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若你相思成錦灰
第十六章若你相思成錦灰潮汐的傷勢比姽嫿的還要重,躺在榻上了無生氣,雙目緊閉。雲蘿用聖炎真火為他療傷,他才終於蘇醒,也恢復了一些氣力。
承湛去整頓軍務,而姽嫿就在帳中陪著煎藥。終於等到閑暇下來的時候,雲蘿卻心亂如麻,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琴弦。潮汐躺在榻上,突然勾一勾嘴角,道:「雲蘿,天宮有上仙來訪。」
「上仙?」
話音未落,帳頂就投下細碎仙光,一位白衣上仙從仙光中步出。白衣勝似雪,手執玉骨扇,笑意溫潤,不是蓐收還能是誰?
姽嫿和雲蘿驚喜連連,忙禮道:「原來是蓐收上仙。」
蓐收將扇子一收,伸出兩指點在潮汐的肩膀兩穴上。只是片刻功夫,潮汐的臉色便恢復了一些血色。他從塌上坐起,拱手道:「多謝上仙搭救。」
「不用謝我,天宮派我來這裡收拾殘局。」蓐收看向姽嫿,「如今情況大致我知道了。」
「句芒大人被陰神攝取了心魄,已經不留情面,我方死傷眾多,恐怕無法抵擋。」姽嫿黯然地回答,鴉翅一般的睫毛垂下,蓋住了眼中的擔憂。
蓐收笑了一笑,道:「你怎麼知道是被陰神攝取了心魄?」
「難道不是?」雲蘿皺了皺眉頭道,「驪姬和陰神合作,他明明就是被陰神所迷惑。」
蓐收若有所思地道:「可是之前華笙應該也告訴過你,陰神在人心。也就是說,是句芒心中先有了慾念,陰神不過是將這個慾念無限膨脹了而已。」
雲蘿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是我讓他生出了慾念,他想要和我永遠在一起。」
「你不能這麼說,」蓐收走到她跟前,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仙帝和西王母還有一件是沒有告訴你。」
雲蘿瞠目結舌地問:「還有一件事?」
「就是關於星盤,當時星盤測出你會註定喚醒陰神,仙帝和西王母打算將你封在太虛山下一萬年。這件事,你還記得嗎?」
怎麼會不記得,當時句芒為了她在天宮大鬧,這件事足以讓她刻骨銘心。
「是我的錯,如果我當時答應去太虛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了。」雲蘿悔不當初,聲音里又有了哭腔,「也許一切都是註定,是我太自私,才害了句芒大人,害了大家。」
姽嫿輕輕地握住她的手,搖了一搖,彷彿在暗示她不要在說。雲蘿抬起一雙淚眼:「蓐收上仙,現在還有辦法嗎?哪怕讓我挫骨揚灰,我也在所不惜!」
蓐收輕輕地嘆氣,抬起扇尾在她額頭上一敲,笑道:「我只說了一句,你就承受不了了?告訴你,仙帝和西王母之所以答應你們下界,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星盤的這個預兆也有另一個解釋,你雖然能夠喚起陰神,卻也是能夠殺掉陰神的千古第一人。」
「什麼?」帳中數人齊齊驚叫。
潮汐有些不甘心,道:「蓐收上仙,你沒有搞錯吧?論起仙力,雲蘿仙子還不如我!如果不是有華笙上仙的豎琴,她根本就沒有辦法打敗句芒,怎麼可能是殺掉陰神的千古第一人?!」
雲蘿也搖頭:「蓐收上仙,是否搞錯了?」
蓐收苦笑:「我也覺得搞錯了,但是世事如棋,誰能說得清呢?如今我們和句芒硬碰硬,贏面很小,哪怕我親自和他一戰!」
姽嫿這時才發覺了事態的嚴重:「蓐收大人,你和句芒大人同為四方之神,仙力勢均力敵,怎麼可能會不敵呢?」
「你們別忘了,句芒大人也吸收了陰神的力量,他的仙力在成倍地增長,註定所向披靡。」蓐收抱著雙肩,幽幽地說,「我帶來的天兵已經集結到海邊,但是我真的沒有多少勝算。雲蘿,以前我和句芒聯手對付天兵天將,你應該還記憶猶新。」
當時,那些天兵天將根本就不能靠近他們,就被打得落花流水。更何況現在,句芒的力量在無限地膨脹!
