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聽斷裂的聲音:給萌萌
傾聽斷裂的聲音:給萌萌
文/夏可君
這一次,這唯一的一次,這些紀念的文字都是授予你,你的這個名字:萌萌!
哀悼和懷念,一直是孿生的姊妹,她們結伴而來,萌萌,如同你的名字告訴給我們的,你復疊的名字暗示給我們的,這是紀念開始的時刻。
這一次,這一次的所有文字,所有的訴說,都只是授予你,你的這個名字:萌萌!
這一次,我只是對你言說,對你的名字言說,和你的名字一道言說,再一次地反覆說:萌萌!
萌萌,你知道,你早已經先於我們所有人就知道,所有哀悼和懷念的文字,一直是碎片,被死亡打斷的片斷,回憶並不能縫合和整合它們,它們一直就是殘缺的文字。
因而萌萌你說過:「一堆殘缺的文字彙集在一起,這彙集不僅沒顯示完整,反更沒遮攔地凸現著殘缺!」
記憶和哀悼的殘缺性,是記憶的不可靠?是記憶的不忠實?喪失和不幸,已經先在地來到了我們的生命中!這是無可補救的缺失?晚到的哀悼其實已經在先?它不是來補救缺失的,它已經提前為未來保留了缺失?
一個生命離去,缺失的是什麼?是她的未來!這個名字的未來,這個名字所確保的未來,這個名字需要我們的呼喊!
但,「也許什麼意義都沒有」。在上面的句子後面不遠,你接著寫道。是的,也許,也許,除了名字還剩下來,其他的什麼都沒有。
這是萌萌你自己在《斷裂的聲音》結尾的自跋中的句子!
當死亡打斷了你繼續言說的聲音,在我的記憶中,你的聲音也全部消失了,當我試圖回憶我們幾年前第一次見面時,我無法回想起你的聲音,記憶中只剩下你的名字,我只有你的名字。
你不會呼喊自己的名字?這個呼喊留給了我們?
在這裡,我只能傾聽這個殘缺的句子:「也許什麼意義都沒有。」也許,萌萌你早就已經傾聽到了死亡的聲音?
但是,萌萌你接著寫道:「但生命執著於文字恰恰是因為什麼意義都沒有。生命就是生命自身,就像文字就是文字自身一樣。」
我願意反覆傾聽這個轉折的「但」,這個打斷!這個打斷的聲音,在書寫中自身打斷的聲音!這個斷裂的聲音。我相信你的所有寫作都在這個打斷的邊緣和切口上,我相信你的文字發生於這個打斷的時刻。
對打斷和中斷的經驗,這是傷口的經驗,是事件發生的時刻,那是只屬於你的疼痛書寫!
萌萌,當你去世的消息傳來,我失語了,沒有你的聲音迴響在我的腦海里,只剩下你的名字——是你第一次介紹時的名字還是我們後來的反覆招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只有你的名字在我的腦海里迴響,似乎我的話語被某種無言的力量「磕著了!」「磕著了」——這是屬於你的語詞,是你對逝去的小生命,你朋友的孩子靈子哀悼時所思考的經驗:「從疼痛到痛苦(?)到痛苦的(?)表達,這就是磕著了的全部涵義嗎?」你括弧里審慎的問號也是留給我們的問題:這是你和張志揚老師在當代漢語思想中一道提出來的最為深刻的問題——疼痛轉換為語詞時為什麼會失重?在這裡,作為晚輩,在這個哀悼的文字中,原諒我不能充分展開回應。
問號已經是打斷的記號!問題依然還留在這裡,也許答案就在對這個打斷的經驗之中?也許,文字必須也承受自身的打斷,在這個打斷的時刻——表達不可能的時刻,磕著了的時刻,寫作不可能的時刻,也是對生命和時間性中斷的經驗中:「人的生存性就是時間性,然而如果沒有時間的中斷,人就無法體驗時間,就像沒有生命的邊緣狀態人無法體驗生命一樣,而回憶,正是一種時間的中斷。」
因而,你的生命一直在承受這個中斷,這個打斷的一擊,記憶之為記憶——一直由死亡提前投射而來的影子所覆蓋,一直在驅趕這個從未來投射而來的影子的擊打!
什麼意義都沒有——這也是對虛無的經驗,在這個徹底的經驗中冷漠會淹沒一切,如同死亡,但是,死亡也沒有意義。因為,死亡它並不疼痛,疼痛的是活著的身體,如果,女性不同於男性就在於,她們在經驗虛無的同時,身體的「情緒-感覺」還抵制著虛無。肉體的生命如果還有疼痛,也打斷了虛無。在虛無中,還有對虛無的打斷,那就是疼痛。雖然疼痛的無法分享又反過來加重了虛無。但是,還有呼喊,萌萌你相信尼采所言的回憶中還潛藏著生命力激情召喚的思想。在這裡,在哀悼的書寫中,它所有的激情都指向一個名字,只是屬於你的名字:萌萌。
萌萌,這是你的筆名,是對你自身名字的改變,你重複了名字中的字,成為疊詞的——萌萌。
只有你的名字,萌萌,給我帶來聲音的記憶。
萌萌,這一次,允許我反覆聽這個聲音,你說過:「我對文字的感覺和迷戀是從對聲音的感覺和迷戀開始的。」也許,是因為你有一個詩人父親?你在第一次的聲音回憶中,寫到的是與俄國作家巴烏斯托夫斯基的《一籃樅果》相關的聲音事件:一個俄國的女孩在森林裡拾樅果,她在厚厚的落葉和覆蓋的草叢中除了拾到樅果外,還有哪些森林中草木的聲音?
