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友(三)

敵友(三)

不同於議事廳內的幾經波折,此時,在館驛一角的僻靜偏房內,影影卓卓的燭光閃動中,唐衛軒正獨自一人,面對著眼前兩名錦衣衛屬下蓋著白布的冰冷屍身,冷寂無聲。

雖然已仔細檢查了傷口,但唐衛軒緊皺的眉宇間似乎仍舊沒有任何的頭緒:掀開兩名錦衣衛身上所蓋的白布,白布下兩人的面容間似乎還帶著幾縷戒備,甚至找不到太多痛苦的表情,唯有脖頸處尚未清洗乾淨的暗紅色乾涸血跡,在昏暗燭光的映照下顯得十分扎眼。

能在當時的混亂情形下,於伸手難見五指的煙霧之中,如此乾淨利落、拿捏得當地將兩名錦衣衛同時一刀斃命,下此毒手的賊人絕非泛泛之輩。而更令人觸目驚心的是,擦試過血跡過後,兩人脖頸處各露出一道左右對稱的傷痕,傷口的深淺與下刀的相對位置,都如同照鏡子一般,幾乎一模一樣。

唐衛軒默默站在兩具屍體前,正試圖回想起當時酒宴上電光火石間所發生的一切可疑行跡,但不知為何,只要閉上雙眼,腦海中浮現出的,便皆是數年前朝鮮戰場上的一幕幕血腥場景——

從九死一生、鬥智斗勇的平壤城,到金戈鐵馬、屍橫遍野的碧蹄館,再到熊熊烈焰、火光四起的龍山糧倉,還有那進入光復后的漢城時餓殍載道、屍骨相枕的悲涼景象,儘管已過去數年之久,但至今卻仍歷歷在目。乃至昔日的北風呼嘯、喊殺嘶吼、刀劍相碰、鼓角齊鳴,此刻似乎依舊在耳畔餘音回蕩、久久不息。唐衛軒自己也早已記不清,有多少懷抱建功立業之心的同袍,如同最初年輕的自己一樣,意氣風發地奔赴前線,卻最終戰死疆場、葬身異國千里之外。最後,那些鮮活的面容一一褪去了血色與溫度,只剩手中割下的一縷縷陣亡者的頭髮,作為對陣亡將士的紀念,送回大明,以示其魂歸故里。

而面前的這兩名錦衣衛,也曾跟隨著自己出生入死,闖過了戰場上的無數刀光劍影,時至今日,卻喪命在更加遙遠的倭國日本。不過,比起那些身死疆場、大多面露痛苦的昔日同袍,看著兩人較為安詳的面容,彷彿直到最後一刻、也尚未察覺到兇險已至喉間,唐衛軒也不知,這算是一種幸運亦或不幸。

只是,身處此地的此時此刻,似乎比當年劍拔弩張、血肉橫飛的沙場之上,更加危機四伏、暗藏兇險。甚至不知那神出鬼沒的暗中賊人,藏於黑夜之中的何處。

忽然,唐衛軒只覺嗅到了一股似有若無的香氣。這種曾存於記憶深處的恬淡清香,使人頓時有種錯覺,腦海中不由自主回憶起了當初戰場上曾經謀面的那名倭國女忍者。說起來,自己後來被下詔獄,也和那名昔日偶遇的女忍者脫不了干係......

等等,莫非這清香——

猛然間從回憶中驚醒的唐衛軒暗暗提高了戒備,而就在此時,只覺背後似有一陣陰風吹來,隨著細碎的「沙沙」聲響,背後的屋門竟被輕輕拉了開來。

「誰——?!」

電光火石間,唐衛軒已抽刀而出,轉身之際,寒光一閃,刀刃已指向了屋外拉門之人的咽喉。

「唐兄,是我!」

誰知,屋外之人,竟是自己的副手、錦衣衛試百戶——程本舉。

見並非敵人,稍稍鬆了口氣,唐衛軒舉起的刀刃緩緩放下。

程本舉則站在門外,眨了眨眼,苦笑道:

「唐兄,你怎麼也開始一驚一乍了?這可不太像你啊。」

「此番非比尋常。這大阪城兇險四伏、暗流涌動,還是小心為上。」

說話間,唐衛軒收刀入鞘。

「再兇險,能比當年咱們受困平壤、從死人堆里冒死突圍時兇險?」

程本舉聳了聳肩,態度倒是極為樂觀。

唐、程二人當初同樣從籍籍無名的普通錦衣衛,共赴朝鮮戰場,自隨明軍第一次出兵援朝、奇襲平壤開始,便一同患難與共,並肩出生入死,也因此戰功不斷累積、迅速升遷至今日的官位。多年的袍澤情分,關係自是非比尋常,無旁人在場時,說話也就隨意了許多。