這句話一出,帳中的人都紛紛露出了絕望的神色。雲蘿蹲在角落裡,依稀看到了火光衝天,生靈塗炭的慘狀。如果不阻止句芒,他一定會用邪火焚盡天下,問鼎天宮!
她想起他在月光下的身影,想起他送的白玉螺殼,想起他為她仗劍抗群仙……往事歷歷在目,而她已經沒有了回味的心情。久久的,雲蘿低聲問:「我真的是殺掉陰神的千古第一人?」
「至少星盤是這麼說的。」
「如果殺掉句芒,那麼就能殺掉陰神?」
蓐收神情一滯,收了笑意,低頭沉默不語。他款步踱到帳門旁,望著天上的一痕上弦月,淡淡地道:「是的,殺掉句芒,就等於殺掉陰神。因為陰神失去了句芒這個宿主,就沒有辦法再作亂。」
雲蘿的聲音像在笑,又是在哭:「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沒有。」
她再也忍不住,低聲啜泣起來。姽嫿完全怔住,忽然抬頭憤憤不平地問:「蓐收上仙,一點餘地都沒有嗎?」
蓐收道:「我也不想對句芒動手,但是他已經不是昔日的青龍大人,天宮也沒有任何辦法。雲蘿,我不會逼你,因為我自己也下不了手。」
雲蘿站起身,向他一禮:「多謝上仙,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抱著豎琴走出軍帳,她聽到身後有嘆息聲。
沒有人覺得對付句芒是一件易事,他太強大,又太執著,無人能夠與他相抗衡。
也沒有人相信,她會真的殺掉句芒。
月光如水,灑在沙灘上,如同水銀流瀉,也如同舊夢裡的一段羅紗。不遠處有幾座篝火,有受傷的士兵坐在火光旁烤火,也有人在夜色中低唱著家鄉的歌謠。
雲蘿漫無目的地走著,迎面有巡夜的士兵向她打招呼,她也只是淡淡地點頭。就快要走到聽不到那些歌聲的地方了,她才停了下來,卻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走,往哪裡去。
她突然問:「你還要在那裡躲多久?」
身後一片靜寂,最後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一人從帳影中走出,對她道:「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我在這裡?」
「我能猜到有人,但不知道是你。」雲蘿回身淡笑著看來人,「承湛,姽嫿傷得厲害,你還是去看看她吧。」
月光下,他的目光深邃而悠長,彷彿停留在她身上,又彷彿在遙望著遠方的某個地方。
雲蘿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突然啞然失笑:「承湛,雖然你和前世的你生得不一樣,但是我覺得這樣的你才是真正的你。」
他被這一句輕鬆的話逗得情緒也鬆弛下來,笑了一笑,問:「是嗎?」
雲蘿突然心潮澎湃,忍不住蹲下來撿起一根樹枝,在沙地上畫出一個人臉,然後在頭頂上畫出兩隻犄角:「你看,你前世就長這個樣子。」
他很認真地歪著頭看了一會兒,撿起另一根樹枝將犄角塗掉:「應該是這樣的。」
她不滿地丟掉樹枝:「你真無趣,開個玩笑你都不願意笑兩句。」
他嘿嘿了兩聲,道:「誰說我不笑?雲蘿,其實我真的很喜歡你給我的畫像。」
「為什麼?」
他定定地看著她:「因為我還是想做回,那個喜歡著你的我。」
雲蘿呆住,不知所喻地站起身,踉蹌往後退了兩步:「承湛,不要再說!你已經有了姽嫿……」
「我知道。」他沒有看她的窘狀,而是抬頭仰望著天際的那一輪明月,「今生我們再也無緣。」
雲蘿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不敢抬起頭:「承湛,如今再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世事如棋,變幻莫測。命運如一條溪流,行到此處時,她已經心有所屬,而他也已經佳人在側。再提起往事,除了發出一聲唏噓,還能如何呢?
