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SIX

陸 SIX

陸SIX

待月樓中,又是一片熱鬧,又是賓客盈門,又是觥籌交錯。客人們興高釆烈地享受著這個晚上,有的喝酒猜拳,有的擲骰子,有的推牌九。也有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只為了雨鳳雨鵑兩個姑娘而來。

雲飛和阿超坐在一隅,這個位子幾乎已經變成他們的包廂,自從那晚來過待月樓,他們就成了待月樓的常客。兩人都全神貫注地看著台上。

雨鳳、雨鵑唱完了第一場,賓客掌聲雷動。

台前正中,鄭老闆和他的七八個朋友正在喝酒聽歌。金銀花打扮得明艷照人,在那兒陪著鄭老闆說說笑笑。滿桌客人喧囂鼓掌,對雨鳳雨鵑大聲叫好,品頭論足,興緻高昂。看到兩姐妹唱完,一位高老闆對金銀花說:「讓她們姐妹過來,陪大家喝一杯,怎樣?」

金銀花看鄭老闆,鄭老闆點頭。於是,金銀花上台,攬住了正要退下的兩姐妹。

「來來來!這兒有好幾位客人,都想認識認識你們!」

雨鳳、雨鵑只得順從地下台,來到鄭老闆那桌上。金銀花就對兩姐妹命令似的說:「坐下來!陪大家喝喝酒,說說話!雨鳳,你坐這兒!」指指兩位客人間的一個空位,「雨鵑!你坐這兒!」指指自己身邊的位子,「小范!添碗筷!」

小范忙著添碗筷,雨鳳雨鵑帶著不安勉強落座。

那個色眯眯的高老闆,眉開眼笑地看著雨鳳,斟滿了雨鳳面前的酒杯。

「蕭姑娘,我連續捧你的場,已經捧了好多天了,今天才能請到你來喝一杯,真不簡單啊!」

「是啊!金銀花把你們兩個保護得像自己的閨女似的,生怕被人搶走了!哈哈哈!」另一個客人說完,高叫,「珍珠!月娥!快斟酒來啊!」

珍珠、月娥大聲應著,酒壺酒杯菜盤紛紛遞上桌。

雲飛和阿超不住對這桌看過來。

高老闆拿起自己的杯子,對雨鳳說:「我先干為敬!」一口乾了杯中酒,把雨鳳面前的杯子往她手中一塞,「輪到你了!乾杯乾杯!」

「我不會喝酒!」雨鳳著急了。

「哪有不會喝酒的道理!待月樓是什麼地方?是酒樓啊!聽說過酒樓里的姑娘不會喝酒嗎?不要笑死人了!是不是我高某人的面子不夠大呢?」高老闆嚷著,就拿著酒杯,硬湊到她嘴邊去,「我是誠心誠意,想交你這個朋友啊!」

雨鳳又急又窘,拚命躲著。

「我真的不會喝酒……」

「那我是真的不相信!」

金銀花看著雨鳳,就半規勸半命令地說:「雨鳳,今天這一桌的客人,都是桐城有頭有臉的人物,以後,你們姐妹還要靠大家支持!高老闆敬酒,不能不喝!」回頭看高老闆,「不過,雨鳳是真的不會喝,讓她少喝一點,喝半杯吧!」

