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章 永與君訣(上)
「靈兒,還不快去追他!快去啊!」赫蘭盛忽然嘶啞地喊道,揚起凝雲散靄的袍袖,冰雕般毫無表情的臉上驀地露出悲傷而又激動的神情,「折一根樹枝給我,要又長又直的,我自己能回去!」
「好,好!」思靈忙「咔」地折了一根樹枝扔過去,「盛哥哥,接好了!」
她扔得十分有準頭,而他聽聲辨位,點足躍起,衣袂飄飄間,準確無誤地接住了樹枝,優美的薄唇邊浮起一抹悲涼的笑意。
「盛哥哥,你左邊兩步遠就是山路邊緣,千萬小心!我走了!」思靈一邊喊著一邊沿著山道追了下去,身穿玄色勁裝的嬌小身影輕捷地消失。
「夫君!夫君!別走!別離開我!」
蕭方智在山路拐彎處站住,轉過身,見愛妻猶如一隻小小靈狐般縱躍著追上來,嬌美嫵媚的小臉彷彿三月枝頭的桃花,在奔跑中向他嫣然綻放。
蕭方智大張雙臂,思靈在離他一丈地時點足掠來,飛鳥投懷般徑直撲入他寬厚堅實的懷抱:「夫君——」
高大偉岸的他將她整個抱進了懷裡,深邃的黑眸中有一層水霧緩緩漫開,俯身環住她的雙肩,將臉深埋她的秀髮:「靈兒!我的靈兒!」
「我跟你走,夫君!」思靈在他懷裡仰起小臉,星眸含淚,嬌腮如玉,美艷動人,「我們有過誓言——恩結白髮,不離不棄,至死方休!」
蕭方智捧起愛妻面龐,額頭抵著她的額頭,微帶鷹鉤的高鼻觸碰著她的小翹鼻,唇貼著她的唇:「靈兒,今生今世得你為妻,是我最大的福分!千載功名,潑天富貴,都比不上有你相伴,你明白嗎?」
思靈用力點頭,笑靨甜美:「我當然知道!」
蕭方智朝山道那邊看了一眼:「你果然不管他了?」
思靈頭都不回,心裡說:盛哥哥縱有千般不是,但他是一個堅韌不拔、不輕易認輸的大丈夫,他沒有我也能行的。
嘴上卻淡淡笑道:「我折了樹枝給他,這條路我也帶他走過,他應該自己能回去。」
說罷挽著夫君往藥王庄走去。
在他們身後的山道上,赫蘭盛手拄樹枝久久站著,任憑山風吹拂他月白色的絲袍和墨緞般的長發,高挺秀偉的身姿猶如寒水中的皓月,蒼茫而又孤寂。
思靈和蕭方智回到藥王庄,蕭方智先前已經來過,莊上的人說思靈去獅子峰看外公,蕭方智便寄下坐騎和行囊,去庄外的山路上等候。
聽說蕭方智還未見過俞秀娥,思靈便帶夫君來到正堂。
俞秀娥正在給幾位患者診脈。
俞秀娥坐在最上首一張烏木長案之後,一位病人正坐在案前椅中,將手擱在青瓷脈枕上,俞秀娥三指摁在病人手腕,凝神聽脈。
堂中沿牆擺放兩溜烏木椅子,椅中坐著其他候診的病患和家屬。
堂中極安靜,思靈和夫君走進來后,不由放輕了腳步,默默坐到最末兩張椅子里等候。
思靈剛挨到座椅,正低頭寫藥方的俞秀娥突然抬起頭:「靈兒,你回來了?」
思靈忙站起身,握著夫君的手正要介紹。
「你怎麼一個人回來?阿盛呢?」俞秀娥蹙起了眉頭。
思靈一怔:「他……還在谷外的山路上……」
「你為何把他丟在山路上?他眼睛看不見,摔下山道怎麼辦?」俞秀娥騰地一下跳了起來,將毛筆扔到一邊,從長案后徑自沖了出來,「他在哪條山路上?」
一邊說著一邊叫了一個男徒弟跟她走。
「剛……剛過桃花溪……」思靈結結巴巴答道,又指了指夫君,「這是我夫君……」
「哦,我已知曉,門房告訴我了。」俞秀娥匆匆瞥了蕭方智一眼,贊道,「蕭大帥果然是人中豪傑,晚些再給大帥接風,我先去尋阿盛!」
說罷急如風火地奔出去了。
