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被縛的宿命——蘇童《黃雀記》

附錄:被縛的宿命——蘇童《黃雀記》

附錄:被縛的宿命——蘇童《黃雀記》一

蘇童有個短篇不算出名,卻很有意思,講的是兒子的腳不安定,心喜遠行,他夢到父親要把自己的腳捆起來。後來,父親似乎真要這麼做而未做。父親過世,他看見父親的亡靈拎著繩子說,我要把你的腳捆起來。長篇《黃雀記》里,祖父在拍照時驚呼魂兒丟了,他四處挖魂找魂,被送進精神病院后還是挖。此時,繩子應運而生,攥在孫子保潤的手裡,他綁了祖父。待繩子再度大顯身手,縛住的是十五歲的「仙女」……看上去,小說潛伏著愛情的可能。蘇童的手筋在於,繩子時松時緊,繩結花樣繁多。

伍迪·艾倫說過,「愛是答案。可是當你在等答案的時候,性會提出幾個很好的問題。」保潤對仙女的愛意和幻想,是朦朧的。想看電影,不順利;想跳個80年代流行的「小拉」,她不肯。後來,本是柳生強姦了她,但在收買之下,她和柳生一起讓保潤做了替罪羊,鋃鐺入獄。《黃雀記》中性提出的問題確乎「很好」,因為它足夠粗暴,它的解答方式,除了粗暴,還很齷齪。

性再次發問,已是十年後,仙女回返,身份是鄭老闆的公關「白小姐」。後來,她和台商龐先生游歐洲,意外懷孕,他自是不愛她的。這回的答案是粗糙的。進退為難之際,她有過一閃念,把這輩子交給柳生,而他躲開了。最終,在柳生的大婚之夜,刑滿釋放了一段時間的保潤捅死了他。

十年,正正好,青春作伴。性給愛情提的問題,身體給靈魂出的「謎語」,都沒有等來完好的答案。當然,這也是靈魂在給身體、給自己出謎語,提問題。

事實上,廣義的愛在小說里也是稀薄的。

小說指向或擊中的東西實是不少,而若沿著筆意再往深處遠處探看,你又可能不夠滿足。

真正的黃雀,「其實是這個時代,這個社會現實。」這思路,精準宏闊。不過,文本中的時代和社會現實,不是那麼精準宏闊。

從書中很是緊要的井亭醫院說起,院長姓喬,院里住著鄭老闆、康司令,還有祖父等等。彷彿代表人物可都在這了:祖父,本應頤養天年卻丟了魂兒;鄭老闆,有錢的弄潮兒,也進了精神病院;康司令,老紅軍、老革命、老領導,在精神病院里同樣佔了一席;一院之長,也有這樣那樣的問題……

如此設置,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卻也透出一種簡單化或符號化的傾向。具體的描寫,同樣值得細思量。像鄭老闆,他和姐姐旗下最多時擁有二十多個洗浴中心,企業擴張,甚至買下越南兩座礦山的經營權,富甲一方。一夜,鄭老闆闖進公安局,聲稱有人追殺他。「值班人員發現他渾身上下只穿了一條三角內褲,兩隻手腕則戴滿了名貴的瑞士手錶,問他為什麼是這副裝束,他說,來不及,來不及了。打開箱子檢查,裡面除了幾盒避孕套,都是一捆一捆的人民幣……指稱殺手喬裝打扮成美艷的按摩小姐,今夜就要伺機下手。」就這樣,年紀輕輕,被姐姐送進了精神病院。在院中,鄭老闆是可以消費女色的,最囂張時,三十位小姐來為他慶祝三十歲生日,而他的姐姐能拿著寶劍在院長辦公室里逞威風。此外,喬院長讓柳生在醫院的水塔內為鄭老闆設立香火廟,請菩薩;康司令能持槍、開槍,並曾用槍指著喬院長……可憐的精神病院成了作者的實驗基地,鄭老闆和康司令更像是被斷了根、植入精神病院的奇葩景觀,而不是活生生的個體。

網友吐槽,「小說中有很多情節很是彆扭,還不如男一號保潤打的繩結順暢」。有記者問及,蘇童坦言:「我無意再現人們眼中的現實,寫實的外套下或許有一件『表現主義』的毛衣,誇張、變形、隱喻,這些手法並不新鮮,只要符合我的敘述利益,我都用了。」寫實好的,表現也好的,問題就出在,「外套」和「毛衣」結合得不很融洽。《黃雀記》有一種靜悄悄的野心,大的框架是現實范兒,細節和細部的刻畫亦屬謹嚴,而那些過於戲劇性的橋段,就彷彿不速之客,雖然推動了情節,增加了可看性,但終究是一種破壞性的敘事。

另有一些情節和敘事的邏輯,也欠說服力。第一頁便說祖父曾自殺,就五個字,「突然活膩了」,後來,丟了魂,作者安排他不止一次讚歎「祖國的面貌日新月異!」用意深沉而淺白,莫非社會之兇猛,真這麼容易揭示?保潤的母親似乎天生狹隘,容不得祖父年年去拍照,對老公情分亦有限,最後還放棄了保潤和香椿樹街上的家。仙女,幼時被領養,後來被強暴,那麼她是否必定走上靠身體吃飯這條路?上述角色,無不屈從於作者的意圖,少有鮮活的內心流轉。小說家理想遠大,手段高強,但對於筆下的人物,還是要更感同身受,更體貼入微。蘇童讚賞過福樓拜的偉大,「他不光是在一個單純的平面上寫人性,另外一方面,他兼顧到了社會對一個心靈的影響」。看來,對經典的研習或感佩,與自身實踐還是有些距離的。