他答非所問:「你們剛才的談話我都聽到了,雲蘿,我覺得蓐收上仙說得對,只有你才能殺掉句芒。」
「可是我並沒有太強的仙力。」見他轉了話題,她也不好再繼續說下去。
承湛道:「殺掉句芒,本來就是在於決心而非仙力強弱。你應該明白的吧,句芒從始至終都沒有對你動手,只有你才能接近他。」
雲蘿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承湛,你打算說服我去殺掉句芒嗎?」
他點頭:「你有沒有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
「什麼?」
「從你的描述里,我發現句芒在血洗了水晶龍宮之後,並沒有立即上岸,而是在水晶宮裡修養。」
雲蘿腦中電光火石,失聲道:「是的!難道說,他其實並沒有蓐收大人所說的那樣強大?」
承湛低頭思忖,若有所思地道:「我仔細算了一下句芒攻擊的時刻,發現他在白天修養,在夜晚十分特彆強大,所以我推論,也許陰神要完全操縱句芒也需要一段時間,他的力量尚未完全蘇醒。」
雲蘿接著說:「而且,他好像根本就離不開深海……也就是說,陰神還是有弱點的?」
「不錯。」承湛讚許地看了她一眼,走上前拉起她的手,「雲蘿,現在的局勢刻不容緩,你要趁句芒最虛弱的時候殺掉他。」
雲蘿感覺一股寒氣從脖頸蔓延到全身,她喃喃低語:「不,我下不了手,我下不了手!」
「我會幫你。」承湛抬頭看了一眼天色,「很快就是月上中天,如果我沒有算錯,句芒體內的陰神力量會達到頂峰。」
他真的會捲土重來嗎?
雲蘿又驚又怕地看了海上一眼,海面上烏漆墨黑,什麼都看不到。她凄然道:「承湛,我真的做不到。」
後背一暖,是承湛帖了上來。她驚惶回頭,卻發覺他正低頭看她,眸色中不辨神色。
「你……」雲蘿愕然。
他也只給了她說出這一個字的機會,然後緊緊地擁住了她。
三百年的繾綣相思,無數個日日夜夜的苦澀離情,最後關頭的隱忍放手,全部都在這一刻爆發。承湛抱著雲蘿,一滴淚從眼角滑落。
也許,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許久,他才放開她。
雲蘿猶然在夢中,在看清了眼前的人之後,一把將他推開。「承湛,我們……」她捂住嘴唇,痛苦地道,「我們不能背叛姽嫿。」
他默默地看著她,沒有說話。
雲蘿拎起裙角就想要逃開,然而剛走了幾步,就看到姽嫿站在月色中,正靜靜地看著她,也不知道是何時來的。
「姽嫿……」她驚慌失措地輕喚,只是上前幾步,「姽嫿,你聽我說……」
「不用說了,雲蘿。」姽嫿笑得寧靜,「剛才有線人來報,皇宮有內亂,我只是來請示皇上,該如何應對。」
承湛淡淡地道:「姽嫿,你回去平定內亂吧,這裡一切都有我。」
姽嫿靜了一靜,那雙漂亮的眼睛里終於盛滿了淚光。「好,我先行一步,皇上保重。」
說完,她振了振身後的金羽翅,利箭一般地沖向天空。
「姽嫿!」雲蘿急了,打算駕雲去追,卻被承湛一把抓住了胳膊:「雲蘿,別去!」
「你到底怎麼了?難道不該跟姽嫿解釋一下我們剛才所做所為嗎?」雲蘿憤怒,想甩開他的鉗制,卻被他抓得更緊。承湛盯著她,一字一句地道:「雲蘿,我想要姽嫿恨我,你明白嗎?」
「為什麼?」雲蘿大喊,「她是你的妻子,將來要做你的皇后,你為什麼要這樣對她?」
「我沒有選擇!」承湛從齒縫中蹦出幾個字,「包括皇宮內亂,其實也是我派人誤報,好讓姽嫿離開的!」
雲蘿怔住。
就在這當口,暗處突然傳來一聲輕笑,綿軟又曖昧。
雲蘿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回頭怒道:「蓐收大人!」
蓐收從暗處走出,白衣依舊洒脫。他搖著扇子道:「看好戲看到現在,我也累了。雲蘿,你怎麼就不懂承湛的苦心?」
他將扇子闔起,一邊用扇骨敲著額頭,一邊踱步走到兩人跟前,道:「承湛,你覺得自己根本無法活下來,又怕姽嫿孤獨終身,所以才想出這個激將法,好讓姽嫿忘記你,心安理得地度過餘生,是嗎?」
雲蘿震驚地望向承湛:「你?」
「不錯,我是這樣打算的。」承湛苦笑,將頭盔慢慢取下捧在手上,「我是一國之君,卻第一次感受到這樣無助。上仙,成全我,行嗎?」
蓐收微微點頭。
雲蘿恨聲道:「承湛,你在想什麼!我不要你死,你們每個人都要好好地活著。」
「現在已經來不及了,」蓐收用扇骨指了指月亮,「你看,月祟出現了。」
月祟!