「對了,你來這偏房做什麼?」

「哦,差點兒忘了,我是奉命帶個人過來找你......」

說著,程本舉轉了轉腦袋,好像在四處尋找著什麼,唐衛軒此時也注意到,屋外根本就只站著程本舉一人而已,並無其他身影。

「可是,奇了怪了。人在來這兒的半路上就忽然不見了......」

程本舉有些局促地說著,而緊接著,其視線猛地定在了唐衛軒背後的屋內某處,登時愣住了。

察覺到不太對勁的唐衛軒立刻轉身看向了屋內,也同樣驚訝地暗暗倒吸一口涼氣,瞬間握緊了腰間的刀柄——

不聲不響間,屋內的兩具錦衣衛屍體旁,一個倭國女忍者正在旁若無人地仔細檢查著死者的傷口。但就在前一刻,唐衛軒還根本未及察覺她的存在。

而那股似曾相識的恬淡清香也愈加濃烈地撲面而來——

一瞬間,唐衛軒當初的記憶瞬間彷彿被喚起,雖不知對方的姓名,但嗅著鼻翼間的獨特香氣,眼前之人除了當初曾戰場謀面那名倭國女忍者,還能是誰?

不過,此刻敵我難辨,唐衛軒正待有所動作,程本舉卻已緩過了神來,立即說明道:

「吶,就是她。楊大人讓我帶她過來見你。」

「楊大人?讓你帶她過來見我?」

說話間,唐衛軒目光中的戒備之情溢於言表,甚至扭頭朝屋外的僻靜處掃了幾眼,握緊刀柄的手背上也露出幾根青筋。

曾經的一幕幕回憶再度浮現在唐衛軒腦海之中,想當初,就是在戰場上的一念之仁,私自放走了這倭國女忍者,而此事又被有心之人利用、羅織罪名,終至被投入詔獄。如今,在這兇險四伏的環境中,又怎能不加以提防,殊不知這並非他人在對自己的刻意試探?

見唐衛軒一言不發、面色鐵青,渾身上下都充滿了戒備,而那女忍者則依舊像是對唐、程二人視若無睹一般,自顧自繼續檢查著兩具錦衣衛的屍體,一旁的程本舉開始小聲對唐衛軒解釋起了來龍去脈:

「唐兄,你可莫小瞧屋內那倭國的小妮子。實在是神出鬼沒,令人防不勝防。你是不知道,方才她也是如剛剛一樣,悄無聲息地就突然從天而降、出現在議事廳內,當場是劍拔弩張!經那小西行長好一番解釋,知其是小西家的忍者,才算化險為夷,不至於鬧出人命。」

「那楊大人讓她來這兒找我做何?」

「當然是為了追查兇手和詔書的下落。還能是為了什麼?」

唐衛軒愣了愣,看著一本正經反問自己的程本舉,不自覺地迴避了其目光。看來,可能真是自己有些杯弓蛇影、過於多心了。

不過,唐衛軒仍依稀記得,當初在一片密林之中放過那倭國女忍者時,程本舉也曾在場親眼目睹,但看如今的樣子,卻是一副根本早已不記得的表情。只是不知,其是因多年過去、真的已忘記,還是故意裝作不記得的樣子......

「唐大人。」

這時,屋內的女忍者終於檢查完了傷口,只見其站起身來,昏暗的燭光映照在其姣好的面容間,用中土漢話吐出的三個字中,泛著淡淡幽香,但臉上冷艷的表情之中卻透著冰涼得而寒氣與難掩的殺氣。

片刻的沉默后,女忍者似乎也忘記了之前曾與唐衛軒有過的一面之緣,不僅完全沒有提及當初二人的戰場經歷,甚至連客套的寒暄也一併省略,只是用有些生硬的漢話對著唐衛軒鄭重講道:

「時間緊迫,就開門見山吧。我家主公小西行長正奉太閣殿下之命,追查宴會上行兇的賊人,與冊封詔書的下落,甚至不惜以千兩黃金,作為對尋回詔書者的賞賜。而剛剛議事廳中,楊方亨大人卻又要求,務必由貴國的唐大人主導追查。但恕我直言,這恐怕只會互相制肘,反而壞了大事。畢竟,各位初來乍到,又言語不通,恐怕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但奈何沈惟敬大人積極贊同雙方精誠合作、相互補益,我主小西大人終於不再堅決反對此事,但也並未答應。所以,就由我想先來查驗下這兩具屍體,順便聽一聽唐大人你對詔書被竊一事的看法,作為雙方是否要合作追查的參考。那麼,唐大人,如果你來追查兇手與詔書的下落,將會從哪兒著手,我願洗耳恭聽。」

話音落後,屋內再度歸於沉寂,站在屋門處的唐衛軒卻一言不發,只是淡淡地凝視著面前的女忍者,不知在想些什麼。

而一旁的程本舉看唐衛軒遲遲不做聲,有些忍不住了,出口道:

「唐兄,你怎麼不說話?剛剛正廳內楊大人還說館驛守衛森嚴,小西行長那廝卻冷笑一聲,而這小妮子就突然冒了出來,實在是挫了我們的威風。這回,就讓她見識一下,竟敢欺我大明無人?」

程本舉言罷,屋內的女忍者卻微微一笑:

