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來救治人生的殘缺
誰來救治人生的殘缺
1
史鐵生早已從輪椅上站起來了;不是因為他的成名,而是因為他的文字。有些文字在成名之外已然自在地立著,用不著名聲的聒噪。
在這個意義上,我覺得我可以平等地對「他」說話。
「他」,就是那個已「言成肉身」的「史鐵生」。
2
我不記得我是利用哪一個開會的間隙讀的《我與地壇》,有一紙片上隨手記下的印象作證:
(1)讀到母親的話「出去活動活動……我說這挺好」,我已忍不住……這個情節是殘忍的,躲著讓母親去滿園子地找,以為這是男孩子的倔強與羞澀。我看不,這是怨懟和懲罰,懲罰母親,把自己的殘缺作為根椐。(2)差別和苦難。上帝在哪裡,差別是一事實,為什麼要向價值的失落、苦難轉化?(3)地壇,空曠,在空曠下接受誰也不知來自何處的審視,以便自己可以用來逃避自己,或在逃避中找到自己。(4)地壇中的常客:弱智和哥哥。長跑者。捕鳥者。還有那穿行的中年女人。(5)在空曠中反省的限度。沒有詛咒,沒有追問,沒有懺悔。委曲的陳述中仍然是一個中國文人。(6)「人質」,死,活,寫作。直接的承受者:截癱。間接的承擔者:母親。誰更接近拯救?誰來救治人生的殘缺?
3
我喜歡史鐵生的文字,《我與地壇》更是一篇代表作:沉而不滯,傷而不濫,有入思的足跡,不乏雋永的力度。特別是,爬出軀殼的靈魂還舔著心的切口,那無力扯斷的撕扣牽連著沉重的肉身……「我一個人跑到這世界上來玩真是玩得太久了」。
我記得讀時都在發抖,為什麼寫下的沒有「讚詞」?
4
韓少功說,1991年沉寂的文壇,有一篇《我與地壇》就夠了。這話不假,一個時期、一個年份的標高之作,只有那麼一兩篇的。能有一篇,不也足夠了嗎?
沒有,才叫荒蕪與寥落。
我們的心都長毛了,
誰在意過?
5
「兩戰」后,托馬斯·曼發現,沒有人是健全的,這個世界從肉體到心靈都殘缺了。
阿多諾甚至問:奧茨維辛之後,人還有存活的意義嗎?
歷來重詩教的中國人,即使經歷了再多的苦難、再重的傷殘,大概也不會有人像托馬斯·曼、阿多諾那樣反省吧。
……
然而,《我與地壇》發問了:
從一個人的殘缺問到人生的殘缺。
6
「截癱,輪椅」,已成世界性的事實。
「弱智」,也是。
為什麼是?
因為一下世界有了可讀的文本。
……
「我」出場了。偏離常軌的單子,到常規外去看看。
「地壇」,無可逃避的最後空間,像是生活坐標系的零點。人家有「魔山」,我有「荒園」,可以靜靜地舔傷,可以聽命運的最後審判,在「心與墳墓」之間——「要是有些事我沒說,地壇,你別以為是我忘了。」
「母親」……(我已經不能再讀這段文字,甚至不敢走近它,我只有回頭遠去,雖然我知道她仍然站在原地,眼光卻總在我的身後。)
生老病死只能是個人的行為,沒有人可以代替你,唯其如此,「兒子的不幸在母親那兒總是要加倍的」。她除了感同身受,還要不能訴說、不能責怪、不能推諉、不能宣洩、不能發瘋地承擔,因為母親在兒子面前的死只有一次,兒子從不把母親的死當作自己的死。相反,兒子若在母親面前死,母親就不得不死兩次,誰叫母親擁有子宮而成為兒子生命的孕育者呢?上帝不就是這樣懲罰女人做母親的嗎?
所以,母親從來都是給予,世界上沒有剝奪生命的母親,還有誰敢竊母親之名。
如果生命不幸,母親自然成了(坦露出)原罪或原罪的承擔者。它本義包含著母親的自責和兒子的指責這雙重根據。只有人的自我意識的覺醒即自我承擔,才能分擔母親的原罪。換句話說,自我意識或自我承擔是一種平等的罪責感。它是既不欠負也不償還的。有這樣的兒子,有這樣的母親嗎?
