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仇(二)

恩仇(二)

幾乎就在與此同時,身在小西行長府邸內的程本舉與趙恩儋卻並不知道,大坂內城大明使團館驛的議事廳內,楊方亨也正在秉燭夜讀著關於唐衛軒過往的一紙卷宗。

這是臨出發前,朝廷特意囑咐楊方亨要提防唐衛軒,而秘密謄抄的一份記載其過往經歷的卷宗,以備其了解此人的昔日經歷。但未將此事放在心上的楊方亨,之前卻瞅都沒瞅上一眼。方才僕人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從楊方亨的私人行李箱底里將其翻找出來,剛剛送至議事廳。對使團內可能有內鬼一事坐立不安的楊方亨,拿到卷宗后,自然是立即展開、快速閱看起來。

卷宗鋪展開的紙張上,一行行寫就的墨跡,在微微躍動的燭光下,無聲地講述著唐衛軒數年來的昔日經歷:

「大明萬曆二十年七月,錦衣衛唐衛軒等人隨副總兵祖承訓渡鴨綠江赴援朝鮮。祖承訓以三千騎兵夜襲倭軍所據平壤,於城中反遭倭酋小西行長數倍之敵重圍,大敗。祖承訓倉促撤軍而回。然陷入城內不可走脫者甚多,生者寥寥。是役,唐衛軒幸而得脫,與程本舉等遠道兼程,方得以歸營。

......

次年正月,朝廷以李如松為東征提督,督諸將進戰,大捷於平壤。唐衛軒斃敵甚眾,記其功。

......

同月,渡白川江,克複開城。唐衛軒隨軍勇戰,記其功。

......

同月,碧蹄館遇數萬倭軍設伏,提督李如松重圍中率部突出。唐衛軒隨軍勇戰,記其功。

......

二月,唐衛軒押運糧草,於幸州山城助戰,守御破敵,記其功。

......

三月,唐衛軒率部夜襲、火燒龍山倭軍數十萬擔存糧,迫使倭軍不日退出漢城,記其功。

......」

望著這字裡行間看似平淡的記述,與一個又一個「記其功」,文官出身的楊方亨雖然不通軍事,但是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呼吸逐漸加速。剛開始,自第一次平壤城遭遇埋伏時還讀得認真一些,但隨後速度卻不禁越來越快,甚至顧不上再去細讀那些每一戰的詳述,只是粗略地數著,這名在自己手下時一向沉默寡言的錦衣衛百戶,曾歷下的一項項顯赫戰功,只覺得觸目驚心。

但在這一長串戰功記述之後,卷宗中卻忽然筆鋒一轉,冒出了極其突兀的一行字,令楊方亨正一目十行的視線不禁戛然而止,瞬間定格在了此處:

「次年,既班師凱旋,於京城查唐衛軒有通敵之嫌,遂以通倭罪投入詔獄......」

通倭——?!

倒吸一口冷氣中,半天回不過神來的楊方亨,足足愣了好一會兒,又將桌案上的燭火移近一些,似乎是想再仔細確認一遍,卷宗上那在與倭軍對陣中戰功赫赫之人,和以通倭罪下詔獄的,是否真的是同一人。

經再三確認,待確信卷宗中所指的,確實都是唐衛軒后,楊方亨忍不住皺起了眉頭,表情變得愈加複雜,但頓了頓后,便又繼續向下看去。

而當看到接下來的一段記述時,楊方亨的面容更是變得瞬間慘白:

「據查,唐衛軒曾在戰場之上私放敵寇。被其私放之敵,疑為倭酋小西行長麾下之女忍者。」

什麼——?!

只聽「咣當——」一聲,一時方寸大亂的楊方亨失手打翻了一旁的茶碗,卻全然不顧被茶水沾濕的衣袖。

小西行長......唐衛軒......女忍者......?!

一時間,楊方亨忽然感覺自己就像是個傻子一樣,自始至終都被蒙在鼓裡,對這些事竟然一無所知。只恨自己沒有及早細看這份卷宗,乃至到了此刻,很可能已一手釀成了大禍。

茫然之中,楊方亨手裡的卷宗隨之悵然落於地。

心緒已如一團亂麻的楊方亨站起身子,背著手在廳內來回踱著步子,直到又想起了什麼,這才顫巍巍地趕忙將掉落在地的卷宗再度撿起,哆哆嗦嗦地將其重新展開,又從頭至尾、仔仔細細地研讀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已通讀三遍,幾乎快能背誦出來后,楊方亨才將卷宗放到了一旁,一副陰晴不定的表情中,似乎又重新鎮定了一些,對這卷宗中的記載反而泛起了疑問:

若是唐衛軒的戰功屬實,一個與倭軍對陣曾屢立戰功之人,又怎會暗通倭國?

