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是神秘的,如同命運
詩是神秘的,如同命運
1
人們無數次地、從各種角度給詩下各種定義。
誰能真正說清,詩是什麼。
但人們依然在說著,還要說下去,一直說到生命盡頭。
2
存在總保留著存在的根基——自然,人原本就是從自然中走出來的。
技術理性是人類文明的進步,但同時也導致了人與自然的分離與對抗,使人的存在成為一種飄浮無根的狀態。
於是人們追尋著詩和藝術,彷彿追尋著自己失去的生存之根。
3
詩不是人用語言構築的夢幻式的世界。
這種用語言構築的夢幻世界固然是詩,而且曾長久地佔據詩壇,但它遠不是詩的本體。
4
詩不是,至少不只是人為著尋求生存的現實意義的產物。
任何為著具體目的而賦予的現實意義,都會使生存變成某一個意義的固置,詩也就隨之墮落為這被固置的意義的工具。
5
詩不是單純地為著表達情感而表達情感。
情感確如利科所說,是一個確立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的問題,每一首詩,都是一次新的地平線的升起。但如果因此在詩和情感之間拉一條連接線,將詩被動地作為情感的載體,詩便成為以確定的、可證實的真理為前提和內容的東西。它只是把人們已知的世界用抒情的方式描述給人們看,本身卻無生命力。
6
詩不簡單是語言的遊戲,即不能僅僅強調語言的符號性,在語言任意留下的痕迹上去把握詩。
這種詩沒有固定所指,用符號本身顯示著符號的無根。
7
有人說:「詩之所以為詩,因為它屬於理想。」
這是一個多麼陳舊的套語。
具有明確的指向將來的目標的,是理想,卻不是詩。因為確定性和目的性,從來不是詩的屬性。
8
在詩中是不分真、善、美的,任何區別詩與真、詩與善、詩與美的論述,都是片面的、非詩的。
詩就是宇宙,就是人。
或許我們可以說,一個人站在那兒就是一首詩,只是這個人必須成為人才能達到詩的境界。
9
一個從來沒有進入過現實中的虛空,夢想過並忍受著夢想的痛苦的人,不是詩人,也不會成為詩人。
詩,無非是現實的夢想和夢想的現實。
夢想,也無非是從現實中釋放出來的人的自由和自由的人。
10
不能僅僅停留在語言的表皮,用撕碎的語言去作詩。詩的語言是從詩的思中浮現出來的。
詩可能屬於時間,隨時間飄逝。
詩的思卻在無中,在於無,它無時間地停留在那裡。
11
詩沒有什麼普遍的、個別的之分。但詩一定是個人的,只有個人的才是普遍的存在和發展形式。
詩最忌諱普遍性。愈是獨特的,就愈是普遍的。
12
詩和畫一樣,不是要說出看得見的東西,而是要把看不見的東西創造出來。詩是創造的。
詩人歷來受人景慕(這不是諷刺,但小心成為諷刺)。
因為詩人創造一個新的語言世界——被潛抑的情緒創造出來了,人們從這兒得到生活和表達的可能。
這一點太重要了。用這個尺度,中國的現代詩人並不像人們所想象的那樣多。
13
詩不是陳述既成的事實和這事實引起的直接情感。不管這情感的表達多麼迷人。
當然這也不失為一種詩,特別是中國人需要聯絡情感的語言和表達,需要在別人的存在中印證自己的存在,需要生活在別人的眼光下,這眼光可能是善的,也可能是惡的。
但就詩本身而言,這是詩的流產。
14
揚棄有用性,揚棄社會性,達到超越自然而又回復自然的自然性,達到超越生命而又回復生命的生命形式,進入詩。
詩是逃脫了時間追捕的一片陌生的居留地。
15
我喜歡詩,除了因為它曾伴隨著我的童年的記憶,還因為它凈化著、疏導著我的情緒。
它是祈禱,也是祝福。
16
我寫過一點詩。但問我為什麼寫詩、怎麼寫詩,如同問我為什麼思慮、怎麼思慮,總使我惶惑——
是我寫詩,還是我在被什麼驅動或被什麼召喚呢?