雨鳳不得已,端起杯子。

「我喝一點點好不好……」她輕輕地抿了一下酒杯。

高老闆囂張地大笑。

「哈哈!這太敷衍了吧!」

另一個客人接著大笑。

「怎麼到了台下,還是跟台上一樣玩假的啊!瞧,連嘴唇皮都沒濕呢!」就笑著取笑高老闆,「老高,這次你碰到鐵板了吧!」

高老闆臉色微變,鄭老闆急忙轉圜。

「雨鳳,金銀花說讓你喝半杯,你就喝半杯吧!」

雨鳳看見大家都瞪著自己,有些害怕,勉勉強強伸手去拿酒杯。

雨鵑早已忍不住了,這時一把奪去雨鳳手裡的杯子,大聲說:「我姐姐是真的不會喝酒,我代她乾杯!」就豪氣地,一口喝乾了杯子。

整桌客人,全都鼓掌叫好,大廳中人人側目。

雲飛和阿超更加註意了,雲飛的眉頭緊鎖著,身子動了動,阿超伸手按住他。

「忍耐!不要過去!那是大風煤礦的鄭老闆,你知道桐城一向有兩句話:展城南,鄭城北!城南指你家,城北就是鄭老闆了!這個梁子我們最好不要結!」

雲飛知道阿超說得有理,只得拚命按捺著自己。可是,他的眼光,就怎樣都離不開雨鳳那桌了。

一個肥胖的客人,大笑,大聲地說:「還是『哥哥』來得爽氣!」

「我看,這『假哥哥』是動了真感情,疼起『假妹妹』來了!」另一個客人介面。

「哎!你不要搞不清楚狀況了,這『假哥哥』就是『真妹妹』!『假妹妹』呢,才是『真姐姐』!」

胖子就膩笑著去摸雨鵑的臉。

「管你真妹妹,假妹妹,真哥哥,假哥哥……我認了你這個小妹妹,你乾脆拜我做乾哥哥,我照顧你一輩子……」他端著酒去喂雨鵑。

雨鵑大怒,一伸手推開胖子,大聲說:「請你放尊重一點兒!」

雨鵑推得太用力了,整杯酒全倒翻在胖子身上。

胖子勃然大怒,跳起來正要發作,金銀花嬌笑著撲上去,用自己的小手帕不停地為他擦拭酒漬,嘴裡又笑又罵又嬌嗔地說:「哎喲,你這『乾妹妹』還沒認到,就變成『濕哥哥』了!」

全桌客人又都鬨笑起來。金銀花邊笑邊說邊擦。

「我說許老闆,要認乾妹妹也不能這樣隨隨便便地認!她們兩個好歹是我待月樓的台柱,如果你真有心,擺他三天酒席,把這桐城上上下下的達官貴人都給請來,做個見證,我就依了你!要不然,你口頭說說,就認了一個乾妹妹去,未免太便宜你了,我才不幹呢!」

鄭老闆笑著,立刻介面:「好啊!老許,你說認就認,至於嫂夫人那兒嘛……」看大家,「咱們給他保密,免得又鬧出上次『小金哥』的事……」

滿桌大笑。胖子也跟著大家訕訕地笑起來。

金銀花總算把胖子身上的酒漬擦乾了,忽然一抬頭,瞪著雨鳳雨鵑,咬牙切齒地罵著說:「你們姐妹,簡直沒見過世面,要你們下來喝杯酒,這麼扭扭捏捏,礙手礙腳!如果多叫你們下來幾次,不把我待月樓的客人全得罪了才怪!簡直氣死我了!」

姐妹倆漲紅了臉,不敢說話。

鄭老闆就勸解地開了口:「金銀花,你就算了吧!她們兩個畢竟還是生手,慢慢教嘛!別罵了,當心我們老許心疼!」

滿桌又笑起來。金銀花就瞪著姐妹二人說:「你們還不下去,戳在這兒找罵挨嗎?」

雨鳳雨鵑慌忙站起身,含悲忍辱地,轉身欲去。

「站住!」金銀花清脆地喊。

姐妹倆又回頭。

金銀花在桌上倒滿了兩杯酒,命令地說:「我不管你們會喝酒還是不會喝酒,你們把這兩杯酒幹了,向大家道個歉!」

姐妹二人彼此互看,雨鳳眼中已經隱含淚光。

雨鵑背脊一挺,正要發話,雨鳳生怕再生枝節,上前拿起酒杯,顫聲說:「我們姐妹不懂規矩,掃了大家的興緻,對不起!我們敬各位一杯!請大家原諒!」一仰頭,迅速地幹了杯子。

雨鵑無可奈何,憤憤地端起杯子,也一口乾了。姐妹二人,就急急地轉身退下,沖向了後台。兩人一口氣奔進化妝間,雨鳳在化妝桌前一坐,用手捂著臉,立刻哭了。雨鵑跑到桌子前面,抓起桌上一個茶杯,用力一摔。

門口,金銀花正掀簾入內,這茶杯就直飛她的腦門,金銀花大驚,眼看閃避不及,阿超及時一躍而至,伸手乾脆利落地接住了茶杯。

金銀花驚魂未定,大怒,對雨鳳雨鵑開口就罵:「你們瘋了嗎?在前面得罪客人,在後面砸東西!你以為你們會唱兩首小曲,我就會把你們供成菩薩不成?什麼東西!給你們一根樹枝子,你們就能爬上天?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不過是兩個黃毛丫頭,有什麼可神氣的!」

雨鵑直直地挺著背脊,大聲地說:「我們不幹了!」

「好啊!不幹就不幹,誰怕誰啊?」金銀花叫著,「是誰說要救妹妹,什麼苦都吃,什麼氣都受!如果你們真是金枝玉葉,就不要出來拋頭露面!早就跟你們說得清清楚楚,待月樓是大家喝酒找樂子的地方,你們不能給大家樂子,你要干我還不要你干呢!」她重重地一拍桌子,「要不要干?你說清楚!不幹,馬上走路!我那個小屋,你們也別住了!」

