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實(三)
京都,本能寺。
伴著淺淺的木魚聲響,唐衛軒已不知昏迷了多久。
「額——」
忽然,隨著胸口處的一陣劇烈絞痛,唐衛軒呻吟著終於醒來,慢慢睜開了雙眼。
儘管腦海中一陣混亂,醒來的唐衛軒依然捂著自己胸前的創口,努力強撐起了上半身。環顧四周,借著四周幾盞幽暗的燭光,唐衛軒隨即驚訝地發現,竟與上回蘇醒時一樣,自己正趟在一處倭風和室內的被褥之上。
只不過,這回陪在身邊的,並非同伴趙恩儋,而是分佈於屋內四角、跪坐著的四名倭國武士,正冷冰冰地分別凝視著自己。每名武士都緊緊握著腰間的刀鞘,彷彿一刻也不敢有任何的鬆懈。並且,四人的衣甲上所繪的,也並非小西家的家紋,而是,那昨夜如夢魘一般的——
三葉葵。
此刻,耳畔不時傳來的木魚聲響,似乎也在提醒著唐衛軒,其依然身陷本能寺之中......
「唰——」
意識到自己正身處危險境地的唐衛軒,本能地伸手去抓腰間的兵刃,可腰間卻早已空空如也,隨後唐衛軒又忐忑地立即摸向自己的懷中,這才低頭髮現,自己的上半身已然赤裸,哪裡還有曾藏於懷中的真正詔書的影子......
但是,更讓唐衛軒驚訝的是,自己隨身的兵刃、詔書,甚至是上半身衣物都已不見了蹤影,可是胸口與肋下的昨夜創口處,卻都已被精心包紮了起來,甚至,還能聞到傷口處一股難聞的藥膏味道......
這到底是——?!
倒吸一口冷氣的唐衛軒再次環顧四周,看著殺氣騰騰望向自己的四名倭國武士,見自己轉醒過來后,卻沒有採取任何的行動,唐衛軒一時有些迷惑。
就在這個時候,一側的紙門忽然被拉開,一個看起來有些文弱的倭國人走了進來,一見唐衛軒清醒過來,隨即吩咐下人取來了唐衛軒的衣甲,送到了其面前。
不解其意的唐衛軒見自己的衣甲已被簡單地打理一新,心中雖更加生疑,卻也沒有拒絕對方的好意,徑自換上了錦衣衛的原本衣甲。不過,綉春刀與冊封詔書果然不在其內,想必,定是已讓這些倭國人搜了去。
同時,趁著紙門拉開的機會,唐衛軒趁機張望了一眼門外的狀況,卻無奈地發現,紙門后並非室外,而是依然在屋宇下的室內走廊,看不到任何的日光,也不知此刻究竟是晝夜幾時。不過,倒也有所發現,在這屋內的一面牆上,居然掛著一副碩大的倭國總圖,也不知平時有人待在這屋子裡,研究這倭國總圖做什麼。
隨後,下人已收起了榻榻米上的床鋪,又端來一個擺有飯菜的木案,小心翼翼地擺放在了唐衛軒的面前。
「這是我家主公特備的粗食淡飯,請閣下享用。」
這時,那有些文弱的倭國人竟開口說出了漢話,原來是名通譯。儘管其漢話有些生硬,倒也足以作基本的溝通。
唐衛軒仍是滿腹狐疑,但還是先坐了下來,也不客氣,抓起筷子,便打算先填飽肚子再說。可忽然之間,唐衛軒手中的筷子卻又遲疑著停在了半空中。
見狀,那名對面而坐的倭國通譯皺了皺眉頭,問道:
「怎麼,久聞唐百戶英勇之名、如雷貫耳。難不成,還怕我們在這飯菜里下毒不成?」
誰知,唐衛軒卻淡淡一笑,似乎並非是在擔心飯菜裡面有毒。倘若真的要取自己的性命,對方根本無需多此一舉。而其停箸猶豫的原因,乃是面前所擺的飯菜,實在是有些出乎意料——
只見,小小的木案上,僅有三樣飯菜:一大碗米飯,一小碟青菜,還有一碗燭光映照下渾濁不堪的味增湯。
而就是這唯一份量比較足的大碗米飯,湊近了仔細一看,居然也是一半麥飯混著一半糙米。回想當初,就是自己曾在詔獄里吃過的牢飯,似乎也比眼前豐盛一點兒。
唐衛軒實在沒有想到,對方表面上禮數周全,但是為自己備下的飯菜,卻如此簡陋,剛剛所說的「粗食淡飯」,竟非謙遜之詞。
看來,說到底,還是將自己當做囚犯了......
不過,略一遲疑后,畢竟肚子咕咕作響,唐衛軒也不再計較。有吃的,總比餓著肚子強。即便落到對方手裡已是死到臨頭,也好過作個餓死鬼。隨後,便大塊朵頤了起來。
這時,那通譯大概也察覺到了唐衛軒剛剛猶豫的原因,微微一笑著補充道:
「粗食淡飯,實在是怠慢大明貴客了。不過,我家主公平時吃的,也是這個。」
哦——?!