母親可以死了,這是母親的名與義。
「哥哥」。對弱智的守護,恐怕也是一個古老的話題吧。當一人不能擺脫不成熟狀態而依賴另一人的監護時,監護的雙重性就成了性命攸關的歷史:專制與民主,男權主義與男女平等的自然神論。其間有一個重要的中介:戲謔者,包括冷漠、嘲弄、欺騙、凌辱。他們是多數,地壇中那一群戲謔者,那一些深藏在心底的腐敗的優越感與幸災樂禍,正是他們促成既壓抑著依賴又強固著監護的雙重理由。可惜,中國傳統多的就是這些圍觀的戲謔者,他們伸得長長的頸脖被一隻無形的手掐住咽喉還自以為僥倖。
地壇中的常客,還有長跑者,他奮力長跑為之奔赴的目的,只是向不公正的裁判人要求一份公正的平反書,結果他總是在「例外」的等級上落空了,以致連「唯一」都抵擋不了,到頭來,是機遇的錯過,還是目的本身的虛假,都沒有分清的必要,消失了的人生還是一筆糊塗賬。人們為什麼總是要往籠子里鑽?難道籠子里就安全嗎?
還有,捕鳥者的專一,他張開網,「單等一種過去很多而現在非常罕見的鳥」。是什麼鳥?為什麼離現在而遠去?孔子嗎?墨子?未必是莊子?這些都多得很,在這塊土地幾乎俯拾即是,何必張網?「他說他再等一年看看到底還有沒有那種鳥,結果他又等了好多年」。我真想他等到,不是為了他的專註,而是為了究竟:等到后,他是拿回家去,拿到市場去,還是看一眼放掉……
還有,一個女人,中年女人,「中年女工程師」,想必是這樣的,「學理工的知識分子,別樣的人很難有她那般的素樸並優雅」,她的穿行總是帶來格外的幽靜。連清淡的目光中也似有悠遠的琴聲。是太悠遠了,觸媒與音樂,音樂與想象,都似是而非地隔著各自的目的性,生活就這樣在廣場上穿行,擦肩而過,親近而陌生。
……
所有這些都像走馬燈似的變換著地壇的空間,展示著人生的偶然與冷漠,然而說不定正是它,鬆動著太過迫促的宿命。
或許,輪椅上的視野有著別樣的心境吧。
7
我可以進入地壇找你辯論嗎?
不,這是不可能的。
有一種感覺就是這樣感覺,即使你把筷子拿出來證明筷子是直的,可我看見這筷子在水中就是彎的。有些事,變形了,你能解釋是因為什麼嗎?如水的折射率不同?有些事你可解釋不了,不僅你解釋不了,誰也解釋不了,像無底的謎語。我這時憑什麼說,你的感覺一定就錯了?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想說,還有另外一種感覺,還有別的可能,你不妨換一種方式去想。
我被你在地壇中的一種姿態深深打動著。你從不去追究原因:我的腿是怎麼截癱的,誰造成這種惡果,「要不是……我就不會……」你把這種可以推諉的原因整個擱置起來了。你只從一個事實開始。你可以因這個事實而發瘋,但你決不怨天尤人,僅此一點,你就是一個站立著的人。
所以,你坦然面對自己的事實,決定著「是死,還是活」。就問題而言,你乾脆得很,沒有一點拖泥帶水。
只是,這個輪椅上的問題,需要一個思索、回答的空間。
至於這個空間是在家裡,在河邊,在路上,或是在地壇,那純屬偶然。不過,在機遇上,在情感上,地壇對你最合適,以致你常常覺得,「彷彿這古園就是為了等我,而歷經滄桑在那兒等待了四百年」。
它就這樣靜悄悄地等著你出生,等著你來「專心致志地想關於死的事」。你想了好幾年,「最後事情終於弄明白了」:出生,入死,「是上帝交給你的一個事實,它不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