暮色蒼茫時,俞秀娥帶回了赫蘭盛。
晚上,俞秀娥命莊上僕役治了一桌酒菜招待思靈夫婦。
往常俞秀娥也和思靈、赫蘭盛一起用過膳,每次都是俞秀娥坐上首,思靈和盛哥哥坐在一起。
今次,自然是思靈夫婦坐在一處。
俞秀娥見狀便讓赫蘭盛挨著她坐:「阿盛坐這裡。」她親手扶赫蘭盛坐在她身邊。
席間,俞秀娥問起蕭方智的情況:「如今新君登基,朝廷應該離不開你吧?」
「我已經辭官了。有道是,鐵打的官位,流水的人。哪有離不開我的?我走了,朝中自有新興勢力崛起。」蕭方智淡然一笑,執起銀筷,夾了一筷肉絲炒蘑菇,放進思靈碗里。
俞秀娥點點頭,眼中浮起欽佩之色:「話雖如此,但多數人都會戀棧不去。大帥能夠急流勇退,實為明智之舉。」
「蕭某情長志短,留戀妻子,終不願亢龍有悔,寧願及時抽身,與愛妻寄情山水間。」說到這裡,蕭方智輕輕握住思靈的小手,燭光下,思靈亦在看他,無盡相知,無限深情,都在四目交融間流轉不息。
俞秀娥舉起酒杯,羨慕不已,朗聲道:「哎,大帥說得好啊,萬世功名都是虛的,得一知己相伴此生,才是最幸福的!」
說罷舉杯與思靈夫婦同飲而盡。
放下酒杯,俞秀娥往赫蘭盛的碗里又舀了一勺豆腐羹,柔聲在他耳畔道:「這是鯽魚汁燉的豆腐羹,你嘗嘗。」
又把那小碗推到他左手邊:「我給你盛在另一隻碗里。」
思靈默默看著,說道:「秀姨,夫君在蘭陵縣鄉下置了莊園,我準備跟夫君回家。盛哥哥他……」
「他要跟你們一起走?」俞秀娥手一顫,勺子差點掉到桌上,緊張地盯著思靈。
思靈眨了眨眼睛:「夫君不想讓他跟我們走,但我不知道把盛哥哥送到哪裡去,你看……」
「何不就讓阿盛住在藥王庄?」俞秀娥臉上洋溢出喜色,「他留下來可以幫我,這些日我教他給人按摩,我看他做得極好。我的幾個弟子都比不上他,因為阿盛自幼習武,手勁很大,穴位也找得很准。他留下來可以給我的病人做康復按摩。」
「真的可以?」思靈喜之不盡,與夫君對視一眼,「那我就把盛哥哥留在秀姨這裡了!」
三人同時看向赫蘭盛,可他坐在位子里紋絲不動,默默吃著碗里俞秀娥為他夾的菜。
黑色眼罩和他白皙俊美的面孔,形成強烈的對比,越發襯得他膚如冰雪,高鼻薄唇猶如雕刻,然而臉上卻沒有一絲表情,就彷彿他們正在談論的不是他。
當晚,蕭方智和思靈準備留宿一晚,第二天一早才出發。俞秀娥便喜滋滋道:「那麼阿盛就搬到我那裡去吧!」
為方便思靈照顧他,赫蘭盛一直睡在思靈床邊的另一張軟榻上。
俞秀娥張羅著給赫蘭盛搬家時,蕭方智坐在外廳的椅子里,赫蘭盛坐在內室的一張椅子里。
搖曳的燭光下,兩個男人都是一言不發,只有思靈和俞秀娥兩個女人在忙進忙出地幫著搬家。
滿屋子迴響著俞秀娥清脆爽朗的聲音:「阿盛,這把劍要帶走吧?」
「阿盛,這套蓮花白瓷的茶壺茶杯帶走嗎?」
「阿盛,這個水盂帶走嗎?」
一直不聞赫蘭盛的聲音,想來只是點頭或者搖頭。
終於,俞秀娥把赫蘭盛常用的物品打了兩個包袱,她掛了一個在自己肩上,又搭了一個在赫蘭盛肩上,扶著赫蘭盛正要走出去,赫蘭盛突然捏住她的臂膀,摸索著摸到了她肩上的包袱,便欲解下來接過去。
「沒事,我背吧。」俞秀娥道。
赫蘭盛堅持著取下了她肩上的包袱,搭在自己肩上。俞秀娥欣悅地笑了,牽住他的手,兩人向思靈和蕭方智告辭。
赫蘭盛高峻的身影和俞秀娥提著燈籠的瘦小身影,手牽手消失在屋外的夜幕中后,思靈轉頭望著夫君,笑道:「秀姨似乎又春風二度了。」