唐衛軒頓了頓,看了眼面前的通譯:
「你是說,德川家.....嗯,你家德川大人,平時吃的也是這般飯食?」
雖說昨晚刀光劍影、互為死敵,但想到對方此時至少言辭上始終未失禮數,還替昏迷的自己治了傷,某種意義上說,也算是救了自己一命。因此,本欲脫口而出其本名德川家康的唐衛軒,轉而換了個稍顯正式的稱呼。
「正是。」
通譯顯然對唐衛軒臨時改的敬稱十分滿意,提及自家主公時,也帶著由衷的崇敬之情,但同時又有些驚訝,隨即試探著問道:
「怎麼,唐大人昨晚潛入寺中,就已知道寺中所居的乃是我家主公德川大人?」
唐衛軒裝作忙著進食,沒有直接回答,但臉上的表情已等同於默認。
通譯當下板起了面孔,責問道:
「既然知道昨夜此處乃是我倭國的內大臣德川大人暫居之所,為何不請自來、殺人越貨?唐大人貴為大明上賓,何故作出此等有違禮數的蠻橫之舉?」
唐衛軒卻只冷冷一笑,稍停了手中的碗筷,眼皮也不抬地反問道:
「德川大人又何故派忍者潛入接風晚宴,殺我大明錦衣衛,竊去我大明皇帝冊封詔書?唐某奉命取回本屬於使團之物,有何不妥?」
一邊說著,唐衛軒又暗暗瞥了通譯一眼,壓低了聲音:
「況且,你家德川大人身為貴國太閣殿下的手下家臣,此舉莫非也是瞞著太閣、擅自所做?身為家臣,有違其主之命,德川大人如此意圖破壞兩國議和,就不怕太閣的責罰?」
一番話,說得倭國通譯一時無言以對,但臉上的表情中,卻像是極為驚訝。似乎其原本了解得也並不多,如今卻不慎從唐衛軒這裡知道了些自己本不該知道的機密之事,思慮之下,反而逐漸顯露出懼色,再也不敢開口多問,生怕知曉到更多危及自身性命的天大秘密。
好在,唐衛軒看了其一眼后,又繼續忙於吃飯,也並沒有再多說。
不過,從對通譯反應的觀察中,唐衛軒大概也摸清了一些自己想了解的東西。同時,當方才順口提及「有違其主之命」這幾個字時,似乎有什麼瞬間閃過了腦海,唐衛軒的面色竟也不由得陰沉了下來。
室內的氣氛一時沉寂了下來,不知為何,唐衛軒也已無心再用飯,輕輕放下了碗筷,將那碗略鹹的味增湯如同烈酒一般,仰頭一飲而盡,隨後重重地放回了木案上。兩眼中的複雜目光,讓人猜不透其此刻到底正在想些什麼。
而就在這時,唐衛軒身後的門外走廊上,傳來了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唐衛軒原以為是方才的下人前來收去木案與碗筷,誰想,屋內四角的武士登時渾身一凜,個個板直了腰桿,面色更是極為莊重。那通譯更是趕忙收拾了下木案、將其移到一旁,而後趕緊躬身退至一側,跪伏在地,一動不動。
直到此刻,唐衛軒也覺察到自走廊上傳來的腳步聲,似乎有些非比尋常。幾日來,曾聽到的腳步聲大多比較輕,有些下人的腳步甚至略顯急促,而此時從屋外傳來的腳步聲,卻是緩慢而穩健,來人像是慢條斯理、不急不躁一般,走到了屋門前。
由於唐衛軒此刻是背對屋門而坐,只聽得背後拉門緩緩而開,角落裡的武士立刻恭恭敬敬地俯身下拜,唐衛軒料想定是有大人物到場。因此,反倒不動如山一般,靜坐原地,聽著那腳步聲邁入屋內,一步步地自身後走到了面前——
這時,借著屋內的燭光,唐衛軒終於看清了來人:只見,一名身材微微有些發福的倭國中年男子,不緊不慢地坐到了自己的對面位置,其身後,便是那張巨大的倭國全圖。
唐衛軒暗暗觀察到此人略顯樸素的衣著服飾,似乎其身份並非多麼華貴,但是,直到其坐定,旁邊的武士與通譯才敢緩緩起身,如果從這一點上判斷,面前之人,恐怕也絕非等閑之輩。
此刻,唐衛軒與其面對面相互對視,對方和顏悅色地正在打量著唐衛軒,與此同時,其身上像是有種懾人的無形氣場,不由得令唐衛軒感到幾分拘謹。唐衛軒不禁越發有些懷疑,這眼前看起來平易近人、而又暗含鋒芒的中年人,難道就是此番盜取詔書的幕後之人——
德川家康......?