雲蘿猛然抬頭向夜空看去,發現月牙不知何時變成了一個又大又圓的月亮,不禁駭然。承湛急道:「我料得果然沒錯,句芒的力量在月上中天的時候會達到頂峰!」
「我想,就別吹號角了,省得無謂的人送死。」蓐收冷冷地說,「承湛,機會只有一次,我會和你合作。」
「要我如何做?」
「既然陰神採取的是攻心的辦法,我們就以牙還牙,想辦法讓句芒記起自己作為青龍的責任!」蓐收道,「我拖住句芒,你趁機以身化夢,讓他昏睡不醒。」
雲蘿在旁邊聽得心驚肉跳:「可是承湛是凡人,不是夢貘!」
「我會將他變成夢貘,只有一次機會。」
「承湛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雲蘿心急如焚,「蓐收,我也是夢貘,所以我也能勝任。」
蓐收低了低眉睫,道:「雲蘿,你別忘了,我和承湛光做這些還不夠,還要你最後給句芒最後一擊!」
她頓時臉色煞白。
說時遲,那時快,天上那輪明月已經越變越大,不遠處的海水卻異常地平靜下來,竟然沒有一絲兒海浪聲,此情此景無比詭異。
蓐收伸出兩指,向夜空一伸,頓時仙光大盛,數千天兵從天而降。他們表情肅穆,對蓐收齊齊下跪:「大人!」
「聽我號令,嚴防青龍句芒!」
「是!」
就在這說話的當口,海面上突然開始沸騰起來,海水咕嘟嘟地冒著泡。蓐收眉心一蹙,大喝一聲:「小心!」
天兵天將齊刷刷地飛往海面之上,等待著句芒的出現。承湛扳過雲蘿的身體,趁她不備將她的穴道點住,緊緊盯著她:「雲蘿,來生再見!」
「承湛!」她發出撕心裂肺的一聲呼喊。
可是他沒有再回頭,而是牽著蓐收的衣袖,齊齊向海面上飛去。雲蘿想要施行仙術,無奈仙穴被承湛點主,整個人動彈不得。有士兵從後方跑過來,看到海上異象,驚慌失措地大喊:「快去通知國主!」
「讓姽嫿來!」她扭頭大喊,「還有,讓涼歌過來!」
士兵們忙不迭地答應了,但是很快就重新回來,聲音裡帶著哭腔喊:「哪裡都找不到姽嫿國主!」
「雲蘿,怎麼了?」涼歌飛落到她面前,「句芒來襲,怎麼沒有聽到號角?」此時,海上喊殺聲陣陣,正在進行一場惡戰。
「別管了!給我解開穴道,然後快讓士兵們撤退!」雲蘿焦急地往海上望去,只見那輪月亮變得無比碩大,連帶著夜空都漸漸變成了猩紅色。這詭異的景象,只看一眼就讓人毛骨悚然。
他為她解開穴道,大聲問:「可是我們還沒有國主的命令!」
「快走!」雲蘿跺了跺腳,怒道:「你們的腦筋怎麼這麼死板?蓐收上仙都自身難保,何況你們?你們金烏族人和鴉族人都帶上宋國士兵,回金烏國!」
涼歌咬了咬牙,鏗然道:「就聽你的!雲蘿仙子,你不和我們一起走嗎?」
她望了一眼海上異象,搖了搖頭。涼歌還想說什麼,雲蘿突然將他整個人一推,然後向海面上飛去。疾風如刀,幾乎要將她的身體扯成碎片,她咬牙向近前飛去。
越過最耀眼的那層光,眼前一下子霍然開朗,天與地之間無比高遠。雲蘿抬頭,只見白虎和青龍正在頭頂上方搏鬥,無數天兵天圍著龍身廝殺,銀蛇般的閃電幾乎要劈碎整個夜空。
白虎是蓐收的真身,青龍是句芒的真身,看來他們這一次都拼上了十足的仙力。
雲蘿將豎琴抱起,使勁一撥琴弦,頓時有一根水柱從海上躍起,將她一直送到戰場之中。她眯緊眼睛,仔細尋找著承湛的身影,可是火光閃電太強烈,她什麼都看不清楚。
倒是青龍在看到她的剎那,動作微微一怔,便丟開和白虎的纏鬥,向她撲過來。就在這霎那,白虎瞅准形勢向前撲去,一口咬在青龍的脖頸上,生生撕下了一塊皮肉。龍頭痛得向上揚起,發出震撼天地的一聲龍嘯!