「我……我……我……」雨鵑想到生活問題,想到種種困難,強硬不起來了。

「你,你,你怎樣?你說呀!」金銀花大聲逼問。

雨鵑咬緊牙關,拚命吸氣,睜大眼睛,氣得眼睛里冒火,卻答不出話來。

站在門口的雲飛,實在看不過去了,和阿超急急走了進來。

「金銀花姑娘……」

金銀花回頭對雲飛一凶。

「本姑娘的名字,不是給你叫的!我在和我待月樓的人說話,請你不要插嘴!就算你身邊有個會功夫的小子,也嚇唬不著我!」

雨鳳正低頭飲泣,聽到雲飛的聲音,慌忙抬起頭來。帶淚的眸子對雲飛一轉,雲飛心中頓時一緊。

金銀花指著雨鳳。

「你哭什麼?這樣一點點小事你就掉眼淚,你還能在江湖上混嗎?這碗飯你要吃下去,多少委屈都得往肚子里咽!這麼沒出息,算我金銀花把你們兩個看走眼了!」

雨鳳迅速地拭去淚痕,走到金銀花面前,對她低聲下氣地說:「金大姐,你別生氣,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收留了我們,我們不是不知道感恩,實在是因為不會喝酒,也從來沒有應酬過客人,所以弄得亂七八糟!我也明白,剛剛在前面,你用盡心機幫我們解圍,謝謝你,金大姐!你別跟我們計較,這碗飯,我們還是要吃的!以後……」

雲飛忍無可忍,介面說:「以後,表演就是表演!待月樓如果要找陪酒的姑娘,桐城多得是!如果是個有格調的酒樓,就不要做沒有格調的事!如果是個有義氣的江湖女子,就不要欺負兩個走投無路的人……」

雲飛的話沒有說完,金銀花已經大怒,衝過去,指著他的鼻子罵:「你是哪棵蔥?哪頭蒜?我們待月樓不是你家的後花園,讓你這樣隨隨便便地穿進穿出!你以為你花得起大錢,我就會讓你三分嗎?門都沒有!」一拍手喊,「來人呀!」

阿超急忙站出來。

「大家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金銀花一瞪阿超。

「有什麼話好說?我管我手下的人,關你們什麼事?要你們來打抱不平?」

雨鳳見雲飛無端卷進這場爭執,急壞了,忙對雲飛哀求地說:「蘇先生,請你回到前面去,不要管我們姐妹的事,金大姐的教訓都是對的,今晚,是我們的錯!」

雲飛凝視雨鳳,忍了忍氣,大步向前,對金銀花一抱拳。

「金銀花姑娘,這待月樓在桐城已經有五年的歷史,雖然一直有戲班子表演,有唱曲的姑娘,有賣藝走江湖的人出出入入,可是,卻是正正派派的餐廳,是一個高貴的地方,也是桐城知名人士聚會和宴客的場所。這樣的場所,不要把它糟蹋了!姑娘您的大名,也是人人知道的,前任縣長,還給了你一個『江湖奇女子』的外號,不知是不是?」

金銀花一聽,對方把自己的來龍去脈,全弄清楚了,口氣不凡,出手闊綽。在驚奇之餘,就有一些忌憚了,打量雲飛,問:「你貴姓?」

阿超搶著回答:「我們少爺姓蘇!」

金銀花皺皺眉頭,苦苦思索,想不出桐城有什麼姓蘇的大戶,一時之間,完全摸不清雲飛的底細。

雲飛就對金銀花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地說:「不用研究我是誰,我只是一個默默無名的人,和你金銀花不一樣。我知道我今晚實在冒昧,可是,蕭家姐妹和我有些淵源,我管定了她們的事!我相信你收留她們,出自好意,你的俠義和豪放盡人皆知。那麼,就請好人做到底,多多照顧她們了!」

金銀花不能不對雲飛深深打量。

「說得好,蘇先生!」她眼珠一轉,臉色立刻改變,嫣然一笑,滿面春風地說,「算了算了!算我栽在這兩個丫頭手上了!既然有蘇先生出面幫著她們,我還敢教訓她們嗎?不過呢……酒樓就是酒樓,不管是多麼高尚的地方,三教九流,可什麼樣的人都有!她們兩個又是人見人愛,如果她們自己不學幾招,只怕我也照顧不了呢!」