若是暗通倭國屬實,或者私放敵人的嫌疑尚未洗清,又為何將其放出了詔獄,甚至還將其安排在出使倭國的使團之中?

想來想去,這兩點都實在太不合常理。

心煩意亂之中,坐立不安的楊方亨索性一巴掌狠狠地拍在了桌子上,搖著頭道:

「簡直荒唐!」

只是,也不知他所指的,是那些明知唐衛軒尚有通倭嫌疑、卻依舊派其隨團出使的朝廷官員,還是不加細查就對唐衛軒委以重任的自己,又或者是這份看起來疑點重重、甚至自相矛盾的卷宗。

不過,事情總要查清楚,否則楊方亨自覺今夜根本無法入眠。為今之計,似乎也只有再從側面打探一下虛實了。不過,和唐衛軒最為相熟的程本舉已不在館驛,問其他官職較低者也未必有用。而如今使團中既要有一定官職地位,又經歷過數年前的戰事,且對唐衛軒底細有所了解之人......

一瞬間,楊方亨兩眼一亮,隨即計上心來,打算冒險一試:

「來人啊!速請副使沈惟敬來此,就說本官有要事相商。」

趁著接下來等候沈惟敬的這段功夫,楊方亨又索性先強自靜下心來,在腦海中將自己對這名副使所知的一切,也從頭到尾回想了一遍。畢竟,要想從沈惟敬這裡撬出點兒唐衛軒與倭國暗中勾結的底細來,就必須先對沈惟敬這個人慎重對待。

其實,對於這位時常與那小西行長眉來眼去的沈惟敬,楊方亨心中根本無絲毫信任可言。利用沈惟敬這個本就疑點重重之人投石問路,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記得早先曾聽聞,沈惟敬原本不過是江南嘉興的一介市井之徒而已。只因當初朝鮮戰事突起,朝廷一時難尋通曉倭語之人、無才可用,恰逢朝中兵部尚書推薦此人,才假以官職,令其與倭軍借議和之名拖延周旋,為集結大軍爭取時間。而這一把年紀的沈惟敬看起來弱不經風,但是也不知有何等詭辯之才,當年不僅一度深入虎穴、又全身而退,成功擋住了倭軍的乘勝進攻,大大出乎不少朝廷官員的預料。更在次年明軍收復大半朝鮮、戰事卻又陷入僵局后,再次力主議和。在一來二往的反覆斡旋后,沈惟敬不僅促成了倭國遣使降伏,更和曾被他欺騙過一次的倭國大名小西行長逐漸稱兄道弟,當晚的盛宴之上,似乎就連豐臣秀吉對其也懷著三分敬意。有鑒於此,楊方亨也不由得漸漸對此人高看了幾分。

不過,回想起臨行前朝廷的交待,楊方亨心中仍舊是戒心重重。說起來,朝廷當初對沈惟敬奏報的議和結果也曾存有疑慮。畢竟,沈惟敬帶回的議和條件中,不僅沒有割地賠銀、和親納貢等任何有損大明天朝國威之處,反而是倭國一方甘願稱臣降伏,並允諾將仍駐紮朝鮮一隅的剩餘倭軍一併儘快撤回,只求大明恩准冊封,恢復原本被中斷幾十年的朝貢,使其今後可以如朝鮮、越南、琉球等其他大明屬國一樣,定期遣使來朝、拜見大明天子。對沈惟敬本就心存戒心的朝廷上下,起初還對沈惟敬帶回的這份奏報深表懷疑,但當見到倭國使節親自獻上的降表,白紙黑字均寫得清清楚楚,言辭亦十分恭謙懇切,甚至在另派官員與來京的倭國使節幾經盤問后,得到的也是同樣的肯定答覆。再無可懷疑之處的大明皇帝與朝廷,這才決定派出使團與詔書,恩准冊封豐臣秀吉為「日本國王」。不過,朝廷對印象中一貫陰險狡詐的倭國卻也從未放鬆警惕,因此在詔書之中,暫時回絕了其遣使朝貢的請求。

