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你們和你們的作品面前
站在你們和你們的作品面前
我不會畫畫,但卻很喜歡看畫讀畫。因此,直面你們和你們的作品,我不能不袒露自己。那麼請允許我作為局外人,遠距離地提幾個問題,權當作一次交流。
關於中國畫的「空白」的問題:
空白問題在傳統中國畫的理論和實踐中,並不是一個新鮮問題,問題在於對空白作何種解釋。清人笪重光曾這樣說過:實景清而空景現,真境逼而神境生。虛實相生,無畫處皆成妙境。這段話或許準確地概括了傳統中國畫中的虛實關係,那麼它實際上可以看作對於傳統中國畫的空白所下的一個定義。
西方一位哲學家鮑勒諾夫曾比較過中國水墨畫和歐洲油畫背景的區別,指出中國畫白色的背景才是畫的真實所在,它彷彿是一個不變的發源地,一切轉瞬即逝的形態都從中產生出來;而歐洲油畫的背景是暖色的或黑色的,帶著朦朧不安的神秘感。並進而指出,這種區別與人生態度有著深刻的聯繫。
宗白華先生以詩人的直覺捕捉了中西方傳統心理意識或說人生態度之間最根本的差異:「中國人不是像浮士德追求著無限,乃是在一丘一壑、一花一鳥中發現了無限,所以他的態度是悠然意遠而又怡然自足的。他是超脫的,但又不是出世的。」
「是超脫的」,是無衝突地融入自然這個絕對的本體的超脫,這個作為絕對本體而存在的自然是一個無時間的空間概念;「不是出世的」,因而在經驗事實的外在的回復中,心靈卻固守著與外部世界混沌的、簡單的直接同一。於是那「不變的發源地」成為怡然自足的最深的文化背景和心理根據。在歷史表面的轉瞬即逝的豐富中,它曾經投射過誘人的光彩,但終究在時間之流上逐漸黯淡,成為達不到個體的心靈的蒼白的折光。
現代中國人已經有著遠遠超出這蒼白折光的複雜感覺或情緒。因而一個真正具有現代意識的人需要的是超越,而不是傳統的超脫;需要的是既在其中又在其外,而不是單一的怡然自足的入世。現代人的意識鼓動著生命驅使人在轉瞬即逝的形態中追逐轉瞬即逝的歸宿。並不一定非得是浮士德式的,但有一點卻可以在苦惱的生命中看到,那就是,正是對無限本身(而不是有限中的「無限」)的追求,才是人無限超出自身視界、無限跨越自己有限生命的無限的源泉。在這裡,「絕對本體」作為本真的所在,是一個人類永遠追逐卻註定永遠追逐不到的後退著的「極限」。
我在這裡沒有用一種形態——無論是歷史還是心理意識形態——作尺度去衡量另一種形態的意思。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以其歷史形態說對歷史階段說提出了尖銳的挑戰。這挑戰提示了一個富有啟示意義的對比。歷史階段論強調的是時間的序列性與單向性,而歷史形態說強調的是空間的平行性與多元性。歷史階段說的缺陷不在於確認了歷史發展的階段性,而在於把某一歷史形態發展的諸階段看作是具有普遍意義的,因而試圖將其變成唯一的模式和尺度去剪裁一切。歷史形態說的缺陷也不在於它提出了世界歷史的多元性,這毋寧說是它的長處,而在於它面臨著一個自身的難題,即克服一種歷史形態發展的循環論,進而解決不同歷史形態的可比性。
我想不同歷史形態至少有一點是可比的,即生命力。這個生命力絕不是指種的綿延,即一種格局延續、完善的歷史的漫長,而在於自己突破自己、創造自己的內驅力量的強大。某一種歷史呈現出的階段性的演變,可以看到時間的序列性、單向性;從另一個角度,也可以看作空間的平行性、多元性,看作共時現象。
西方繪畫曾經歷過不同畫派的日趨迅速的更迭,而傳統的中國繪畫,相比而言,就顯得沒有那麼多跳進,沒有真正形成具有自我否定意義的階段性的嬗變。這裡有一個時間的密度和構成的差別問題,也有一個空間的單一或複雜的比較問題。