雨鳳急忙對金銀花點頭,說:「我們知道了!我們會學,會學!以後,不會讓你沒面子了!」

「知道就好!現在打起精神來,準備下面一場吧!」她看雨鳳,「給我唱得帶勁一點,別把眼淚帶出去!知道嗎?干我們這一行,眼淚只能往肚子里咽,不能給別人看到的!」

雨鳳聽著,心中震動。是啊,已經走到這一步,打落牙齒也要和血吞。歡笑是帶給客人的,眼淚是留給自己的;當下就擦乾眼淚,心悅誠服地說:「是!」

金銀花走到雨鵑身邊,在她肩上敲了一下。

「你這個毛躁脾氣,跟我當年一模一樣,給你一句話,以後不要輕易說『我不幹了』,除非你已經把所有的退路都想好了!」

雨鵑也震動了,對金銀花不能不服,低低地說:「是!」

金銀花再對雲飛一笑。

「外面大廳見!」她轉身翩然而去。

金銀花一走,雨鵑就跌坐在椅子里。吐出一口長氣。

「慪得我差點沒吐血!這就叫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雲飛就對姐妹二人鄭重地說:「我有一個提議,真的不要幹了!」

「這種衝動的話,我說過一次,再也不說了!小四要上學,小五要治病,一家五口要活命,我怎樣都該忍辱負重,金銀花說得對,我該學習的,是如何在這種環境下生存下去!」雨鵑說。

雲飛還要說話,雨鳳一攔。

「請你出去吧!」她勇敢地挺著背脊,「如果你真想幫助我們,就讓我們自力更生!再也不要用你的金錢來加重我們的負擔了!那樣,不是在幫我們,而是在害我們!」

雲飛深深地看著雨鳳,看到她眼裡那份脆弱的高傲,就滿心憐惜。雖然有一肚子的話想說,卻一句都不敢再說,生怕自己說錯什麼,再給她另一種傷害。他只有凝視著她,眼光深深刻刻,心裡凄凄涼涼。

雨鳳迎視著他的眼光,讀出了他所有的意思,心中怦然而動了。兩人就這樣默默地對視著,一任彼此的眼光,交換著語言無法交換的千言萬語。

這天,小五齣院了。

雲飛駕來馬車接小五齣院,蕭家五姐弟全體出動,七個人浩浩蕩蕩,把小五接到了四合院。馬車停在門口,雨鳳、雨鵑、小三、小四魚貫下車,個個眉開眼笑。雲飛抱著小五最後一個下車。

小五高興地喊著:「不用抱我,我自己會走,我已經完全好了呀!」說著,就跳下地,四面張望,「我們搬到城裡來住了呀!」

雲飛和阿超忙著把小五住院時的用具搬下車,一件件拎進房裡去。

雲飛看著那簡陋的小屋,驚訝地說:「這麼小,五個人住得下嗎?」

雨鵑一邊把東西搬進去,一邊對雲飛說:「大少爺!你省省吧!自從寄傲山莊燒掉以後,對我們而言,只要有個屋頂,可以遮風遮雨,可以讓我們五個人住在一起,就是天堂了!哪能用你大少爺的標準來衡量呢!」

雲飛被雨鵑堵住了口,一時之間,無言以對。只能用一種愴惻的目光,打量著這兩間小屋。想不出自己可以幫什麼忙。

小五興奮得不得了,跑出跑進的,歡喜地嚷著:「我再也不要住醫院了!這兒好!晚上,我們又可以擠在一張大床上說故事了!」她爬上床去滾了滾,喊,「大姐,今天晚上,你說爹和娘的故事給我聽好不好……」忽然怔住,四面張望,「爹呢?爹住哪一間?」

雨鳳、雨鵑、小三、小四全體一怔,神情都緊張起來。小五在失火那晚,被燒得昏昏沉沉,始終不知道鳴遠已經死了,住院這些日子,大家也刻意瞞著。現在,小五一找爹,姐弟幾個全都心慌意亂了。

