗紅色液體從黝黑的殘破皮膚里流出，白汽蒸騰，嗞嗞作響，看上去異常驚悚。

反觀妖王，整隻右臂白骨森森，居然是沒有一點鮮血，青到發紫乾枯的皮肉參差黏附在白骨之上。

真不知道在黑暗之中發生了什麼，使得兩者這般慘烈。

「妖王，你把身體還來，我就此離開。你們先前毀掉我力量的事，既往…不，不，我們的這場爭鬥，到此為止，我也沒有做什麼對不起你們妖族的事，就此一筆勾銷行不行？」黑影自知頹勢，開始向妖王服軟，表面如此，心裡卻是開始盤算與否的問題。

妖王抬起頭，臉色蒼白如紙，雙眼爬滿血絲。

「我妖族幾乎全滅，你讓我到此為止？哈哈哈！」妖王仰天大笑，寒蟬凄切，長發在風中散亂，顯得凄涼無比。

魔一聽無戲，心裡湧上一絲焦灼。這時心念一轉，多出些底氣，道：

「你已是強弩之末，暫且不說你現在能把我如何。之前你舉族之力又能把我如何？我乃永生不滅，若不是你耍什麼陰招奪去我幾千年的心血，你們也早就被我滅了。雖然不知道你們是如何奪走我一半的身體，但我僅存的力量同樣可以消滅你們。不管怎麼樣，最終我都是勝者，你們根本沒有任何生機和希望！如果你願意退一步，還我身軀，那我們就可相安無事。」

妖王不再作答。

忽然，他眼神變得凌厲無比，哪怕他現在是強弩之末，哪怕他右臂已經化成森森白骨，哪怕他真的會神魂俱滅，他那股睥睨天下的王威始終伴他左右，從未衰減。

君王就該如此，意志就該如此！

「萬妖靈兮，魂魄歸一！以吾王血，喚祖先靈。」妖王單膝而跪，忽來一陣狂風，撩起妖王額前散發。

似鬼畫符的金色圖案從額前皮肉里浮現，淡金光芒褪去，圖紋變得血紅。

「無意驚擾各位先輩，如今妖族大劫，吾之過失，愧以難當。願以吾靈承天劫，請先輩助我誅魔！」剎那，只聽聞龍吟、鳳鳴、虎嘯、蛇泣聲聲變換，響盪九天。

恍惚間，如痴如醉，似看到那古陣之內騰飛的龍鳳幻影。

所有人目光凝固，死死盯著這一幕。希望出現，可不知妖王為何遲遲不下手。

「啊，欺我太甚！」魔自然是想到了這種情況，可妖王做得乾脆利落，當是令它大怒。

魔不再顧忌，接連『嘭嘭』幾聲，將自己身軀炸開，化作無盡黑暗，徒留一道虛幻影子。

黑氣涌動，即刻鋪天蓋地席捲而開，無數黑色長矛見風就長直接破開古陣，黑色星雨劃破長空，留下長長的黑色氣尾，可見速度之快。

死亡如影隨形，根本躲之不及。數息，近百條生命死於長茅穿心的痛苦之下。

妖王再次紅了眼，鼻頭一酸，無盡痛楚自心裡傳來，真是誅心！

「啊！」額上金紋血光大盛，與此同時，被淹沒的陣紋如黎明之光撕開黑暗，璀璨耀眼。

黑暗無處遁形，在光芒中彷彿被火焚盡的枯葉，點點泯滅。

這一下幾乎抽光妖王體內所有血氣，以至於他面如死灰，弱如殘燭。

眾妖心急如焚，尤其是以四位長老為核心的幾名年輕人。

「父親，不能再拖，請快於凌叔布挪移大陣，離開此處。」青年眉目緊皺，眼下他們在這隻能是累贅。

『啪』一聲清脆的掌聲引來不少目光。

「逆子！你丟下妖王已是…大…罪，難道…你還想讓我們背吾王而逃？大逆不道啊！咳…」無長老恨鐵不成鋼，十分氣憤。可才說完，他就大喘不止，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扇的耳光。

