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欠是人的生存方式
缺欠是人的生存方式
1
缺欠、弱點、局限,是人的生存方式。
(承認、正視一個人的缺欠、弱點、局限,即是承認、正視一個人的生存方式的獨特性。)
但歸根結底人是應該超越、升華的,只有超越、升華,才能走向自由、不朽。
2
人一生中,並不是每一個時刻,生命,都在生命凝聚起的整體感覺之中。
生命原本是破碎的。它的各種需求把它分割在衣、食、住、行,社會歷史,乃至文化的各個層面上,構成一種具有包容性的日常的世俗生活。
並不是一抬手一投足都具有意義或能賦予意義。
放棄對意義的追求是平庸。
一抬手一投足地追求意義卻是種不真實。
3
生命的完整是一種嵌合狀態。這種嵌合狀態本身就意味著承認對方的弱點並給對方的弱點以地位。
4
單純是一種狀態。
原始人或許是單純的,孩子或許是單純的,當一個人無可挽回地走入了社會,無可挽回地成熟了起來,無論他或她的經歷是簡單還是複雜,社會給他們打下的印記、留下的各種觀念,都使他們無可挽回地失卻了單純。這是不可逆轉的事實。
但人可以在最複雜的經歷中保留愛的渴望和內心追求的真實。這愛的渴望和內心追求的真實使人獲得單純的支點,從而可能由此變得純潔起來。
5
世界上有許多人是在常態的、死水一般的生活中活著的。
這是一種沉淪。
純粹的、沒有任何期待和冒險的沉淪本身就是活著的死亡。而連在回憶和想象中都失去自由的沉淪,就更是一種活著的死亡了。
但人生總有邊緣狀態,但人總可能在面臨人生的邊緣狀態時,在生活的空間中去扭轉一個方向,即使達不到在的冒險,也可能在一次具體的冒險行動中去尋找人生的新的跨度。
6
這個世界有單純嗎?如果有,單純絕不單純是自在的存在,除非孩子和原始人。
它是自為的,是在複雜乃至污穢中固守的或追求的。
人不得不在寬闊中承受紛繁,不得不在厚實中承受沉重。
我曾是那樣喜歡長江上游的清綠,被湍急的江水推向它渾黃的下游時,我才學會了喜歡它的紛繁的寬闊和沉重的厚實。多麼矛盾的渾黃,它分明是以它的執著期待著海的清綠。
7
如果不是因為這個世界有千千萬萬的男人和女人,就不可能產生把世界還原為男人和女人的問題。但正因為這個世界有千千萬萬的男人和女人,因而本來意義的還原從一開始就已經不可能。
所謂還原,是在強制性的他人世界中執著於我和你的單純。
8
一次性的生命。
一次性的稍縱即逝的感受。
正因為是這樣,才不應該陷入不能自拔的後悔中。
9
人的過失,有些是可以彌補的,有些是無法彌補的,因而留下永生的遺憾。它可能是消極的,但也可能有十分積極的意義。因為正是這種永生的遺憾生長出無限的珍惜,使人懂得,失去的,正是我希求獲得的;特別是懂得尊重人的完整和情感的一次性。
「有些罪過,只能補贖。」
10
沒有純粹的日子,也沒有純粹的快樂。這原本是生活的真實,沒有任何例外。活著,就得承認這真實。否則,生命為什麼需要穿透力呢?