「小五……」雨鳳凄然地喊,說不出口。

小五看著雨鳳,眼光好可憐。

「我好久好久都沒有看到爹了,他不到醫院裡來看我,也不接我回家……他不喜歡我了嗎?」

雲飛、阿超站在屋裡,不知道該怎麼幫忙,非常難過地聽著。

小五忽然傷心起來,撇了撇嘴角,快哭了。

「大姐,我要爹!」

雨鳳痛苦地吸口氣:「爹……他在忙,他走不開……他……」聲音哽著,說不下去了。

「為什麼爹一直都在忙?他不要我們了嗎?」小五抽噎著。

雨鵑眼淚一掉,撲過去緊緊地抱住小五,喊了出來:「小五!我沒有辦法再瞞你了……」

「不要說……不要說……」雨鳳緊張地喊。

雨鵑已經衝口而出了:「我們沒有爹了,小五,我們的爹,已經死了!」

小五怔著,小臉上布滿了迷惑。

「爹死了?什麼叫爹死了?」

「死了就是永遠離開我們了,埋在地底下,像娘一樣!不會再跟我們住在一起了!」雨鵑含淚說。

小五明白了,和娘一樣,那就是死了,就是永遠不見了。她小聲地、不相信地重複著:「爹……死了?爹……死了?」

雨鵑大聲喊著:「是的!是的!爹死了,失火那一天,爹就死了!」

爹死了,和娘一樣,以後就沒有爹了。這個意思就是,再也沒有人把她扛在肩膀上,出去牧羊了。再也沒有人為她削了竹子,做成笛子,教她吹奏。再也沒有人高舉著她的身子,大喊:「我的小寶貝!」再也沒有了。小五張著口,睜大眼睛,獃獃地不說話了。

雨鳳害怕,撲過去搖著小五。

「小五!小五!你看著我!」

小五的眼光定定的,不看雨鳳。

小三、小四全都撲到床邊去,看著愣愣的小五。

「小五!小五!小五……」大家七嘴八舌地喊著。

雨鳳搖著小五,喊:「小五!沒有了爹娘,你還有我們啊!」

「小五!」雨鵑用雙手穩住她的身子,「以後我是你爹,雨鳳是你娘,我們會照顧你一輩子!你說話,不要嚇我啊!我實在沒有辦法再騙你了!」

小五怔了好半天,才抬頭看著哥哥姐姐們。

「爹……死了?那……以後,我們都見不到爹了!就像見不到娘一樣……是不是?那……爹會不會再活過來?」

雨鳳雨鵑難過極了,答不出話來。

小四忽然發了男孩脾氣,大聲地說:「是的!就和見不到娘一樣!我們沒有爹也沒有娘了!以後,你只有我們!你已經七歲了,不可以再動不動就要爹要娘的!因為,要也要不到了!爹娘死了就是死了,不會再活過來了!」

小五看看小四,又看看雨鳳雨鵑,聲音里竟然有著安慰。

「那……以後,娘不是一個人睡在地下了,有爹陪她了,是不是?」

「是,是,是!」雨鳳一迭連聲地說。

小五用手背擦了擦滾出的淚珠,點頭說:「我們有五個人,不怕。娘只有一個人,爹去陪她,她就不怕黑了。」

雨鵑忍著淚說:「是!小五,你好聰明!」

小五拚命用手擦眼淚,輕聲地自語:「我不哭,我不哭……讓爹去陪娘,我不哭!」

小五不哭,雨鳳可再也忍不住了,伸手將小五緊緊一抱,頭埋在小五懷裡,失聲痛哭了。雨鳳一哭,小五終於哇的一聲,也大哭起來。小三哪裡還忍得住,撲進雨鵑懷裡,也哭了。雨鵑伸手抱著姐姐妹妹,眼淚像斷線的珍珠,瘋狂地往下滾落。只有小四倔強地挺直背脊,努力忍著淚。阿超忍不住伸手握住他的肩。

頓時間,一屋子的哭聲,哭出了五個孤兒的血淚。

雲飛看著這一幕,整顆心都揪了起來,鼻子里酸酸的,眼睛里濕濕的。死,就是永遠的離別,是永遠無法挽回的悲劇,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其中的痛。怎麼會這樣呢?除了上蒼,誰有權力奪走一條生命?誰有權力製造這種生離死別?他在愴惻之餘,那種「罪惡感」就把他牢牢地綁住了。

雲翔對蕭家五姐弟的下落一無所知,他根本不關心這個,他關心的,是溪口那塊地,是他念茲在茲的紡織廠。這天,當祖望把全家叫來,正式宣布,溪口的地,給了雲飛。雲翔就大吃一驚,暴跳如雷了。

「什麼?爹?你把溪口那塊地給了雲飛?這是什麼意思?」

祖望鄭重地說:「對!我今天讓大家都來,就是要對每個人說清楚!我不希望家裡一天到晚有戰爭,更不希望你們兄弟兩個吵來吵去!我已經決定了,溪口交給雲飛處理,不只溪口,錢莊的事,也都陸續移交給雲飛!其餘的,都給雲翔管!」