「我確是誠心請教,言辭中若有不敬之處,還請程大人見諒,絕無他意。此事事關我小西家的興衰榮辱,容不得半點兒馬虎,也絕不能放過任何的希望。畢竟您和程大人都是當初在我們重兵設伏的平壤城內、從長慶門突圍而出的勇士。就算對如何抓獲行兇賊人沒有把握,現大坂城內外皆已封鎖,既然當年能出其不意地衝出我們倭軍在平壤城的重圍,對於如何從這座守衛森嚴的大坂城脫身,想必也能有足以借鑒的高見吧。」

見唐衛軒還是冷面相對、默不作聲,程本舉有些沉不住氣了,面有得色地搶先說道:

「哼,算你們記性好!倒還記得我們當年在平壤城突圍時留下的大名!唐兄,你既然不肯說,那就我來試上一試。莫讓人小瞧了咱們大明錦衣衛不是?!第一,詔書被竊,據說當時一片混亂。興許賊人用了障眼法,根本就沒帶走詔書,而是藏在了宴會之上的就近處,你們可曾仔細搜過?」

「兩遍。」女忍者淡淡答道。

「那,當時在場的大名們人人都有可疑。這樣大的事情,背後定有主謀。興許詔書就藏在了某個大名的身上。」

「均已搜過,並無所獲。」女忍者的語氣仍然不冷不熱。

「你確定?他們會甘心配合你家主公小西行長?」

小西行長雖也是倭國列土封疆一方大名,但是以其現今不高不低的地位,能否讓在場的所有大名們進行配合搜身,程本舉還是十分懷疑。

「非我小西家派人搜查。而是太閣殿下豐臣家的侍女,借替各位大名更換明朝衣冠之機,在服侍更衣時檢查過每個人的內外衣物。既是太閣殿下豐臣家的侍女,自然無人拒絕,且特意一律安排兩名侍女一同服侍更衣,也基本可以排除包庇的可能。」女忍者的口吻依舊平靜。

「嗯,算你們想得周到。」程本舉悻悻地點了點頭,「那大名們更衣后現在何處,都已離開大坂內城?會不會先由僕役盜走詔書,在更衣后才轉到幕後大名之後,帶出城外?」

「這也不可能。」女忍者果決地搖了搖頭,語氣中也不容任何質疑,「所有出入口均有重兵嚴密把守,突發爆炸后,奉太閣之命,放出的車馬內外一律嚴加搜查,連座墊之下都要翻個仔細,但並無任何發現。至於大名們,大多已出內城,回各自的外城府邸。只剩下少數大名,聲稱要誓死守衛太閣殿下安全,因而留宿各自在內城的府邸。但無論哪家大名的內城或外城府邸,早在宴會開始之前,為防止有異動,我們小西家便均已派人晝夜嚴密監視,也始終未發現可疑之處。若真的是有哪位大名幕後策劃了此事,我願用性命保證,至少詔書還尚未落到那名大名的手中。」

聽罷此言,程本舉抿了抿嘴唇,一時也不知還能從哪裡入手調查。似乎短短的半個多時辰中,小西家的追查已然十分全面且徹底,但是卻至今仍無所獲,程本舉不禁臉色有些難看起來,但又立即轉變了思路:

「那就從那聲爆炸尋找線索如何?引起爆炸的應當是火藥吧。這等危險之物,又是怎麼運進來戒備森嚴的大坂內城的?」

「賊人將大量火藥偷偷藏於內城之中的不起眼處,應該是算準了時間後點燃引線,進而引發爆炸,再配合會場內忍者慣用的煙霧彈,趁機下手。火藥所布置的那一片僻靜角落平時根本無人注意,爆炸也未傷及任何人。不過,我們倒是剛剛發現了賊人運入火藥的密道。」

「哦?」程本舉眼前一亮。

「密道連通內城與外城某座荒廢的寺廟,因為密道內遺落有少量的火藥粉末,在爆炸后的全城嚴密搜查中,火藥粉末中所含硫磺的刺鼻氣味隨即被途徑的獵犬發現。密道入口處還鋪有薄薄一層草木灰,應當是賊人用來判定密道中是否已有他人進入、設有埋伏的記號。由此推斷,我們要抓的人,此刻應該還攜帶著冊封詔書,藏在內城的某個角落,尚未從密道脫身。」

得知賊人尚未逃離,這個好消息多少令已有些惴惴不安的程本舉感到些許欣慰。但就在這時,一旁久未開口的唐衛軒卻忽然潑了一盆冷水,低聲說道:

「若那是兇手為誤導我們以為其仍在城中的障眼法,而在進入密道離開時、故意於身後留下的草木灰呢?是否有可能,在密道發現前,兇手便已逃之夭夭?」

話音剛落,女忍者始終鎮定自若的臉上,第一次微微皺了下眉頭,冷冰冰地看著提出質疑的唐衛軒,沉默了片刻后,終於再度輕啟朱唇道:

「是的。的確有這個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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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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