儘管莊子在《養生主》中早已想過這個問題:生死「帝之懸解」。即生——懸,死——解。古人認為問題出在「懸」上,活著,不是問題,今人叫「生存權利」;怎麼活,才是問題。
但是,兩千年後,史鐵生照樣得自己從頭想一遍。原因大概是,生與死,雖逾古今而不變,畢竟是一個全然個人的問題。每個人得自己想通,別人是不能越俎代庖的。
「剩下的就是怎麼活的問題了。」
8
康·巴烏斯托夫斯基在《一籃樅果》中寫了這樣一個故事:音樂家格里格舉行新作首場演出,這首交響樂的獻辭是:「獻給守林人哈格勒普·彼得遜的女兒達格妮·彼得遜,當她年滿十八歲的時候。」沒想到達格妮正坐在聽眾席上。她驚呆了,她一下子想起十年前在森林中拾樅果的時候,遇見一個正在散步的陌生人,他答應十年後送她一個禮物,那時她還只有八歲,還是一個金髮的小姑娘……她和音樂家一樣熟悉清晨森林中的每一個迷人的音符,當音樂在生命的祝福中結束,她跑到海邊,在六月的白夜,大聲笑了。巴烏斯托夫斯基說:有過這樣笑聲的人是不會丟失生命的。
我也想,不管生活多麼不公平,寫過《我與地壇》、找到過古園中那些「誰也不能改變」的剎那永恆的人,同樣是不可能沒有生命的。
譬如祭壇石門中的落日,寂靜的光輝平鋪的一刻,地上的每一個坎坷都被映照得燦爛;譬如在園中最為落寞的時間,一群雨燕便出來高歌,把天地叫喊得蒼涼;譬如冬天雪地上孩子的腳印,總讓人猜想他們是誰,曾在哪兒做過些什麼,然後又都到哪兒去了;譬如那些蒼黑的古柏,你憂鬱的時候它們鎮靜地站在那兒,你欣喜的時候它們依然鎮靜地站在那兒,它們沒日沒夜地站在那兒,從你沒有出生一直站到這個世界又沒了你的時候;譬如暴雨驟臨園中,激起一陣陣灼熱而清純的草木和泥土的氣味,讓人想起無數個夏天的事件;譬如秋風忽至,再有一陣早霜,落葉或飄搖歌舞,或坦然安卧,滿園中布散著熨帖而微苦的味道……
9
由這些音形而意蘊的文字所敏悟的心靈,是怎樣在「差別」與「苦難」之間彷徨無度。上帝,你從不放過一次在人的靈魂深處歷險。它原是你默許的生命,卻不過薄如蟬翼的堅冰,偏要看它如何支撐比海沙還重的苦難。
驟然之間的傷殘,世界會為之改觀嗎?
譬如我眼瞎了,世界便像一石擊開的水波迅速向外散去,或許只有最心疼的人在緊挨著我的一圈守著我,其他便依次退避、遠離,瞬息陌生、消逝……
微小如針尖的差別,就這樣判定為光明和黑暗。
對於這些無常毀滅的生命,你還要求剎那間的永恆?
讀第五節,我的思想老是開小差,開始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後來才想到,大概是你的提問與回答相差太遠的緣故吧。
10
「看來差別永遠是要有的。看來我只好接受苦難——人類的全部劇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看來上帝又一次對了。」
「於是我有一個最令人絕望的結論等在這裡:由誰去充任那些苦難的角色?又由誰去體現這世界的幸福、驕傲和快樂?只好聽憑偶然,是沒有道理好講的。
就命運而言,休論公道。
那麼,一切不幸命運的救贖之路在哪裡呢?」
聽起來,它像是你在空曠中對上帝詛咒式的祈禱。
但是問題提得如此驚心動魄,回答卻像是教科書一樣的老生常談:
「我常以為是醜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為是愚氓舉出了智者,我常以為是懦夫襯照了英雄,我常以為是眾生度化了佛袓。」
我想回到問題上去。
「看來差別永遠是要有的。看來我只好接受苦難。」
「差別」,為什麼就一定成了「苦難」?
