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不能忘懷的經歷
一種不能忘懷的經歷
她用《草戒指》命名她的第一本散文集。
她在「代序」中說散文是心靈的牧場,心靈就是這牧場上的牛羊。
以擅長描寫農村女性而蜚聲文壇的小說家鐵凝,在這裡用比她的小說更素樸的文體和文字展示她的心靈賴以滋潤和生長的深闊的背景。那是一種不能忘懷的經歷。一種青春生命摺疊出的時間斷層,一種冀中平原用深沉的大山、原始的小村、突起的丘、深陷的壑勾勒的生存空間。她的第一本散文集的大部分文字都帶著那段時間、那個空間的氣息和味道。彷彿過往的歲月凝重為一種氣質,它只在心靈的回聲和文字中——這心靈的回聲原本就是為文字所纏繞、所牽引的心靈的蹤跡。
鐵凝很懂得這一點。在《河之女》的開篇,在循著19年前那個清明的記憶去尋山桃花,而且只是為尋山桃花的途中,她那樣自然地談到敘述方式的差異:
對同一件事,十個人或許有十種說法。就連你的問路,他們回答起來都各有差異。那差異彷彿來自他們的敘述方式……於是就因了這敘述的差異,我堅信自己總能看見山桃花。
鐵凝的文字是在敘述的差異中站立起來的。
她用一種近乎白描的方式媚娓地給人們講述夏日冀中平原大道邊、壟溝旁的狗尾巴草,講述臘月最後一個集日的毛竹床,講那總能找到特甜的甜棒的北方莊稼地里的褐色老太太,講一群大山、兩根冰冷的鐵軌、一列黑沉沉的火車和幾個女孩怎樣無中生有地激活著過往的記憶和當下的想象……除了《草戒指》《河之女》《又見香雪》的那些經歷中人和事的切近的真實,她的《真摯的做作歲月》更用一種貼己的文字講述了自己插隊農村的真實經歷。
我也曾是知識青年,我也有過那一種不能忘懷的、彷彿招之即來的經歷,以致在離開農村一二十年之後,只要坐上火車,只要火車在曠野或崇山峻岭中賓士,那從車窗隨意投擲的目光,只要落在任何一個有著幾畦菜地、幾縷炊煙的偏僻的小村莊,彷彿那裡就可能留下將渡過漫長歲月的腳步。它的陌生和距離永遠是熟悉而親切的。這種隨時可能被拋入另一種生活、另一種經歷的感覺,這種身陷於無限擴大的偶然的感覺,或許是中國千百萬知識青年在心底深處已很難抹去的。
鐵凝使我驚異的是她僅僅用一萬多字的篇幅、六段傳神的文字就使一代知識青年的某種遭遇、心態躍然紙上。
「難忘的母女共學」
「徐光耀和女高爾基」
「我的農村日記和日記中的我」
「有時我們也敲八林的門」
「我對楊貴和毛澤東的悼念」
「素英遇見『莊客』」
——在流暢的平易的敘事後面實際是冷峻的思考:「一個現在的我在審視一個過去的我。」而堪稱驚人的概括力應該是得益於這冷峻的。而這冷峻也如驚心動魄中的肅穆一樣,是因為在那一刻「人對那個習慣了的自己的逃離」。
這冷峻至少是貫穿在鐵凝對那一段經歷的回憶中。「審視」也好,「逃離」也好,都是在覆蓋的、平均化的生活中尖銳出「我」的眼光、視角,為著找到敘述的或敘述方式的差異。於是鐵凝從「做作的歲月」中剝離出一代人獻身的真摯,又從一代人獻身的真摯中剝離出在做作的背後的那一個「不曾做作的我」。儘管這「我」也曾因為「要歲月認可的心態」而落入過做作。
1995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