11
有一種企求極高的心,它要求完整,要求純潔,要求豐富,乃至要求到這樣的程度,即破壞。因為事實上,這種幾乎絕對的要求是不可能實現的。或許它作為高懸的目的對人生有無限希望的意義。理想在大氣層外,而肉體的現實卻在塵埃中。甚至肉體還有它的要求和慾望,這就免不了會和理想脫節、摩擦。
12
一種極高的要求,不僅別人難於實現(或者以另一種方式在更真實地實現),而首先是自己難於實現。於是任何微小的差錯都會帶來災難性的後果,因為這一點小小的差錯破壞了極高的純潔要求。這強烈的惋惜同時就會強烈地誇大小小的差錯而造成更深的惋惜。如此迅速擴展著的惡性循環,終將導致自信心的破壞。
13
當我在對真實做極高的要求時,驅動了全部強化著的情感。
理智在一旁觀看著。這觀看的理智在欣賞要求真實的情感,並給予這樣的評價:只有我能有這樣高的要求,因而也只有我能這樣地承受,這就是我。
自我誇大更被自我肯定成倍地加強了。即使有一個短暫的失調、失態,這一瞬間,一邊強化著我的感受和承受,一邊在兩個方向上造成積澱:一是自尊自憐而肯定;一是將內在自信的破壞轉嫁成對外在的怨恨、否定,又反回來肯定自身。
這樣造成具體的豐富,既有美好的東西,甚至有崇高的東西,也有墮落的、頹廢的東西。但整個支撐點仍在那個永恆的內心要求上——酷愛完整和單純。
14
一個人對完整和單純的酷愛,可以作為真實的生活和不真實的生活的註解。
不真實的生活是自我中心主義,它要求不朽,要求盡善盡美,它必然產生兩個後果:放縱和放棄。
真實的生活是在執著於內心的純潔和完整的同時,真實地承認生活是有缺欠的、人生是有缺欠的。
15
人要意識到自己的有限性,他才能決心生活在現在,而不逃向無限的、浪漫主義的未來。
這也是存在與時間的關係。
只有立足於現在,才能承接過去,開啟未來。
16
人總是要死的,這是人區別於動物的死亡意識。它使人生充滿著緊迫感,這種緊迫感是趨向未來的;它同時又使人生充滿了遺憾,這種與生俱來的遺憾卻是面向過去的。
於是人生總在過去與未來的絞索中,只有斷裂的瞬間使生命獲得自身的實在。
17
人總是渴望純潔完整。
純潔完整在現實中是一種虛假;在想象中,卻是一種巨大的、轉化著的虛無和存在,一個無限後退著的美好的極限。在這裡,時間和純潔完整互為表裡。
人總是要死的,作為哲學命題,它的意思是說,人只有在對純潔完整的追求中力求顯示自己的不完整,或者反過來說,人要在自己的不可避免的、固有的不純潔完整中顯示出純潔完整的意向。因而對於純潔完整的渴望,是一種內心的時間感覺。當它僅僅表現為遺憾時,它是一種不顧外在時間流逝的自我封閉,實際上是對時間的扼殺;當它表現為一種克服遺憾的苦惱的追求本身時,它就可能在對未來的無限趨向中將外在時間的瞬息,凝結成內在時空的永恆。
18
承認人生的不完滿,並在這註定的不完滿中執著於苦惱的追求,是人在自我否定中突破自身、升華自己人格的美好境界。它沾著泥土,拖著血污。
這泥土和血污,使得人生的反思不是怡然自足的超脫,不是理性的矯飾,而是活生生的、可以觸摸的人的情緒和感覺的自然表現。
人的生命力,就是這樣在承受平凡的無望中,顯示出自身的強大。
19
現代人的感覺多麼需要回復到原始的單純狀態。有時,它真想趨動返靜,回到無我之境,解下生之所累,哪怕一個瞬間。
然而這是不可能的。
人來到這個世界上,註定了,就是要改造生存的環境從而改造自己生存的命運。像蠶一樣,一邊吐絲顯示自己生命的價值,一邊用絲把自己束縛起來,為了讓新的生命咬破自己的繭殼。
自己建造,自己突破,這永不安息的根源深深地埋藏在死亡的恐懼中。死的恐懼,驚奮著生的意義。
20
和類做抗爭(或許應該說又抗爭又統一),是個人生存的基本問題。由此孤獨作為一種真實的體驗,本身就是一個界面。
在普遍化的世界里,孤獨集中體現著、強化著對純潔性的渴望。它是與世隔絕的。但同時它又分明包含著一種尋求理解的焦慮,包含著一種試圖將純潔普遍化的傾向。
它走向類。
因而走向個人追求的死亡形式。
不過這原本就是孕育著再生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