雲翔氣急敗壞,喊著:「交給雲飛是什麼意思?爹,你在為我們分家嗎?」

「不是!只要我活著一天,這個家是不許拆散的!我會看著你們兄弟兩個,如何去經營展家的事業!紀總管會很公正地協助你們!」他走上前去,忽然很感性地伸出手去,一手握雲飛,一手握雲翔,懇切地說,「你們兩個,都是我的兒子,是我今生最大的牽挂和安慰。你們是兄弟,不是世仇啊!為什麼你們不肯像別家兄弟姐妹一樣,同心協力呢!」

雲飛見父親說得沉痛,這是以前很少見到的,心裡一感動,就誠摯地介面:「我從來沒有把雲翔當成敵人,但是,他卻一直把我當成敵人!我和雲翔之間真正的問題,是在於我們兩個做人處世的方法完全不同!假若雲翔能夠了解自己做了多少錯事,大徹大悟,痛改前非的話,我很願意和他化敵為友!我從來沒有忘記過他是我的弟弟,因為這已經成為我最深刻的痛苦!」

雲翔被雲飛這篇話氣得快要爆炸了,掙開祖望的手,指著雲飛大罵:「你這說的是什麼話?簡直莫名其妙!什麼大徹大悟,痛改前非?我有什麼錯?我有什麼非?我有什麼需要改善的地方?」

「你說這些話,就證明你完全不可救藥了!」

雲翔衝過去,一把抓住他胸前的衣服。

「你這個奸賊!在爹面前拚命扮好人,好像你自己多麼善良,多麼清高,實際上,你卻用陰謀手段搶奪我的東西!你好陰險!你好惡毒……」說著,一拳就對雲飛揮去。

雲飛挨了一拳,站立不穩,摔倒在茶几上,茶几上的花瓶跌下,打碎了。

夢嫻、齊媽、天虹全都撲過去攙扶雲飛。天虹已經到了雲飛身邊,才突然醒覺,倉皇後退。

夢嫻和齊媽扶起雲飛,夢嫻著急地喊:「雲飛!雲飛!你怎樣?」

雲飛站起身,被打得頭昏腦漲。

雲翔見天虹的「倉皇」,更是怒不可遏,撲上去又去抓雲飛,還要打。

天堯和紀總管飛奔上前,一左一右拉住他,死命扣住他的手臂,不許他動彈。

「有話好說,千萬不要動手!」紀總管急促地勸著。

祖望氣壞了,瞪著雲翔。

「雲翔!你瘋了嗎?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吃錯了葯還是被鬼附身了?對於你的親兄弟,你都可以說翻臉就翻臉,說動手就動手,對於外人,你是不是更加無情了?怪不得大家叫你展夜鴞!你真的連親人的肉都要吃嗎?」

雲翔一聽,更加暴跳如雷,手不能動,就拚命去踢雲飛,漲紅了臉怒叫:「我就知道,你這個渾蛋,你這個小人,你去告訴爹,什麼夜鴞不夜鴞,我看,這個『夜鴞』根本就是你編派給我的,只有你這種偽君子,才會編出這種詞來……」他用力一掙,紀總管拉不住,給他掙開,他就又整個人撲過去,揮拳再打,「從你回來第一天,我就想揍你了,現在阿超不在,你有種就跟我對打!」

雲飛一連挨了好幾下。一面閃躲,一面喊:「我從沒有在爹面前,提過『夜鴞』兩個字,你這個綽號由來已久,和我有什麼關係?停止!不要這樣……」

「我不停止!我不停止……」

「雲翔!」祖望大叫,「你再動一下手,我就不認你這個兒子,我說到做到,我把所有的財產全體交給雲飛……」

品慧見情勢已經大大不利,就呼天搶地地奔上前。

「兒子啊,你忍一忍吧!你明知道老爺子現在心裡只有老大,你何必拿腦袋瓜子去撞這釘子門?天不怪,地不怪,都怪你娘不好,不是出自名門……我們母子才會給人這樣欺負,這樣看不起呀……」