17
我的每一首小詩,都是我在瞬間的生命體驗中深深沉落的痕迹。
18
有這樣一類詩,它們附著在五官感覺的豐富上,呈現著光怪陸離的印象,湧來得快,失去得也快,彷彿總在流動和消逝中。
事實上,單純的五官感覺,原本就是流動著、消逝著的。
這一類詩,缺乏滲透的東西,缺乏穿透力。
只有情緒的進入,才能打開詩的空間的層面。
詩的空白應是情緒的深層空間的現象學直觀。
只有被情緒的風暴帶到死亡的邊緣,然後走出來,才有時間地平線的一次新的升起。在這個意義上,才能夠說,「真正的詩人選擇失去自我直至死亡」(杜夫海納語)。
19
詩使人保留著人的直觀的生命形式。
它不是自我意識和對象意識的形式化,也不是它們的直接感性表現——情感——的形式化。
詩是從原初的混沌中產生出來的,它無論走多遠,都要返回到生存之根中,去獲得它的不能蛻去的背景。它將這背景帶出來。這背景即人的內在自然——情緒。
20
將來的虛幻性、過去的因循慣性、現在的遮蔽性,這就是世界時間的常態、日常生活時間的常態。打破這種常態,必須帶給它真實生命的活的源頭——當下、此時、瞬息。
但瞬息被遮蔽著,詩是它的敞開。
能直面瞬息的人是大勇者、大思者。
21
詩從期待中流出。
期待,似乎向著未來,其實是常態生活的斷裂,是當下、此時在意識層下面涌動著、搏動著心理時間節奏的找不到表達的情緒。它牽引了整個生命的注意,是能支撐自己在時間中展開的生命力量。因而它不是一個時間範疇內的概念。確切地說,它植根於最真實的、不自欺的生活感受留下的生存的深層空間,帶著向時間引發、衝動的原生性。
這種情緒還沒有被各種觀念、意識到的情感,甚至沒有被各種語言污染過。它不需要用精心追逐的語言或有意撕碎的語言來表達。它一旦作為自主的力量在召喚的時候,只需用日常語言,就可以帶出它的涌流著的內在節奏和詩思的全部豐富性。
22
自然,即自然的虛無性。對於人自身來說,這自然,即情緒。
人的真實的生命體驗,是人的情緒在感覺的升騰或凈化的那一個瞬間所達到的生命的直覺,是歷史意識的生命形式。
它才真正地更新著我們的地平線。
詩是這種生命直覺或生命形式的凝結。它包含著情緒、感覺和情感,只是情感永遠是跟在後面和浮在上面的東西。
是如利科所說:「每一種感情都描述一種確定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和方向的方式。」這種情感是對象化了的,確定的,普遍可傳達的。它所以有生命力,是因為它不可能完全斬斷它同孕育它的母體——情緒——的生命聯繫。
23
世界總具有情感性質,我們就生活在世界中,恰好是情感,揭示著同時又覆蓋著我們的生存。
用情感的語言喧嘩世界的情感性質,是詩,但不是本真的詩。
本真的詩,應如杜夫海納所說:「不指示它所表現的東西,它就是它所表現的東西。」
它不附屬於什麼,不附屬於自我,也不附屬於實存的世界。它本身就是一個獨立自足的世界,是一種可見的存在。
它意味著無中生有,意味著新的東西的生成,而它正是這生成的新的東西的形式和表達。
24
當詩只是表達人的主體性的時候,它實際上更多地只是作為類的表達,而缺乏個性的差別,缺乏每一個個體把自己的經歷、自己內心深處最深的攪動帶進來的豐富的差別。
沒有情緒在瞬息的進進出出,詩就會缺乏縱深的跨度和內涵的豐富。
25
情緒在「有——無」間的自由出入,使得任何方面的切入因素——無論來自自然或人的心靈世界——都可以自由組合。
這就是所謂具有抽象意味的詩。
其實這種詩的抽象不是做作出來的晦澀和艱深。它來自抽象的情緒。它的豐富、具體在於情緒本身是抽象中的直觀,是糾結成團的人的感覺或感覺的人類性。
它呼喚著、尋求著相通的情緒和感覺,在相通的情緒和感覺中得到補充和延伸。
26
詩是從地心中湧出來的。
人生活在紛繁、喧擾的世界上,當人們只是隨時間的流逝在技術化的流程上被動地打發著時光時,其生命的節奏實際附著於外在世界的節奏,人們無法沉入內心,在那兒稍事逗留,因而永遠無法直面生存,也永遠不知道詩是什麼。
