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長的秋天
族長的秋天
名叫柏德烈西奧·阿拉貢尼斯的男子是不幸的,因為在這個世界上,他竟然會長得和另外一名男子一模一樣,而那個人並不是普通人,卻是自己國家的總統。當人們靜悄悄地用一個紙袋套在他的頭上把他帶到總統的面前,獨裁者的確非常的吃驚,這個人怎麼長得竟和自己完全相像的呢?他本來想把他一槍射殺,但害怕這個人手上的掌紋也許和自己有關;如果阿拉貢尼斯掌中的生命線和自己的命運有所牽連,那麼就不能讓他受到任何的損傷了。起初,獨裁者把他的相似者留下來,是為了延續自己的壽命,是在後來,他才想到利用他來當自己的替身。
卑微的小人物忽然變為國家的總統了。阿拉貢尼斯雖然每個月得到五十個披索的薪酬,但他的生活和一個國王並沒有分別;他乘的是總統的馬車,穿的是總統的戎裝,代替總統出席所有的會議,為嘉年華會的美女加冕,而且,他分享所有總統的妻妾,連她們都不知道他是阿拉貢尼斯;而後宮中那麼多七個月大的嬰孩,也沒人知道到底是誰的骨肉。總統對阿拉貢尼斯說:你竟然不感激我嗎?看,我把你變成了一國之君,享盡榮華富貴,甚至把我的女人與你分享。但阿拉貢尼斯並不快樂。
因為要把阿拉貢尼斯變成和總統一模一樣,他們把他的腳板填平,使他走起路來彷彿夢遊的總統;給他喝松節水,使他把母親辛苦教給他的書法和認識的字全部忘記,因為總統不懂得書寫,也不識字;為怕別人暗殺,他們派他出席所有總統不敢面對的公眾典儀,而阿拉貢尼斯也的確遭遇了許多次的刺殺。他並不願意做總統,他只希望生活自己的生活,依自己的方式正常地死亡。但他知道他不能逃脫,總統對他說:你的死是光榮的,你是為國捐軀哩。
阿拉貢尼斯結果果然中了毒箭被暗殺了,人們竟在舉行瞻仰遺容的儀式后才發覺死的原來是總統的替身,因為真正的總統忽然在他們的面前出現,連同他的得力親信國防部長兼安全部長,把在場那群興高采烈準備瓜分政權的叛黨一網打盡。
誰是阿拉貢尼斯,過了許多年,連獨裁者自己也不再記得他的名字,當這個年老的獨裁者把照片給他寵愛的六歲兒子看時,照片里的總統,其中許多幅其實只是另外一個人。由於有個替身,又有一名得力的親信,獨裁者認為他是安全的,可是,替身終於死了,而他的親信的下場呢?在一次盛宴上,那位將軍的出現,竟是仰卧在一個巨大的銀盆中,浸在香料的調味汁里,烘得黃黃的,胸前掛著十四磅重的勳章,軀體四周,伴以椰菜花和桂葉,嘴含一撮莞茜。這是一道何等奇特的菜式,而總統,莊嚴地把這釀滿松子果仁香草的國防部長,細細割切,分宴在場的將領,並且下令道:各位,放懷大嚼吧。
獨裁者有無數的妻妾和許多小孩,但是,只有那位叫做萊蒂西亞·納沙里娜、在午後教他認字讀書的女子才是他的夫人,她生下的孩子,才是他寵愛的兒子,孩子剛出生的時候,立即被封為將軍,希望將來可以繼承他的霸業。可惜,他的妻兒,彷彿也是他的替身,因為他的緣故,竟然都不能逃脫他們悲慘的命運。當她帶著孩子到熱鬧的市場去選購一些聖誕飾物時,竟被六十隻受訓的猛犬撲倒,母親和小孩都被狗群淹沒,護衛的兵士站在現場束手無策,不敢放槍,怕會傷害母子,眼看狗群中不時露出一隻手,不時發出嘶喊和呻吟,最後,他們被惡犬吃得一點不剩,衛兵帶回總統面前的只是她那頂插上紫羅蘭的帽子、指環和鑰匙,以及小男孩衣服上的勳章、沒了流蘇的佩刀。
但後來,總統也把他們忘記了,他真正記得的人,也許只有自己的母親。在他的母親逝世之後,他就成為完全孤獨的人,既沒親人也沒有朋友,外面都是敵人,他只能足不出戶,全國的人都見不到他,雖然,他的側面鑄刻在錢幣上、印在郵票上。每天晚上,他回到自己的房間里,把自己重重深鎖,他俯伏在地上,右手埋在臉下當枕頭,他總是不久就睡熟了。一個晚上,半夜二點十分,他忽然醒來,因為他在睡夢中聽見有人喚他,他覺得有人能夠不受鎖閘的阻擋,自由進入他的房間,於是他看見了她,那是死神。他躺在地上的姿勢,就是當年阿拉貢尼斯伏在地上的同一姿勢,而禿鷲就從窗外飛來啄食他。
《族長的秋天》(TheAutunnofthePatriarch)是加西亞·馬爾克斯作品中寫作技巧最特別的一篇,因為全書共分為六章,每一章約四五十頁,都是由第一句到末一句,中間並無分段,而且對話也不分排;採用的則是一種輪迴式的敘述法:主要的事件不斷重複,從一個固定點延伸擴展、運行、交匯、融接,然後又回到原處,彷彿源源不絕沒完沒了的走馬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