眼下形勢迫在眉睫，耽誤不得，越想越急，一股莫名火氣直衝青年腦海。於是他再也顧不得長幼尊卑。一聲怒斥：

「父親，你當真老糊塗！莫非你真辨不清形勢？吾王幾次救我等，豈是讓我們再去送命？吾王下令讓我們撤離此地，違背王命，耽誤吾王為我們所做一切才是大死罪！大陣已成，你知吾王為何遲遲不剿滅此魔？就是因為我們啊！吾王心中不像你這般糊塗，他決定動用萬妖陣之時就已經清明自身生死！他所做就是為了保留妖族火種。這一戰我們沒有勝算，最好的結果也只是與此魔同歸於盡。是啊，只有整個妖族死傷殆盡才能換來我們最好的結果，可吾王不想我族就此滅亡啊，就是如此，他寧願以靈魂為代價，換我等性命！父親，你執意不走，對得起妖王施予吾族之恩嗎？」青年哽咽，不願再多說，移目看向遠方那令人敬畏的身影。

淚水在無長老眼眶打轉，火氣消退，連連啐念兒子不忠、不孝。

「無軒，你父親什麼心思，你還不知嗎？快去扶起他與我布陣吧。無老頭，要盡忠不能換個方式么？一天到晚就死死的！你要死等於我布好陣法后再去死吧。」黑衣長老不冷不熱道。

聽到好友的奚落，無長老滿臉無奈。

想必他比自己更為難受吧。

搖頭甩出雜念，在青年的幫助下，他勉強坐起身來。

——

黑暗若隱若現，妖王在耀眼光河中顯得無力，就好像茂密樹冠頂端的一根椏枝，孤立無援。他低垂著頭，整個身子半弓著，裸露皮膚變得乾枯發白，只怕已是丟了大半條命。

妖王只覺眼皮沉重，有那麼一瞬間，他多想閉上眼睛好好睡上一覺。

也是因為這一瞬間的意識渙散，被古陣光芒所壓制住的黑暗再次僥倖脫離控制，魔自然不會放棄這等機會。

暴雨梨花的攻勢一息成形，如狂風暴雨般狂烈，直取妖王性命。

不知是什麼一逝而過，一處處流連忘返的絕美仙境？一次次生死哀樂的怦然心動？一場場不死不休的搏命拼殺？又或是一張張熟悉臉龐，一具具冰涼屍體。又是什麼一瞬間將他心中的清明撕得粉碎，將他最後的理智撕得粉碎！到底是什麼徹底點燃了他深埋心底的黑暗！