造成中國畫傳統固置的一個重要原因,或許是對傳統筆墨技法的過分強調,形成了一些程式化的東西,以致連「空白」都程式化了。具體說,程式化的東西使人較多地落入一種定勢、定向的聯想,於是「空白」反而成為一種更深的遮蔽,造成筆墨技法的「空白」的無騷動的循環。在這循環下,掩藏或失落了一個非實體性的中介的存在——馬克思所說的人的感覺和感覺的人類性,只有感覺才是人和自然的中介,是作者和讀者創造生活的源泉。它使藝術作品成為本體,使對藝術作品的研究獲得具有某種本體論意義的方法,獲得生命。它將造成真正的空白——潛藏在作品可說性下面的不可言說的「黑洞」,它是收攝和釋放想象之精靈的神奇的土地。
正是現代人的感覺或情緒通過你們的作品溝通著我和你們。但我真想沉默,因為我無法表達,不是沒有語言,而是沒有或缺少能描述繪畫性感覺的語言來表達自己難以名狀的感受,我不願重複,更不願落入理性的矯飾。
作為一個所謂搞理論的人,其實不如說作為一個將藝術視作生命極致的普通的讀者,我和你們一樣面臨著一個生命攸關的問題:瞬間和永恆的問題。
每個真誠地面對生活的人都在用不同的方式、途徑尋找著自己的表達,因為每個珍視一次性生命的人,都只可能有自己無可重複的獨特的存在。於是人們靠表達自我造形、綿延,自我顯露、遮蔽,自我理解、超越,以獨特而平凡的個體性顯示歷史發展的尖銳形式。
我的一位朋友說,詩使生命的流具有形式,這「詩」應該可以理解為藝術,在痛苦地尋求自己的表達中,我感受著西西弗斯的絕望。我無意喧嘩我的痛苦,一個現代的、平凡的人的平凡的痛苦。我知道你們同我一樣面臨著人生的悖論:既害怕類的吞噬,又害怕個體的孤獨;生活在瞬間,卻追求著永恆……
很長時間以來,人生的悖論使我困擾。在藝術中,能化為永恆的瞬間浸透著對永恆的未來的無限趨向;在生活中,「瞬間」卻往往沉溺於永恆的過去而不能自拔。人總是要死的,這是人區別於動物的死亡意識,它使人生充滿著緊迫感,這種緊迫感是趨向未來的;它同時又使人生充滿了遺憾,這種與生俱來的遺憾卻是面向過去的。於是純潔完整和時間像兩條絞索,在過去與未來之間拉扯著我。我的另一位朋友給我忠告說:打破純潔完整,留下時間。我能理解這忠告,因為這忠告也是我自己長時間苦苦思索得出的結論。
純潔完整在流逝著的、飄浮著的現實中是一種虛假,在想象中,卻是一種巨大的、轉化著的虛無和存在,一個無限後退著的美好的極限。在這裡,時間和純潔完整是互為表裡的,人總是要死的,作為哲學命題,它的意思是說,人只有在對純潔完整的追求中顯示自己的不完整,或者反過來說,人要在自己的不可避免的、固有的不純潔完整中力求顯示出純潔完整的意向。因而,對於純潔完整的渴望,是一種內心的時間感覺。當它僅僅表現為遺憾時,它是一種不顧外在時間流逝的自我封閉,實際上是對時間的扼殺;當它表現為一種克服遺憾的苦惱的追求時,它就可能在對未來的無限趨向中將外在時間的瞬間凝結成內在時空的永恆。這是人在自我否定中突破自身、升華自己人格的美好的境界,也是藝術的境界。它粘著泥土,拖著血污,這泥土和血污使得人生的反思、藝術的空白,不是怡然自足的超脫,不是理性的矯飾,而是活生生的、可以觸摸的人的感覺或情緒的自然表現,人和藝術的生命力就是這樣在承受平凡的無望中顯示出自身的強大。
在你們和你們的作品面前,我感受著這生命力的搏動。在這搏動中,新的、突破傳統的中國畫必定會應運而生,而且已經在應運而生。
1986年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