比如,一個人,他有一個哥哥在海外,別人沒有,這是一個正常的無所謂的「差別」。但在「文革」中,這叫「海外關係」,這個人會因此而打入牛棚,甚至關進監牢。「差別」就只好成了苦難。但「文革」后的今天,「海外關係」捲土重來,如日中天,可以出國留洋,可以引進外資,頓時身價百倍,「差別」又只好成了「幸福」。再過一段時間,這種差別可能又回到無所謂的正常狀況。
「差別」還是那個「差別」,之所以一時「苦難」,一時「幸福」,全然是這個社會不成熟的勢利與淺薄。改變這種狀況需要時間,但不能因此說,「差別」必然導致「苦難」。
「兩戰」與「文革」之後,世界應該變得清醒一點了,許多差別就只是差別,不能等同於價值,更不能等同於苦難。即使仍然有某種偏見作祟,它決不是可以在差別——價值——苦難之間任意推論的必然根據。
人類自身有許多苦難就是直接建立在差別上的,從生理差別到階級差別,一旦被社會的集團政治和集團道德所誇大、固置,差別就可直接變成苦難。因此,社會的開明,有一個重要的工作或標誌,那就是,將差別同價值剝離開來,減少或消除差別向苦難轉化的價值根據。
在這個意義上,作家要特別敏銳地去發現那種在差別上建立價值的政治、道德習俗,乃至心理上隨意性的價值判斷,揭穿它的虛假——或無根據,或不過是某種實際功利的需要而已。
而不應該像黑格爾說的,「在假象本質的批判中承認假象本質」。例如,把差別定為價值造成苦難,或許是不對的,但歷來如此,現實中常常如此,甚至人心的傾向也基本如此,等等。有什麼辦法,一種習慣力量不也是歷史必然性的表現?
歷來如此就對嗎?魯迅曾經這樣問過,事實上許多頑固的「歷來如此」都在剝落,尼采、福柯,都是促成這種剝落而開化的高手。根本沒有「歷來如此」就是普遍如此、必然如此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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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防止差別向價值、向苦難轉化,除了外部社會的開化外,還必須伴隨差別自身的特性顯示,以致顯示到正常局限外的超常互補性。的確,從世俗的眼光看,上帝是不公平的,首先生理上的殘缺作為一種差別已經在正常的界限以下了,如果正常人有選擇的無限可能性,那麼殘缺人只有有限的選擇性,而且是極有限的缺乏形式感的有限性,它天然地就被圈定在生活的負面上起步,而且在形式上永遠走不到正常的地平線去。
但作為差別的精神氣質可能是另一種模樣,上帝要在這兒看到人建立平等的能力。既然人都有限,那就應該讓一種有限性去映照另一種有限性的限度而心懷敬畏。
前些日子我在《焦點》第二期上讀到一則報道,寫的是「弱智的天才畫家」羅錚的故事。許多專家看了他的畫,留下這樣的感慨:
「心音心色。」(吳冠中)
「看了羅錚的畫反思自己,我感到自己多餘的東西太多了。」(崔健)
「在羅錚畫前,我們才是弱智。」(劉德海)
「不可重複不能臨摹,不看會遺憾終生。」(中央美院一應屆畢業生)
羅錚的畫大多和音樂相關。他生長在一個音樂世家,他的日常生活幾乎只有兩件東西相伴:愛與音樂。
他只知道愛,也不會恨人,也不會罵人。
他分不清十以內的數,卻能分辨德彪西的《大海》《牧神午後》,斯特拉文斯基的《火鳥》《春之祭》,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穆索爾斯基的《荒山之夜》,以及父親羅忠容的《暗香》。
此外,你看一看他的即興畫,有些多麼古怪的名稱:《圓明園的石頭》《巴塞羅那》《義大利城堡》《康定斯基》……
在他的心中,音樂和色彩是可以當下翻譯的語言,幾乎像直接的對話思維一樣。
那天早上起床,他看見他的卧房空蕩蕩的——掛在牆上的畫都搬出去辦畫展了——他流淚了,說:「好媽媽,我好心酸。」
……
或許,我們解釋不了這種現象。但有一點明擺著,弱智,就綜合智力而言,他是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但智力或大腦皮層的某一個區域,卻因其他部分的關閉而變得格外單純、突顯,沒有污染,沒有雜質,它那樣耀眼地明亮,這是所謂正常人往往在正常中平均化而淹沒了的。
這種弱智的獨特表現,是不是可以讓正常人開一開眼界呢?
12
人當然願意在正常的起跑線上開始追求自己的特異性。
但這往往是一個悖論。在正常中追求超常,一般人絕對做不到。正常人大都在沉淪中成為灰斑,殘缺者大都陷在殘缺中不能自拔,他們構成正常銅板的兩面。
我們只能靠另外兩種人才有可能在例外者身上看到超常的眼界:
一類是自覺的敏銳而勇敢的冒險者,他敢在正常外的超常事物上鋌而走險,如福柯。
一類是突然被命運拋出常軌而身處超常境遇中的后發應戰者,如史鐵生。或許這兩種人都不多,但即便有一個,也能像白烏鴉一樣打破習以為常的把差別定為苦難的價值規範。
趨向熱寂的世界應該感謝這兩類人,為他們立碑。
要不,常規就會變成死律。
要不,差別就是苦難。
這個世界就真的不可救藥了。
13
但誰來救治人生的殘缺?