待回想到這裡,匆匆而去的下人已請來了尚未歇息的副使沈惟敬,楊方亨也隨即整了整官袍,換上熱絡的表情,邀其入座。

一番簡單的寒暄后,楊方亨索性開門見山地直接問道:

「本官尚有一事不明,還想請沈大人賜教。」

「不敢。楊大人請講。」

「那倭國的小西行長,與唐衛軒唐百戶,莫非,可曾相識?」

楊方亨這單刀直入的問話,自謂是一步險棋。而在冷不丁地投石問路后,楊方亨就在仔細等待著沈惟敬的表情變化,生怕漏過了對方試圖蒙蔽自己的任何細節。

若沈惟敬的面容間流露出任何可疑之處,楊方亨幾乎就可以篤定,與倭人一向來往密切的沈惟敬,負責看守詔書卻有通倭之嫌的唐衛軒,還有那曾被唐衛軒私放的女忍者小西櫻子,以及倭國大名小西行長這四個關鍵人物,就將自己心中的所有懷疑穿成了一條完整的線。

可萬萬沒想到的是,沈惟敬臉上卻根本沒有顯露任何的掩飾,甚至是絲毫的猶豫,而是不假思索地點頭答道:

「當然。而且,印象應當還很深刻。」

從其波瀾不驚的平淡語氣中,一位大明錦衣衛百戶,與一名曾是敵軍將領的倭國大名相識,竟似乎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情。原打算專心尋找對方遮掩漏洞的楊方亨隨即一愣,怔了怔后,生怕沈惟敬誤解了剛剛自己的所問之意,又連忙補充道:

「本官指的,並非今日比武場上。」

誰知,沈惟敬又捋著鬍子笑道:

「卑職所言,也並非今日盛宴之上。而是當年在平壤城,小西行長所部應該就已知曉唐百戶其人了。」

「沈大人是指,李提督率天朝大軍攻破平壤之時?本官記得唐百戶曾與此役立過戰功。」

「非也。卑職所指的,乃是最初副總兵祖承訓兵敗平壤之役時。」

沈惟敬接連對答如流、毫無做作的回復,讓楊方亨有些愕然。

看著氣定神閑的沈惟敬,若其所說真是矇騙自己的謊言,也未免太過漏洞百出了。而若其言屬實,楊方亨不禁更加疑惑,根據剛才的卷宗所寫,祖承訓偷襲平壤卻大敗,唐衛軒彼時也不過是名不見經傳的一名普通錦衣衛而已,小西行長卻是身為統帥平壤上萬倭軍的一軍主將,又怎麼可能對潰敗的明軍中一名倉皇而逃的錦衣衛留有什麼深刻印象?

望著楊方亨一臉的困惑,沈惟敬捋了捋鬍鬚,繼續笑著說道:

「楊大人或許對當年平壤兵敗之事有所不知。沈某雖然也未曾親歷,但確聽說過一二。之所以小西行長會對唐百戶印象深刻,是因其不僅曾參與此戰,而且,還和我大明其他生還將士不太一樣。」

「怎麼個不太一樣?」

「唐百戶他當年突圍而出......據說,走的是平壤城的長慶門。」

「那又如何?」

楊方亨還是聽得一頭霧水,不明白這其中到底有何玄機。不過,一聽這沈惟敬提及「長慶門」三字,腦海中倒是瞬間回想起,就在這議事廳內,之前自己提出舉薦唐衛軒追查詔書下落時,小西行長的確曾隨口說出「從平壤城長慶門突圍而出的大明武士」之類莫名其妙的話來。而且,那時小西行長的表情還明顯有些不太自然。

看楊方亨似懂非懂、仍未完全明白,沈惟敬又笑呵呵地補充道:

「看來楊大人對當年一戰真的是知之甚少啊。當初祖總兵率軍偷襲平壤,乃是從七星門攻入的,兵敗後幾乎所有生還將士,也均是因從七星門及時原路撤回、才得以身免的。而那七星門,正是平壤城的西門。但是,唐百戶最終從上萬倭軍中突圍而出的長慶門,卻並非在西面,而是平壤城的......東門!」

在楊方亨若有所悟的驚愕中,沈惟敬淡淡一笑,見楊方亨似乎已無其他要事相商,便起身告辭。只留下議事廳內,搖曳的燭火中,仍是一臉錯愕的楊方亨,似乎終於明白了,之前在自己指派唐衛軒追查詔書時,小西行長眉宇間那明顯不自然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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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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