一直是對花草和草木生長的經驗。作為女性思想家,萌萌你一直活在生命呢喃生長的經驗中。
萌——萌:這一次,原諒我如此的書寫,如此打斷名字的書寫,一個小小的破折號——既是打斷,但也連接了——我對你的書寫。
萌——萌:一個剛開始萌芽的生命?啊,草,才剛剛長出來呢,你寫到死去的靈子時說:「靈子的身上一定是有一些自然生長的東西,以至於最初印進她心靈的就是樹、草、河這些最親近自然的原初的字眼。它們是可能觸摸的,即可見、可感、可呼吸的。我能想見河邊潮濕的空氣和混合著樹木、草葉的清新氣息是如何使她莫名地欣喜。真的生長起來,誰知會出現多少奇迹呢?」——你的名字已經播散在你所書寫和夢想的語詞間,萬物的感懷之間。對萌發的記憶其實也是生命感懷的記憶,也是對溫暖的記憶。
萌萌,是一個疊詞,是雙聲和疊韻的結合,疊詞的親切讓所有第一次召喚這個名字的人,都被她懷抱。這個名字里飽含了溫暖。你說,這個名字說:「溫暖永遠是比光亮更基本的需要!」——這是更加徹底的觸覺的經驗,觸感的經驗,這個名字繼續說:「毋寧說,溫暖即是在冥冥(mingming)之中發光的。」
而「沒有溫暖的光,是虛假的,外在的,溫暖才直接和生命相聯繫」。萌萌你在說到柏拉圖的洞穴比喻時,打開了一個絕對新的差異:溫暖和陽光的差異!這是一個性別的生命本體論差異?溫暖不同於純然的光,不同於光線和光明(ming),而是有著身體的感覺——是肉體的在場,而且是生命彼此觸摸的感覺,萌和明,明和冥之間的疊韻,隱含著反節奏,以及轉折的打斷。我幾乎相信,你的寫作其實還是詩性的,萌萌,這本身就是一個詩性的名字!
萌萌這個名字的復疊帶來對聲音的傾聽,不是一個字「萌」,而是萌這個字的重複——萌萌,一個字會被打斷,而萌字的自身重複——萌萌——在打斷中繼續,保持了一種節奏,保持了自身的連續。
萌——萌,這是一直在萌發生長的生命,「萌萌」是女人在漢語當代哲學中的別名,因為這個名字曾經說道:「女人就是直接的生殖力!」
那麼,萌萌——這個疊詞說的就是生命,生命本身!如同她堅強又頑強地寫道:「生命就是生命。」是的,這個生命還活著,活在這個名字之中。
萌萌,作為萌發的生命,也是孩子們的語言,剛剛發芽的語言,剛剛才萌芽的語言。一直在開始之中,一直還在開始,一切才剛剛開始,一切還可以開始。
永遠作為第一次,愛一個名字,如同第一次傾聽到這個名字,傾聽這個名字剛剛萌發的聲音,傾聽這個名字最初被喚醒的時刻。
我還記得第一次我們見面時,哲學所帶給我們的瘋狂:萌萌你和志揚老師來武漢大學演講,我和其他幾位你的學生在一個朋友的家裡大家一起討論哲學,談得很晚很晚,萌萌你說話不多,但是你的沉默如同黑夜溫暖的眼神,一直在看著我們,直到現在我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刻,依然如此!
可惜我永遠無法知道萌萌她自己在什麼時候開始,為什麼會以這個名字作為她後來寫作的筆名的。萌萌,這是再次的簽名,是思想發生的事件,聲音的事件。
萌萌:這是種子剛剛發芽的聲音,種子在泥土裡呢喃的聲音,事物原初的聲音,生命到來的聲音。
哀悼和懷念,如同死亡與摯愛!在哀悼中懷念,這是呵護一個名字,在呼喊中溫暖一個名字,這是超越死亡的愛,愛一個名字,永遠作為第一次,就像我們剛剛相識。
萌萌,這個名字里有著她生命的秘密。萌萌——這個名字有著可以復活的雙重神秘:「我知道,我是這樣保留著童年的記憶,從記憶開始的那一刻,那裡始終復活著昨天和明天的雙重神秘。」——萌萌,萌——萌,這個名字,這個已經被死亡打斷的名字,召喚我們的呼喚:她一直有著明天,明天,這個名字還會發芽,會生長,是的,是的,她一直有明天。
2006年9月於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