不管是正常的殘缺還是不正常的殘缺,一切不幸差別的救贖之路在哪裡?
等待世界多一點愛與理解,當屬必須,但有時它太遙遠。
理解是一種能力,要別人的理解不致等而下之地隱藏在恩賜的大度中,就要求被理解者能把自己顯示在可理解性的超常力度中,成為牽引,使理解成為興趣而趨之若迷。
愛也是一種能力,愛必須把自己顯示為被愛者,愛才與被愛處在平等的關係中。儘管母親在等式之外——一來社會並不都是母親;二來母親的愛保護性太強,有使被愛者長不大的情結。
剩下的路只能是自己走。
但為什麼走得像「人質」?
14
一個人沒有能力不行。有能力還要這能力不斷地自我增殖下去。於是,能力的承擔者就變成「人質」,一旦兌現不了能力的增長,承擔者就失去了存活的意義。
結果,死活問題又來叩門——
如果剩下的問題是怎麼活,那麼我選擇「寫作」。
沒想到寫作又把自己變成「人質」,寫不出來就只有死?或者說,我把寫作固置成活的形式,寫作即活,不寫作即死。
「我幹嗎要寫作」?
生是一個不容置辯的事實。
死也是一個不必性急的事實。
怎麼活成了寫作。
寫作把我變為人質。
寫作總會出現危機,今天大危機。
死又迫近了。
不急於死不等於拖延死。
我一個人跑到這個世界上來玩真是玩得太久了。
時間已經不早了該回去了。
我一刻也不想離開你,可時間畢竟是不早了。
其實我一步步都已走在回家的路上。當牽牛花初開的時節,葬禮的號角就已吹響。
迎面跑來一個歡蹦的孩子,抱著他的玩具。
太陽落山了,明天又升起。
生命的慾望就這樣將一個稍縱即逝的歌舞煉為永恆。
這慾望有怎樣一個人間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計。
……
地壇的空間就是如此吧。
我循環。
人人循環。
天天循環。
歷史就是這樣循環著。
還有什麼磨不開的。
……
15
這是一種思路,我跟著,好像也從頭經歷了一番。
在一個人那兒,這思路只能如此,別無選擇。它非常合理、合邏輯,對我。
在另一個人那兒,卻未必。
是真的有邏輯自身,我必須跟著走,還是我只能這樣走,建立了這樣的邏輯案例?
活著,總得弄清楚。
要死,則大可忽略不計的。
還是一個死活問題。
我想通了。
你要死,你選擇了死,你去死吧,牽牛花已經開過了。
你不想死,還沒到死的時候,邏輯完全可以是另一副模樣。
所以用不著拿邏輯的必然性來做死的根據。死是唯一不要根據的,隨時隨地可以發生,可以進行。舉手之勞。
如果一個人真的想按照邏輯根據選擇死的時間——
這邏輯或許堅固得不可摧毀、不可逾越。
也可能一戳即破,一點即穿。
但人怎麼就是慾望了?
慾望可有限度?可有界定?
沒有限度,沒有界定,活著就是慾望,那就只有活著。沒有慾望,或有隨便什麼名稱都可以——「意志」「情感」「精神」「無意識」等等,這叫作說了等於沒說。
活著也不就是寫作,寫作也不就是寫作自身或為著成名,寫作是並不一定非把寫作當作人質扣押的。
太陽明天照樣升起,但不等於說太陽明天一定升起,有一天就不會升起了。所以時空的循環也不是永恆的,也不能成為我死你活同行不殆的安魂曲。還是你最初想的,——還是回到你最初想的——生、死沒有根據,也不要、用不著任何根據。剩下的只有怎麼活的問題。怎麼活的問題是怎麼也不能成為死的理由的。
怎麼活?
只有這一個問題需要自己去解決。
「我與地壇」不就是一個問題的解答嗎?
1995年6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