27
生命有多麼奇妙,在哪一個瞬間,它能使你驟然落入時間的斷裂處,於是整個喧囂的世界退隱了,消失了,周圍是如地心般地熾熱、混沌,只有心的跳動展示著生命的活力。但它彷彿不再被時間所羈絆,也不再為時間所負載,你能感受的,只是來自各個方向的壓力。你在莫名的躁動和擠壓中全身心地體驗著難以言說的孤獨,體驗著由孤獨油然而生的使整個生命都緊張地聆聽般的期待。
期待無中生有,期待獲得一種表達,期待在一次探入深淵的冒險中去發現自然和人的奧秘,期待把自己的生命體驗輻射為一個新的世界。
如同隨時間的流逝而流逝體驗不到時間一樣,在世界的歷史表象中匆忙行走的人實際上也是看不到世界的。每一首詩,都是一個世界的誕生,是一次新的地平線的升起,因而這世界,既是時間的拓展,也是空間的拓展。
28
詩,同音樂和繪畫一樣具有直接的形式性。
它直呈著生命的涌動帶來的氛圍、氣質、節奏。
因而,詩既是語言又不只是語言。
收縮的內聚力使情緒成為詩,成為被疏導的、有節奏的激情。
29
詩的即藝術的形式不是堅硬的現實外殼,即不是一個標記,不是為了指示充滿空間的存在與現實:是什麼,不是什麼。
夢想模糊了現實的界限,透射出內和外的空無,因而也就打開了詩即藝術的封閉性,使它鬆動、開放,為了讓人們把自覺的和壓抑的、意識的和無意識的、說得出的和說不出的經歷、感受和意向,自由地帶進來。
——啊,我來了。
是的,是「我」,而不是「詩人」。
夢想中的我,常常是更真實的我,它超出了現實的異化和界限,而帶出了時代精神的陽光和氣息。
詩的即藝術的形式,就是通向我心靈的密林幽徑。
30
詩的本質究竟是什麼?為什麼詩幾乎和人類的語言一樣古老?原始初萌,人剛剛成為人,剛剛學會表達,剛剛具有思維表象的能力,詩就成為祭司、巫祝用來與神交感的工具。
迷狂中為什麼會有詩?如何看待這個人類史前或進入歷史時的普遍現象?詩和人的原始存在、本初的存在,即人類對自己本源的猜測、象徵、神話有不解之緣。其實幹脆可以說,「神話——象徵——詩」是一體的。理性的分析還是遠遠在後的事。那時的一切都交織著、融合著、互滲著,非如此不能表達存在的原始性和神秘性。所謂神秘,就是意義。對不確定的但永恆的意義的潛入,總是從這裡走出和返回。
31
情緒具有先天預成的性質,這個性質決定了它比語言出現得更早,以及更早地起作用——這幾乎就只是情緒心理學理論中的一個沒有爭議的論點。但實際上,我們一旦進一步地追尋情緒和語言的關係時,我們的視野就完全超出了情緒心理學的範疇。因為正是情緒和語言的關係的兩頭,關聯著另兩個極其重要的問題,一頭是詩和文字的起源,一頭是活的言語之具有經久不衰的魅力的奧秘。這兩個問題並不具有一種直接的邏輯關係,因而不可能在邏輯空間中來描述它。
它們的關係是縱向的。前者是後者深闊的背景,後者不斷在回溯中超越前者。正是這種回溯和超越構成一種不間斷的生命聯繫,使得在情緒氛圍和節奏中復活的或生成的活的言語——詩——成為生命的事件和生存的本體。
32
字、詞,從它們一誕生起就攜帶著隱喻。即在字、詞的具體性和單一性的後面,隱藏著它們與生俱來的,甚至是促成了它們誕生的象徵性和隱喻性。
詩,或許就是對原始語言的追問、追逐。
33
日常語言是一種混沌的、未區分的力量。當詩用它凝聚起的整體感覺像閃電一般地照亮了這混沌的黑暗時,詩中日常語言的死去,就是它的復活。
34
詩有多麼難。為了把日常生活中的意義,把死去了的詩的語言,還原成生動的東西——這原本是詩的天職,為了使糾纏的情緒獲得生命的形式,許多年來,我在深深地沉落時,是怎樣地期待著能攜帶我掙脫而去的感覺。
35
當模糊的意象浮現出來,卻長時間地在情緒中沉浮,無法找到語言時,我真的惶惑了。
在我的惶惑里——
沒有色彩,沒有聲響,只有夢穴的冰冷和死寂。
什麼是詩呢?