品慧一邊哭,一邊說,一邊去拉雲翔,孰料,雲翔正在暴怒揮拳,竟然一拳打中了品慧的下巴,品慧尖叫一聲跌下去,這下眼淚是真的流下。

「哎喲!哎喲!」

雲翔見打到了娘,著急起來。

「娘!你怎樣……打到哪裡了?」

「我的鼻子歪了,下巴脫臼了,牙齒掉了……」品慧哼哼著。

天虹急忙過來扶住她,看了看,安慰著:「沒有,娘!牙齒沒掉,鼻子也好端端的,能說話,大概下巴也沒脫臼!」

品慧伸手死命地掐了天虹一下,咬牙。

「這會兒,你倒變成大夫啦,能說能唱啦!」

天虹痛得直吸氣,卻咬牙忍受著。

這樣一鬧,客廳里已經亂七八糟,花瓶茶杯碎了一地。

祖望看著大家,痛心疾首地說:「我真不知道,我是造了什麼孽,會弄得一個家不像家,兄弟不像兄弟!雲翔,看到你這樣,我實在太痛心了!你難道不明白,我一直多麼寵你!不要逼得我後悔,逼得我無法寵你,逼得我在你們兄弟之中只選一個,好不好?」

雲翔怔住,這幾句話倒聽進去了。祖望繼續對他說:「我會把溪口給雲飛,是因為雲飛說服了我,我們不需要紡織廠,畢竟,我們是個北方的小城,不產蠶絲,不產桑麻,如果要開紡織廠,會投資很多錢,卻不見得能收回!」

「可是,這個提議,原來根本是雲飛的!」雲翔氣呼呼地說。

「那時我太年輕,不夠成熟!做了一大堆不切實際的計劃。」雲飛說。

雲翔的火氣又往上沖,就想再衝上去打人,紀總管拚命拉住他,對祖望說:「那麼,這個紡織廠的事,就暫時作罷了?」

「對!」

「我贊成!這是明智之舉,確實,我們真要弄一個紡織廠,會勞師動眾,搞不好就血本無歸!這樣,大家都可以輕鬆很多了!」

雲翔怒瞪紀總管,紀總管只當看不見。祖望就做了結論:「好了,現在,一切就這麼決定,大家都不許再吵。」他瞪了雲翔一眼,「還不扶你娘去擦擦藥!」再看大家,「各人干各人的活兒去吧!」

雲翔氣得臉紅脖子粗,一時之間卻無可奈何,狠狠地瞪了雲飛一眼,扶著品慧悻悻然走了。

雲飛回到了自己房間,夢嫻就拉著他著急地喊:「齊媽,給他解開衣服看看,到底打傷了什麼地方,以後,就算老爺叫去說話,也得讓阿超跟著,免得吃虧!」

齊媽過來就解雲飛的衣服:「是!大少爺,讓我看看……」

雲飛慌忙躲開。

「我沒事,真的沒事!出去這幾年,身子倒比以前結實多了。」

「再怎麼結實,也禁不起這樣拳打腳踢呀!你怎麼不還手呢?如果他再多打幾下,豈不是要傷筋動骨嗎?」夢嫻心痛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打架這玩意,我到現在還沒學會!」雲飛說著,就抬眼看著夢嫻,關心地問,「娘,您的身體怎樣?最近胃口好不好?我上次拿回來的靈芝,你有沒有每天都吃呀?」

「有有有!齊媽天天盯著我吃,不吃都不行!」夢嫻看著他,心中歡喜,「說也奇怪,在你回來之前,我的身體真的很不好,有一陣,我想我大概沒辦法活著見你了,可是,自從你回來之後,我覺得我一天比一天好,真的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沒錯!」