黑雨臨下，死亡當前。這一刻什麼都清楚了啊！這一生也該為了什麼挑起自己從來不想擔當的使命！

責任哪，使命哪，那個令他又愛又恨的族之命脈啊！

黑雨利刃，撕裂肌膚，千瘡百孔！

妖王忽然抬起頭，眼眸化為深邃黑暗。

黑氣相纏，恍如鬼物。

一道青光在數裡外升起，無長老朝黑雨籠罩的方向跪下，老淚縱橫。

「承蒙吾王大恩，無以回報。請受我一拜。以吾之靈魂起血誓，吾族必萬世忠於妖王，必奉吾王遺訓以待復興妖族！」

「千秋萬世，唯吾妖志！」

「千秋萬世，唯吾妖志！」青光一閃而逝，決意浩蕩蒼穹。

——

聲落，雨驟停，殺意如潮。

黑氣瘋狂竄進妖王血肉模糊的傷口，無孔不入！伴著嘶厲的尖嘯聲化為一條條黑蛇漸漸布滿其裸露的肌膚。

纏繞在妖王周身的陰鬱氣息形成氣旋瘋狂侵入他只剩下白骨的右手。

黑芒大盛，骨臂裂開很多小口，骨縫不停滲出粘稠的晶狀液體，最後黏在一起，很快覆蓋了骨頭。

妖王再次睜開眼，漆黑的雙眸掠過一絲焰火，他在一陣似龍似虎的嘯聲中仰起頭。

那一刻白骨表面生出新的皮肉，僅僅一瞬右臂復原如初，原先附著在骨頭表面的晶液化成血液沿著手腕小口流入體內。

黑氣自妖王體內噴薄而出，身軀上的黑斑逐漸消退，氣息見漲。

不知道是什麼神秘緣由，妖王重新獲得力量。

不待黑影反應，妖王額間的血紅圖案再度煥發出奪目的金光，支離破碎的陣紋一一連接，金色陣紋如鎖鏈洞穿黑色虛影。

黑影打算破釜沉舟，故才自毀身軀掙脫大陣束縛，哪知卻奄奄一息的妖王竟是奇迹般的恢復狀態。

這一來它餘下的神魂就在劫難逃，此時它想如何反應都已來不及。

妖王伸出雙手，左手腕上的黑色細繩深深嵌入皮肉。隨後細繩燃起赤橙火焰，淡色可見的暖流很快傳遍妖王全身。

「乾坤離火陣！」天音蕩蕩，媲美太陽耀眼的光芒刺破籠罩這片天地的黑暗，邪氣無處遁形，化為一縷黑煙消散在光芒之中。

又是一陣如龍似虎的嘯聲響起，伴隨這一聲怒吼妖王的臉色越發暗淡，他的生機似流水在迅速消逝。片刻，便出現一條條如蛛網狀裂縫。

妖王仰起頭，閉上眼，嘴角微微上翹，露出了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

在他看來好像是一切都已經結束。

金色的氣流蕩漾而開，氣流觸碰到妖王身體的瞬間，凝了他的笑容。下一刻，無數閃亮的塵芥被微風帶走，不知吹向何方。

離火，天生之火，萬火之精，焚盡世間一切，不滅不盡。

赤橙火焰好似夕陽下的那輪紅日將金光蓋過，點燃一大片天地。火焰密集成網，火勢延著鎖鏈燒上黑色虛影。

隨著那陣微風，魔的靈魂亦消失在漫天火網中。

「結束即開始。剩下的交給你了，天。」

黑色細繩被風高高颳起，在風中成了灰燼。漫天火焰以及殘留陣紋也是在這風裡逐步熄滅消失。

不知這場不尋常的風會刮到哪裡，也不知它最終會滯留在何方。風停那一刻，響起了片刻的嘶嘶聲。仔細一聽，好似一名少女的啜泣聲。

——

風撫過山谷，綠蔭樹海上下起伏，隨風簌簌輕嘆。

不少微微泛黃的精靈隨風脫離葉簇一一遠行，在劃出優雅身姿的同時俯瞰這一片年復一年養育著它們的土地山河。

西南方向就是澄澈幽幽的央海。夕陽西下燒紅半邊天，並在幽碧海面拉出一條長長的波光，彤里泛橙的天空與海相接匯成一線無際之紅。

近海處，不少海鳥逐浪而行，或停留於礁石之上，或戲鬧，或捕食魚蝦。一陣海浪拍打著岸邊，浪花碎玉，驚飛不少於岸的棲息者。

精靈搖曳於風中游遍了山谷、小河，掠過了央海之後，似乎有些疲意。

斷天淵一處懸崖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你明明已經死了那麼久，可我還是能感受到你強烈的痛楚。等眼下的事情做完，我會護住你的魂魄，帶你去陰冥之界。」一名女子踏過落葉堆積的小道，來到崖頂，目光如電正視著數十丈外虛幻的幽黑之地。

「你不懂！我不需要這樣的結局。我剛才所做是我自願，希望這能轉移一下他們的注意力，多給你們一點時間。不管過去多久我對自己恨意從未減少，是我對不起你們。」女子似乎在自言自語。

話畢，她轉頭看了一下遠處已經西沉一半的赤陽。天色漸黑，風漸涼，女子不由緊了肩上的披巾。

此時，不知從何處來的烏雲蓋過斷天淵，風意更寒。

「我們妖族再難的時候也過去了，不會因此一蹶不振。樹葉落下不也是為了來年的生長而積蓄力量嗎？」

風止片刻便響起滴滴答答的聲音，越來越密，僅剩的落葉不堪重負逐一而墜。

直至雨連成一片，再也沒有多餘聲響。

女子緩緩閉上眼。赤陽終是沉入海天一線。

「當年的妖域似乎也這麼美麗吧，時間一長，我也不記得了。」

天空一瞬間黯淡下來，即刻山搖地動，無數黑色邪氣自幽黑之地迸發而出，似刀似劍，似張牙舞爪的九幽厲鬼。

不知過去多久，狂風停止呼嘯，似乎除了淅瀝雨聲，就只剩下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