看其相貌,似乎和前夜接風晚宴上、與楊方亨相對而坐的那個倭國大名,身形有些相似,但彼時其身穿大明官袍,又相隔較遠,此刻換了倭國服飾,唐衛軒一時也有些難以判斷,只好先靜觀其變。
看唐衛軒始終正襟危坐、鎮定自若,面前的中年人終於笑著開了口,藉由旁邊的通譯,微微頷首躬身,感嘆道:
「唐百戶不愧是大明天朝的錦衣衛,膽大心細、竟能追查詔書至此處,昨夜又連損我德川家數名侍衛,武勇令人欽佩。本人便是德川家康,前夜大坂內城一別,此刻又能與唐百戶如此智勇雙全之士單獨相會,甚感喜悅。昨夜手下們的不敬之舉,還請唐百戶海涵。不知唐百戶身上的傷勢,眼下可還好?」
聽聞對方自報家門,正是倭國太閣豐臣秀吉手下實力最強的大名德川家康,儘管已有了一定心理準備,但唐衛軒依舊略感吃驚。而更讓其驚訝的是,極為客氣友善的言語間,對方甚至等於已承認,那封大明冊封詔書正是由其奪走的,而沒有絲毫打算隱瞞遮掩的意思。
頓了頓后,唐衛軒迅速整理了思路,稍稍躬身還禮,也十分客氣地回答道:
「深夜叨擾,不勝冒昧。但唐某使命在身,又恐打擾了德川大人的清夢,只好自行取回本屬大明使團之物。期間遇有阻攔、失手傷人,原非本意。承蒙德川大人為唐某治傷,亦十分感謝。」
「唐百戶不必客氣。看唐百戶精神尚好,也就安心了。」
德川家康和善地笑了笑,彷彿昨晚雙方的刀光劍影、激烈廝殺都不曾發生過一樣。
唐衛軒的腦海中卻不敢有絲毫鬆懈,飛快地思考著,該如何試著向德川家康趁機要還詔書。雖然希望渺茫,甚至知曉了其盜取詔書秘密的自己可能也無法活著離開,但還是打算努力一試。可就在這時,德川家康已再次開口道:
「唐百戶既已轉醒,有一事,正好想請教一下......」
這次,還不及通譯轉譯成漢話,德川家康已從袖子中取出了一件東西——一支明黃色的絹布捲軸。
一瞬間,唐衛軒瞪大了眼睛:
這不正是自己幾番輾轉、歷經生死而所為的那封冊封詔書嗎——?!
不僅如此,德川家康還徑直將這詔書雙手遞給了唐衛軒,並示意其展開察看......
唐衛軒緊緊握著手中這失而復得的冊封詔書,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還是立即展開了捲軸,仔細查看了其中的內容,驗證確是真正的冊封詔書無疑!
還不待唐衛軒弄清楚德川家康到底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卻聽德川家康冷不丁地再度問道:
「敢問唐百戶,這封詔書,可是篡改過的偽造之物?」
嗯——?!
這一回,唐衛軒更是有些不敢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待和通譯確認翻譯無誤后,不禁皺緊眉頭,暗自犯起了嘀咕:
為何德川家康會懷疑自己手中的這封詔書會是假的......?
是又一個陰謀......?
還是對自己的試探......?
數個疑問盤桓在唐衛軒的心中,但見德川家康一臉的認真,唐衛軒還是又一次仔仔細細地查看了一遍詔書。無論是詔書的質地、筆跡,乃至內容,都根本不像偽造之物。雖然唐衛軒之前保管時只是大致瀏覽過一回,並不能一字不差地通篇記住,但意思卻是與之前自己從大明京城帶走的詔書並無差異。況且,就算筆跡內容可以模仿照抄,詔書左端末尾處所蓋的玉璽印記,可是貨真價實,乃是用京城大內所藏的「廣運之寶」加蓋得詔書。這玉璽的印記,旁人又如何能夠輕易偽造?
於是,再三端詳后,唐衛軒又思慮了一番,恐怕即便自己說此物為假,對方也未必能答應放自己帶著這封「假詔書」平安離開,甚至有可能直接一把火將這「假詔書」燒掉,反而弄巧成拙、得不償失。因此,左右思量后,唐衛軒還是決定賭上一把,如實回答:
「德川大人,這的確是真的詔書。其他或許可以仿造篡改,但這大明皇家氣派的『廣運之寶』璽印,卻絕無法偽造。」
「原來如此。」
德川家康看著表情鄭重、語氣誠懇的唐衛軒,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悠悠說道。而後,德川家康對著一頭霧水的唐衛軒,更是說出了令其無比震驚的一番話:
「若是詔書並非偽造,那,就是小西行長膽大包天了。這一手瞞天過海,不僅欺瞞了你、我,還有貴國的大明皇帝陛下、朝廷百官,以及鄙國的太閣殿下、眾位大名,甚至是兩國的黎民百姓......咱們所有人,居然都被他給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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