「我真應該早些回來的,就是為了不要面對雲翔這種火暴脾氣,落個兄弟爭產的情形,結果,還是逃不掉……」

夢嫻伸手握住他。

「我知道,你留下來,實在是為難你了!但是,你看,現在你爹也明白過來了,總算能夠公平地處理事情了,你還是沒有白留,對不對?」

「我留下,能夠幫你治病,我才是沒有白留!」雲飛看著她。

「如果你再幫我做件事,我一定百病全消,可以長命百歲!」夢嫻笑了。

「是什麼?」

「我說了你不要生氣!」

「你說!」

「為我,娶個媳婦吧!」

雲飛一怔,立刻出起神來。

齊媽忽然想起什麼,走了過來。對雲飛說:「大少爺,你上次要我幫你做的那個小……」

雲飛急忙把一根手指放在唇上,做眼色。

「噓!」

齊媽識相地住口,卻忍不住要笑。夢嫻奇怪地看著二人。

「你們有什麼秘密,瞞著我嗎?」

「沒有沒有,只是……我認識了一個小姑娘,想送她一件東西,請齊媽幫個忙!」雲飛慌忙回答。

「啊!姑娘!」夢嫻興奮起來,馬上追問,「哪家的姑娘?多大歲數?」

「哪家的先就別提了,反正你們也不認識。歲數嘛,好像剛滿七歲!」

「七歲?」夢嫻一怔。

齊媽忍不住開口了:「我聽阿超說,那個七歲的小姑娘,有個姐姐十九歲,還有一個姐姐十八歲!」

雲飛跳了起來。

「這個阿超,簡直出賣我!八字沒一撇,你們最好不要胡思亂想!」

夢嫻和齊媽相對注視,笑意,就在兩個女人的臉上漾開了。

雲翔也回到了他的卧室里。他氣沖沖地在室內兜著圈子,像一隻受了傷的、陷在籠子里的困獸,陰鷙、郁怒,而且蓄勢待發。天虹看著他這種神色,就知道他正在「危險時刻」。可是,她卻不能不面對他。她端了一碗人蔘湯,小心翼翼地捧到他面前。

「這是你的人蔘湯,剛剛去廚房幫你煮好,趁熱喝了吧!」

雲翔瞪著她,手一揮,人蔘湯飛了出去,落地打碎,一碗熱湯全潑在她手上,她甩著手,痛得跳腳。他凝視她,陰鬱地問:「燙著了嗎?」

她點點頭。

「過來,給我看看!」他的聲音,溫柔得好奇怪。

「沒有什麼,不用看了!」她的身子往後急急一退。

「過來!」他繼續溫柔地喊。

「不!」

「我叫你過來!」他提高了聲音。

她躲在牆邊,搖頭。

「我不!」

「你怕我嗎?你以為我要對你做什麼?」

「我不知道你要對我做什麼,但是,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你現在一肚子氣沒地方出,我也知道,我現在是你唯一發泄的對象……我寧願離你遠一點!」

他陰沉地盯著她:「你認為你躲在那牆邊上,我拿你就沒辦法了嗎?」

「我知道你隨時可以整我,我知道我無處可躲……」她悲哀地說。

「那麼,你縮在那兒做什麼?希望我的腿忽然麻木,走不過去嗎?」

她低頭,看著自己被燙紅的手,不說話。他仍然很溫柔。

「過來!不要考驗我的耐性,我只是想看看你燙傷了沒有。」

她好無奈,慢慢走了過去。

他很溫柔地拉起她的手,看著被燙的地方,慢悠悠地說:「好漂亮的手,好細緻的皮膚!還記得那年,爹從南邊運來一箱菱角,大家都沒吃過,搶著吃。你整個下午,坐在亭子里剝菱角,白白的手,細細的手指,剝到指甲都出血,剝了一大盤,全部送去給雲飛吃!」

她咽了口氣,低著頭,一語不發。

他忽然拿起她的手來,把自己的唇,緊緊地壓在她燙傷的地方。

她一驚,整個身體都痙攣了一下,他這個動作,似乎比罵她打她更讓她難過。他沒有忽略她的痙攣。放開了她的手,他用雙手捧起她的臉龐,盯著她的眼睛,幽幽地問:「告訴我,他到底有什麼魔力,讓你這樣愛他?」

她被動地仰著頭,看著他,默然不語。

「告訴我,我真的很想知道!如果我知道了,大概也就明白爹為什麼會被他收服?」他用大拇指摸著她的面頰,「你在他頭頂看到光圈嗎?你迷戀他哪一點?」

她咬緊牙關,不說話。

他的聲音依然是很輕柔的。

「最奇怪的,是他從來不在你身上用功夫,他有映華,等到映華死了,他還是憑弔他的映華,他根本不在乎你!而你,卻是這樣死心塌地的對他,為什麼?告訴我!」

她想轉開頭,但是,他把她捧得緊緊的,她完全動彈不得。

「說話!你知道我受不了別人不理我!」

天虹無奈已極,輕聲地說:「你饒了我吧,好不好?我已經嫁給你了,你還在清算我十四歲的行為……」

他猛地一愣。

「十四歲?」驟然想起,「對了,剝菱角那年,你只有十四歲!難得你記得這麼清楚!」

雲翔一咬牙,將她的身子整個拉起來,用力地吻住了她的唇。他的臉色蒼白,眼裡燃燒著妒意,此時此刻的他其實是非常脆弱的。他弄不明白,為什麼雲飛一走四年,仍然活在每一個人心裡,他用了全副精力還是敵不過那個對手!他有恨,有氣,有失落……天虹,你的心去想他吧!你的人卻是我的!他的吻,粗暴而強烈。

天虹被動地讓他吻著,眼裡,只有深刻的悲哀和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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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天有淚(全二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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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 SI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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