直到這時,雲蘿才看到了承湛。
他已經變成了一隻夢貘獸,渾身的毛髮黑亮,迅疾地向傷口裡奔去,然後一道強光乍現,雲蘿雙眼被刺得睜不開眼睛。
「承湛!」她急得大喊,可是現在光亮太強,她根本沒辦法看清楚眼前的任何東西。
等到終於光亮變弱,她才試著抬起頭。天兵天將已經折損了大半,蓐收也變回人形,卻已是負傷累累。青龍閉著眼睛伏在雲端,鼻孔里粗粗地喘氣,似乎很是痛苦。
他胸前的那個被青龍刺出的巨大傷口,已經開始慢慢收縮起來。
「承湛!」雲蘿撥動琴弦,奮力跑過去。蓐收吃力地在她身前一擋,道:「沒用了……他已經以身化為夢,和青龍融為一體。」
「不!」雲蘿的眼淚汩汩流下,瘋狂地大喊,「承湛不會死,不會死的!」
「對不起,雲蘿。」
輕似鴻羽的一句話,提醒著她冰冷的現實。那個曾經送給她一個美夢的承湛,那個在月光下目光清淡的承湛,那個曾許他紅妝十里的承湛,已經永遠不存在了。
雲蘿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
她最愛的人,殺了她最不願意失去的人。
伏在雲端的青龍開始發出青藍的光亮,那是變回人形的意味。淚眼朦朧中,雲蘿看到句芒仰面躺在雲端上,無聲無息。
她擦了擦淚水,低聲問:「句芒是不是……昏睡過去了?」
「也許。」蓐收將手遞給她,示意扶她起來,「我將承湛的元神交給一名天將,你很快就能看到他的來世。只是這一次,他不一定能夠記得你們。」
「來生?」她喃喃自語,心頭悲慟終於散去一些,「我還能見到承湛?」
他點頭。
她含淚而笑:「那這一次,我總算可以為承湛做些什麼了……」
再也不要讓他像過去的三百年,活得那樣枯寂,那樣無奈。
她要用自己所剩的仙力,許他一個明媚來世,錦繡年華。
驀然,句芒發出了一聲呻吟。
「他醒了。」蓐收向句芒看去,「現在他力量最式微的時候,也可能會記起在天宮的一切。」
雲蘿心頭升起一絲希望,飛落到句芒身邊,輕聲喚他。他躺在那裡,慢慢地睜開眼睛,黑曜石般的眼珠里沒有一絲情緒。
看到她,他露出一抹疲憊的笑意。
「雲蘿,」他支起雙肘,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我是在哪裡?蓐收怎麼在這裡?」
雲蘿只覺一腔柔情都如鯁在喉,哽咽道:「句芒,你總算是記起來了。」
他勾唇一笑,眉間英氣瞬時煥發,足以蠱惑世上所有人心。蓐收靜靜地靠近,道:「句芒,剛才發生了什麼,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
句芒茫然四望,道:「好像有許多天兵天將的元神隕落了……」
「不用想了,不是你的責任,我們先回天宮吧。」蓐收口吻清淡地道,「都在等著你呢。」
句芒站起身,將雲蘿輕輕摟過來,低聲問:「你怎麼哭了?」
雲蘿怔怔地看著他的胸口,那裡沒有任何破損,就彷彿沒有受過任何傷害。她搖頭道:「句芒,你不要多想了,我沒事。」
他一笑,已有所指地道:「我以後,再也不會讓你哭。」
她怔然看他,忽然覺得眼前的句芒又陌生又熟悉,然而還未回神,句芒已經將她使勁拉往身後。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她只看到句芒手中射出一道亮光,倏然沒入蓐收身後。
蓐收身形一晃,踉蹌回身,道:「你……」
雲蘿呆住:「句芒,你這是做什麼?」
句芒邪邪一笑,道:「方才那一戰,終於有了輸贏了。」
「你還是陰神!」雲蘿如墜九天冰窟,用盡全力將他推開,「你竟然騙了我們!」
「我騙了你們,你又何嘗沒有騙我?」句芒向她逼近,「你對我滿口甜言蜜語,轉身卻又背叛我!還有你——」他憤怒地一指蓐收,「你千方百計地算計我,難道我還要放過你嗎?」
蓐收伸手看自己的身體漸漸變得透明,自嘲一笑:「算計自己的好兄弟這件事,真是太痛苦了,我蓐收此生只做這一次。」他溫柔地看向雲蘿,道:「你來,我有話和你說。」
雲蘿撲過去,蓐收在她耳邊低聲說:「其實承湛不用去死的,你知道他為什麼非要選擇最慘烈的方式?」
「為什麼?」她越聽越是心驚膽戰。
「因為,」蓐收笑道,「在你心裡,除了句芒,承湛就是最重要的人。他一死,才能讓你對句芒生出仇恨,你才能殺掉他。」
雲蘿睜大了眼睛。
承湛想要她恨句芒,他居然用這種方式!