這種期許和文本、虛構和現實之間的縫隙,可能另有一些緣由。早就有人注意到宿命在蘇童小說中的位置,王德威說:「蘇童一輩的作者從不汲汲探求死亡之所以發生的動機。宿命成了最好的借口。」「但就算是最具有『時代意義』的題材,也常在他筆下化為輕顰淺嘆,轉瞬如煙而逝。」如果說,王德威的評析,包含著對同輩尤其是先鋒作家創作特點的思考,那麼,葛紅兵則以魯迅等啟蒙作家為參照,認為魯迅寫人物命運是注重社會原因的(有時也值得檢討),「蘇童常常不能為自己筆下的人物的遭際提供一個社會性的解釋,蘇童筆下的人物常常是宿命的」。整體上,兩個評論家頗為欣賞蘇童,但他們都輕輕地點到了同一個弱項。當然,我絲毫不否認宿命是一個強力的存在,體現了人在天地間的一種根本性欠缺和走向,也促生了包括蘇童小說在內的眾多優秀作品,不過,在宿命之外還有看不見的手,尤其是在時代的發展空前洶湧詭異之際,對社會性因素的捕捉和處理,就尤為考驗作者的思想力,以及敘事功夫。

也不是說社會因素介入了就行,而是要和敘事打成一片,並有所「煥發」。比如,香椿樹街開了時髦服裝店,河裡漂著工業油污,上部提及鄧麗君、朱明瑛和程琳,下部寫到田震、那英和王菲,都更像是符號性的點綴,未能很有效地參與敘事,提升敘事。

仙女多年之後又回到傷心地,並巧遇冤家,進而故事不斷。後來,她竟一度和柳生共同住進了保潤家。還有就是,水塔中跳小拉,水塔中綁仙女,水塔中強姦,水塔中請菩薩,再次在水塔中和仙女(白小姐)跳舞,生產之後白小姐又住到水塔里……作者的計算過於明了,構思過於巧妙,反而在格局上矮了下去。一味憑藉宿命推進小說,在中短篇里不易顯出什麼問題,到了長篇,則往往會暴露出局限性。寫長篇是下一盤大棋,《黃雀記》更多地是在寫表象與結果,沒能深入挖掘社會之「根源」、繁雜之因緣。

不知是不是意識到了相關問題,小說中生出了大量的隱喻和象徵。除了無數次出鏡的繩子,還有蛇、小拉、兔籠、水塔、白馬、蓮花、天井、善人橋、手電筒、兩根屍骨、紅臉嬰兒……無疑,有的是自然生成的,必不可少的,但隱喻或象徵的紛至沓來,此起彼伏,爭奇鬥豔,構成了相互的消解,也磨損著現實感,未免令人覺得,是作者的思想不夠清晰強大,還是取巧?

白小姐、保潤和柳生的故事長達二十餘萬字,然而彈性和厚重度卻不盡如人意。隱隱約約間,讀者看到了背後的那根繩子、那隻黃雀,但是繩子背後的網,黃雀背後的林木和世界,是薄弱的。事實上,這可能是蘇童長篇中,最為介入當下和社會的一部,不過,還是有所不逮,未能最大限度而又微妙地瞄準大轉型時期的血脈僨張與難言之隱。小說似乎還是在講述一段久遠的往事或小區域的故事,這和香椿樹街以及井亭醫院的規模無關,而是一種結構性的張力的匱乏。是的,作家要避免被龐然多變的現實所俘虜,但也應勇於直面時代,哪怕是有些粗糲或隱含困惑。而這一切,我想,除了當代讀者,也是五龍(《米》)或頌蓮(《妻妾成群》),極其想看到的吧。

有了這樣的遺憾,祖父及他人的失魂,就像是旗子,掛在細細高高的杆子上,寫滿了象徵意味(失魂的國族?),卻也甚為孤寂。

小說里,關於誰是強姦犯的真相是被遮蔽的,縱是受害的一方,也不曾誓死捍衛名譽與自由。同時,也看不到真正的憐憫。強姦者柳生,沒有真心悔過,也沒有得到安寧;擔負莫須有罪名的保潤,決計復仇,一再延宕,到底還是出了手,等待他的是法律的懲罰。沒有寬恕,沒有解脫……這是另一種「活著」:一邊互相傷害,一邊苟且偷生,帶有傷害的苟活,帶有苟活的傷害。人們忍著受著,人們以暴制暴,傳統的道德、現代的法制統統乏力。抑或,這正是它們發揮作用后的結果。

在此間,信仰也是混沌的,有人似乎篤信基督教,有人在想上帝和菩薩誰大,有人就知道巴結財神爺……這曾是一個最講究人與人關係(仁)的國度,如今卻不知該如何與別人相處,又如何與自己的歷史相處,現世不得安生,未來不得而知。

蘇童把一個問號,打在了新生兒奇異的紅臉上。祖父丟了魂兒;父輩要麼無能,要麼自私;三個青年人都是受害者,也都是施害方,他們的青春被撕毀;徒有「怒嬰」,依偎在似乎長生不老的祖父懷裡,其母可能明天回來,可能永遠不再回來……幾乎所有人都是失敗的,敗給了原始的本能和現實的慾念。就書寫失敗而言,這是小說中最為成功之處。

此刻,我彷彿也看到有個亡靈拎著繩子,說起宿命,說起遺憾。於是,不禁聯想到里爾克的詩行:

我們與之搏鬥的,何等渺小,

與我們搏鬥的,大而無形。

2013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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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鋒之刃:一份新世紀文學備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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