蕭方智冷笑,滿目輕蔑:「那你可得給俞神醫提個醒兒,那傢伙是一個皮囊光鮮、內里齷齪的衣冠禽獸。」
「額……」思靈無言以對,知道夫君對盛哥哥絕無好感,也不敢替盛哥哥辯解,上前坐到夫君膝上,摟住他的脖頸,「秀姨守寡多年,膝下又無兒女,一個人支撐這麼大的藥王庄,如今終於有一個可以陪伴她共擋風雨的男人,怎好給她潑冷水?」
「也是,如今寧成器雙眼皆盲,俞神醫肯收留他已是他的大幸,諒他也無能耐再做傷天害理之事。」蕭方智見妻子談論寧成器和俞秀娥竟無半分醋意,料想妻子對那人是真的沒有半點男女之情了,心中喜悅,順著妻子的額頭,小翹鼻,一直吻到她嬌嫩的芳唇,呼吸逐漸急促,「好想你,愛妻……你呢……」
「唔,我也是……夫君……」思靈發出嬌媚的輕銀,在蕭方智懷中妖嬈地扭動,小臉不住蹭著他的脖頸與胸膛。
蕭方智從咽喉深處發出一聲呻銀,再也控制不住,將她橫抱起來,跨進內室。
第二日清晨,紅日映窗,鳥雀喚晴。
蕭方智和思靈夫妻倆來到前院向俞秀娥辭行。
俞秀娥正帶著赫蘭盛和幾個弟子在藥房里檢視剛到的一批藥材。
赫蘭盛坐在一張攤滿藥材的長案后,俞秀娥抓起一片藥材喂到他嘴裡,他嚼了嚼,道:「雞血藤。」
俞秀娥眉目舒展開一抹欣慰笑意,又從另外一包藥材里抓了一塊像生薑的東西喂赫蘭盛,赫蘭盛嘗了嘗,道:「莪術。」
俞秀娥再拿起一個塊根狀的東西給赫蘭盛嘗,赫蘭盛毫不猶豫道:「白蘞。」
俞秀娥笑得眼角細紋如水波般漾開:「阿盛這條舌頭真是太厲害了,只要嘗過一次就不會記錯!」
面對讚美,赫蘭盛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黑色眼罩更是遮住了他眼中的神色,讓人絲毫窺不見他內心的想法。
一個男弟子不服氣地遞過來一根藥草:「師傅,你讓他嘗嘗這個,看他能否說出是什麼?」
俞秀娥剛把藥草喂進赫蘭盛嘴裡,一個聲音從門口傳來:「秀姨,我們走了。」
「思靈!你們這就出發了?」俞秀娥站起身迎出去。
思靈和蕭方智站在門口,和俞秀娥道別。
俞秀娥又叮囑了一次思靈要怎麼服藥,怎樣保養。
「同房時在腰下墊兩個枕頭。」末了,俞秀娥湊近思靈在她耳畔悄聲道。
思靈白嫩的臉上飛起一抹紅霞,仰頭含情脈脈地望了夫君一眼。
「那我們走了!下次再見秀姨,但願是請秀姨來給我接生!」思靈掠了掠鬢邊髮絲,嬌甜地笑著道別。
「那是一定的!」俞秀娥笑容滿面。
思靈往藥房里匆匆瞥了一眼。
只是匆匆的一眼,卻將赫蘭盛整個地映入了眼帘。
他身穿月白絲袍,一動不動地端坐在一張攤滿藥草的大桌案后。
晨光從旁邊的窗戶斜射而入,給他籠了一層朦朧的光影,讓他英俊的臉散發出淡淡光暈,周圍幾個弟子在他面前,都成了黯淡無光的背景。
思靈走過去很久,腦海里仍映著他的絕世風姿,有很長一段時間,什麼也看不見,只記得他的樣子。
「這回難倒你了吧?」藥房內,那個弟子見赫蘭盛許久都未說出藥名,得意洋洋地說道,「哈哈,我告訴你這是什麼……」
弟子正準備說出藥名,忽見赫蘭盛微微顫動嘴唇,以為赫蘭盛嘗出來了,便期待地等著。
誰知,赫蘭盛張開嘴,突然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後天發大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