「蓐收,你又想弄什麼花樣?」句芒不耐,開始在手心裡聚集仙力。
蓐收的眼中漸漸浮上一層悲哀。他又向雲蘿低聲說了幾句話,終於支撐不住,伸開雙臂從雲端跌落下去,如同一縷輕煙,轉眼就沒了蹤跡。
雲蘿想要飛身下去,卻被句芒一把拉住:「放心,蓐收不會死,只是恐怕幾百年都沒辦法和我作對了。」
她整個人都僵立在那裡,哪怕他牽起她的手,也沒有任何反抗。句芒抱著她,從雲端向海面躍去。嘩啦一聲,碎雪般的浪花在眼前亂晃,再抬頭向上看,夜空上那輪明月已被水面波紋切割成條條塊塊,油油地蕩漾。
句芒帶著她向深海潛去。為了不讓她寒氣浸體,他一直在為她渡著真氣。
他殺了許多人,將來還會殺更多人。就是這樣一個可怕的人,卻在她耳邊低聲細語:「雲蘿,再也沒有人能夠將我們分開。」
她想去彈豎琴,他卻搶先將豎琴奪走往旁邊一丟,已有所指地道:「從此以後,你不需要了。」
「句芒,你給我的,我根本就不想要。」雲蘿看著他,喃喃地道,「收手吧。」
他並未回答,只是一指水底的水晶龍宮,道:「你看,那是我們暫時的棲居地,但是我們不會在這裡待上很久。」
水晶宮座落在海底,散發著潤潤的光亮,如同一塊上好的美玉。句芒帶著她落在宮殿門口,溫聲道:「走,進去看看。」
她木然走進去,發現水晶宮裡空無一人,但是擺設已經煥然一新,宮殿八面四角都擺放著無數的蚌殼,殼中放著夜明珠,整個大殿被映照得亮如白晝。在大殿之上,放置著一張紅珊瑚床,床的上方垂墜著鵝黃色的紗帳。紗帳並未被金鉤勾起,所以隨著海波晃動而微微飄揚,如夢似幻。
「喜歡嗎?」他從身後摟住她,溫聲問。
雲蘿點頭,道:「喜歡。」
他見她面色稍霽,這才放心地鬆了一口氣,扶著額頭道:「雲蘿,我突然有些睏乏,想睡一會兒。」
「我扶你歇息吧。」雲蘿將他扶到珊瑚床上躺好,然後將紗帳整理妥當。他微微眯眼,似是囈語般地道:「雲蘿,我們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真好。」
真好。
關於驪姬的一切,她已經不記得了。而驪姬對於句芒的柔情,她卻是一滴不漏地承襲了。
如今他們終於在一起了,真好。
雲蘿伏在他的胸口,聽他的呼吸聲漸漸平穩,淚水終於落下。
承湛以身化夢,付出了生命,終於迎來了這樣的時刻。
句芒額頭火紅的封印,顏色開始漸漸變淡,最後完全消失。
——雲蘿,句芒吞了承湛化成的夢境之後,會漸生困意,最後昏睡過去。而這時,就是他力量最弱的時刻。
——你要記得,在這時給他一擊。
——句芒死了,陰神失去了宿主,也就沒有辦法作亂了。
這是蓐收交待給她的話,他從一開始就明白,只有雲蘿有機會殺掉句芒。
算一算時辰,天該亮了,句芒的力量開始完全沉睡,這正是句芒最虛弱的時刻。蓐收和承湛料得果然不錯,他們將每一步都算到了。
承湛還算到,她終究狠不下心腸去殺掉句芒。
所以蓐收才會在彌留之際提醒她,你知不知道承湛為什麼非死不可?