聲音自己在莫名的躁動中聚攏,在形式的凝聚力下,意義閃現著,只是在意義的光照下,意象才成為可感覺、可觸摸的。
36
找到情感的流,連續地表達一種情緒,講究情緒的規定,聲音、音節的排列,都可以成為一種動人的美。
37
沒有情緒就沒有詩。但僅有情緒也還沒有詩。情緒,只有在感覺的引導下化為一種聲音的節奏,使情緒本身成為富有形式感的、被疏導的激情,詩才由此而誕生。
38
在喧嘩的聲浪里,我聽見了一種獨特的聲音。它本身構成一種紛繁,一種豐富。
終於,它消失了。連喧嘩的聲浪都彷彿是被它席捲而去。一種靜默在躁動不安中一陣陣襲來,使你凜然地感受到這靜默的實體般的存在。
這靜默分明是那獨特的聲音帶給你的。你一次又一次地聆聽,一次又一次地感受這靜默。一種不可抗拒的誘惑驅使著你,直到你彷彿領悟了什麼。
擁有這種誘惑的聲音即詩。
39
生活的空間充滿了噪音。詩要從噪音中浮現出來,不得不藉助於節奏,藉助於聲音的迴旋。
在這一點上,詩和音樂是相通的。
40
從存在到語言,到活生生的言語,這是從時間向深層空間的縱向開拓。
在情緒的氛圍和節奏中的活生生的言語即詩,即隱喻。
隱喻,一方面,它先於邏輯,充滿原始性的真理——這真理以其在混沌中脫穎而出的意向成為投射著的光芒;另一方面,它較之人們熟知的象徵,有著更活躍的、切近的生命。
人們往往只看到象徵同詩的聯繫,卻忽略了隱喻。
象徵落腳於結果,是過程的凝結;隱喻卻滲透過程。過程無疑是意義短暫、稍縱即逝的。但正是這種短暫的、稍縱即逝的意義敞開了此時、當下、瞬息。此時、當下、瞬息才真正是詩和生命的縱深領地。
41
這個世界為什麼會有詩?這個世界為什麼需要詩?多少探究詩的奧秘的人迷失於詩的技巧而忘了追問詩的本源。
詩的誕生同死亡一樣,是天涯咫尺的。
每一首詩的誕生都是對起源的追溯,都要回到那最原始的起點上。因而談詩不能不談隱喻,不能不談支撐著隱喻網路、形成隱喻網路生命張力的情緒。
詩和隱喻,這個題目包含著起源和連接這起源的每一次誕生。它永遠是瞬息的事件。
人們或者走得太遠,忘了留在身後的這個題目;或者僅僅把它放在眼前,忘了它原本是天涯咫尺的。
它無疑是一個難題。
42
存在的意義是存在本身的,還是人所感悟的?為什麼人往往願為之賦予生命的意義忽然消失了?生命能夠要求自己賦予自己意義的權利嗎?
那冥冥中的主宰是誰?
意義之神太愛開玩笑了,它有著千變萬化的臉譜。
連詩也難以追蹤。
43
意義歸根結底是應該和生存的整體性相聯繫的。在原初的詩中,意義和詞語直接相關聯,因為詞語就是聲音,這聲音和人的身體相連接,和生命的節奏感相連接,和人的朦朧的整體情緒相連接。生存的整體性是一種籠罩著的東西。
當人們把詩作為一種藝術發展時,當詞語和意義逐漸分離,意義被固置在具體的事物上,而詞卻成為表達思想的工具時,聲音和聲音的節奏往往被割斷了同情緒的生命聯繫,成為脫離了意義的形式因素。詩,不僅不再指向生存的整體性,反而分割著生存的整體性。
本真的詩靠情緒同生存的整體性建立一種生命聯繫。從深層情緒中自然涌流的聲音、節奏使詞語重新恢復了原始的感性的光輝。它本身就是意義,或更確切地說,它在通常意義的遮蔽下敞開著它和生存的整體性相關聯的意義。而隱喻,正是這意義的瞬間浮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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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對於我是神秘的,如同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