承湛本來可以不死,為什麼他非要以身化夢,犧牲這一生?
直到這一刻,她才明白真相。
雲蘿將句芒抱得緊了些,腦中思緒漸漸清明。
因為他要自己的死,讓她生出恨意,支撐她殺掉句芒。
歸根結底,是她的猶豫害了所有的人。
不肯在太虛山下受罰,結果害得句芒被陰神所控制,害得天下即將遭遇一場空前劫難。
不肯對句芒痛下狠手,結果害得承湛在戰鬥中殞命。造成這一切的,都是因為她啊。
雲蘿將嘴唇印上句芒的,淚水一滴滴地落在他的臉上,又滑落在珊瑚床上。小小的水跡,將一小塊珊瑚浸潤得那樣鮮亮,如同誰的鮮血。
她顫抖著手掐了一個訣,於是那柄鳳劍就出現在手中。
雲蘿慢慢地掀開句芒胸口的盔甲,將劍尖對準了心窩。他絲毫沒有察覺,英氣勃發的少年郎,眉宇間寧靜得彷彿不曾暴戾過。
那是她愛的少年。
往事一波一波地湧上來,驪姬的,在天宮的,在人間的……全部彙集成了甜酸苦辣的五味,在她的心頭慢慢地折磨。
一劍下去,所有的劫難都會戛然而止。
東西南北四神,一旦有一神殞命,會生出其他的神祗來頂替。同樣,青龍句芒殞命,會有新的上神來替代他。
只是在她心裡,恐怕再也沒人能頂替得了他了。
雲蘿顫抖著手,將髮鬢上的那朵玉香羅摘下來,放在他的枕邊。
真不知道這一劍刺下去,這世間沒有了他,她會不會相思,還敢不敢相思。
若是相思成錦灰,要相思何用,當初又為什麼要相愛?
「句芒,」她哽咽著道,「我最愛的那個你,是一身正氣,頂天立地的英雄,而不是為了我背叛天下,讓生靈塗炭的你。」
淚眼朦朧中,她終於加重了手中的力道,眯著眼睛看著凌厲劍尖。
「句芒,承湛有一點算錯了。」她痴痴地笑起來,「他算錯了,因為我不會殺你。」
那是她剛剛悟出來的。
陰神需要一個強大的宿主,所以才選擇句芒。宿主死,陰神也死。只要她將陰神的力量引到自己身上,再利用最後一絲理智自盡,那麼陰神就無法借用宿主興風作浪。
她仙力這樣弱,本來是沒辦法成為陰神的宿主的。但此刻陰神的力量那樣弱,她有把握將陰神過渡到自己身上。
於是她放下鳳劍,開始唱那首古老的歌謠:
樓外飛花入簾。
龕內青煙疏淡。
夢中浮光淺,
總覺詞長箋短。
輕嘆,輕嘆。
裳邊鴛鴦成半。
漸漸的,她看到了他的夢境,就從額頭的紅色封印出飄逸而出。那是一個黑色的夢團,她想都沒想,就吞了下去。
於是,她也聽到了那個聲音,在慫恿她與天下為敵。
那個聲音就是陰神。
雲蘿冷笑,她不會讓貪念萌生,慾望膨脹,讓整個天下永無寧日。所以此刻她根本沒有猶豫,撿起鳳劍,最後看了句芒一眼,然後往自己的胸口狠狠地刺了下去。
只要陰神沒有了宿主,就再也無法作亂人間。
她重重地倒了下去,眼前的景象都開始混亂糅雜起來。
最後的一眼,是看到句芒悠悠轉醒,然後面上是震驚和悲傷。她被他抱起來,而他痛苦的嘶吼越來越遙遠。
她抬手想摸一摸他的臉頰,卻在最後關頭失了力氣。異獸沒有前世今生,元神若滅,便已是結局。從此以後天地之間,再也沒有一個她,會對他露出笑容。
所以最後的力氣,被她用來擠出最後一抹微笑。
句芒,從此山高水遠,再不能相見。
大海是她的家鄉,她在這裡第一次遇到了自己所愛的人,最後海底也成了她的墳墓。
這一生,有始有終,有笑有淚。
但最幸運的是,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