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遇到危險,我和月餅喜歡相互鬥嘴,既能舒緩情緒,也能使隱藏在暗處的敵人放鬆警惕。可是,這一次,當我們轉過街角,看到的情景完全沒有心情鬥嘴。

這條城市裡常見的老街並不起眼,逼仄的街道兩旁,矮小的老房保留著現代化城市難得的歷史感,青瓦房檐生著一層厚厚青苔,斑駁破舊的木門貼著殘破的對聯,幾個半大小孩蹲在門前擲石子耍得開心。

灰濛濛的霧霾就像一塊厚帘布覆蓋著整條街道,那個女人早已不見,行人們拖著腳走得很緩慢,時不時有人問孩子道路,孩子笑嘻嘻的指著遠處……

那幾個孩子臉色赤紅,眼球蒙著一層薄薄的白膜,兩條眉毛延伸至頭髮鬢角。其中一個孩子抬頭看著我們,脖頸「咯噔咯噔」作響,咧嘴一笑,牙齒殘缺漆黑,舌頭糊著一層青色舌苔,乾裂的舌紋像是舔了一塊蜘蛛網。

「吞下去。」月餅摸出兩粒黑不溜秋的藥丸,遞給我一顆,「居然遇到了鬾。」

古人把不幹凈的東西分成二十四種,分別是「魑、魅、魍、魎、鬽、魁、魃、魈、鬾、鬿、魀、魆、魊、魋、魌、魎、魐、魒、魓、魕、魖、魆、魋、魖」。「鬾」是傳說中的小兒鬼,由橫死的幼兒化成,每百年才長一歲。

這幾個孩子十歲出頭的年紀,推算起來,大概死於唐朝。

我打了個冷戰,後悔霧霾太大,沒有看方位就冒冒失失闖進這條街。

每個城市,都會有一些不起眼的街道。誤入這些街道的人,或神志恍惚、或心情暴躁、或心情鬱悶,有些體質敏感的人還會看見許多奇怪的東西,腦海里出現亂七八糟的畫面。

其實之所以會出現這種現象,是因為這類街道,一般都是居於城市陰氣最重的西北角。如果在建造城市的時候沒有針對這個方位進行特殊的處理,則會變成陰氣滋生的地方。陰氣最凶煞的街道,不幹凈的東西極易成形,稱為「陰街」,多是千百年前出現過大規模屠殺,怨氣不散聚於此地形成。陰陽相吸,越是陰氣重的地方,越能吸引常人前往。許多城市有名的小街,多是由此改造而成,當然經過了堪輿格局的重新布置。

稍微懂點堪輿格局的人,遇到這種街躲都來不及。我們倒好,一頭撞進來了。

我接過藥丸囫圇吞下,慌亂中卡在嗓子眼,辛辣的藥味頂得鼻涕眼淚嘩嘩直流,抻長了脖子才咽進去。

「你就不能嚼兩口再咽?」月餅摸出幾枚桃木釘,「還沒收了鬾先把自己噎死不打緊,浪費了蠱族秘制的『祛陰蠱』那就很尷尬了。」

我捶著胸口使勁喘氣:「千萬別說配方,我後半生還想好好吃口飯。」

月餅揚揚眉毛,桃木釘夾在指縫像金剛狼的爪子,走向小孩們:「知我者,南瓜也!我正準備說,既然這樣那就不說了。南少俠掠陣,待孤收了這幾隻鬾,痛飲杏花村。」

我心說月無華你丫能正經點不?學了半年大戲,說話都不正常,滿嘴戲文很好玩啊?

不過看他表情輕鬆,我心裡多少有了底,膽氣也壯了,滿腦子回憶書里看來的收鬾手段,待會兒也好露兩手。

「客官飲酒么?」年齡稍大的孩子蹦蹦跳跳跑到我們身邊,歪著恐怖的腦袋,白膜覆蓋黑眼球透著一絲天真,聲音更是清脆乾淨,「喏,往前走就是杏花村。酒娘在那裡等你們。」

月餅愣了片刻,桃木釘別回腰帶,蹲身摸著孩子亂糟糟的頭髮:「酒娘是誰?」

「酒娘就是酒娘啊,千百年來大家都這麼喊她。」孩子撓著後腦勺「嘿嘿」笑著,臉頰深陷兩顆酒窩,乾巴巴的臉皮皸裂出條條細紋,「噗」地一下破裂了,露出塞滿爛泥的牙床。

孩子慌忙抽回手從地上挖著泥土往臉上糊著,手指縫裡滿是撓頭摳下來枯發、暗黃色頭皮。直到把臉頰的肉窟窿填好,才內疚地擰著衣角:「對不起,對不起……驚著客官了。酒娘說遇到行人問路,不能多說話,不能笑,要不然會現出本相,會被當成怪物打死。你看,那年有個行人口渴討碗水喝,我見那人和善,多聊了幾句,鼻子裂了。他一刀砍中脖子,這道疤,可深了。要不是酒娘救了我,早就活不成啦。」

孩子稍微揚起脖子,一道蜈蚣形狀的傷口從脖頸延伸至喉結,森森白骨刺棱著骨茬,看得我的脖子都隱隱作痛。

不知道為什麼,我的鼻子很酸。自古以來,常人談鬼色變,可是誰又能想到,這隻鬾卻這麼害怕人類。很多人都說鬼有多麼恐怖,真能見到鬼的又有幾個?反倒是許多人,內心住的那隻鬼更可怕。

「小朋友,願不願意像別的孩子,能在陽光底下做遊戲,上學,有爸媽疼,慢慢長大結婚生孩子?」月餅勉強擠出一絲微笑,桃木釘偷偷摳在掌心。

「當然想了,」孩子毫無防備地拉著月餅的手,「酒娘說遇到那兩個人之前,我們只能當接引者。有時候我們也會躲在街口偷看,可羨慕那些小朋友穿得很漂亮,牽著爸爸媽媽的手呢。」

我想到月餅要做什麼了,心裡堵得難受:「月無華,別這麼做。」

「舍、離、斷,得、自、在,」月餅一字一頓,舉起桃木釘,順著孩子後腦刺入,「他們這樣活了千年,更苦。不如早轉生,哪怕只有幾十年生命,也足夠了。」

我默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大愛,無慈無悲。只有放下,才能得到。

月餅這麼做,是對的。

桃木釘沒入孩子後腦,釘尖刺穿枯朽的死皮從前額穿出,骨屑如同粉塵灑落。

「哥哥,我好疼,好久沒有疼得感覺了。」孩子沒有一絲痛苦,反而面帶一絲微笑,「我好像又是一個人了,只有人才會疼,對么?」

一縷灰色陰氣,從孩子額頭刺口飄出聚在頭頂。隨著陰氣越聚越多,孩子身體越來越癟,直到陰氣飄盡形成一尺長小人形狀,孩子只剩一張皺巴巴的人皮,亂糟糟堆成一團。唯有那雙眼睛,骨碌碌滾個不停,白膜早已不見,黑色瞳孔分外透亮。

在孩子消失的一剎那,我看到了他原本清秀的臉。圓嘟嘟、粉嫩的臉蛋,彎彎的眉毛,兩顆深深地酒窩漾著笑意。

「南瓜,該你了。」月餅走向那幾個孩子。我看到他的眼角很濕。

眼為氣之精,毀眼才能滅氣。我取出銀針,遲遲不忍紮下去。漆黑透亮的眼睛如同一面小小鏡子,映著我哆哆嗦嗦的手指。

我咬著牙向下壓著手腕,針尖一點點刺進瞳孔,一汪黑水如同糨糊,緩緩淌出,最後一絲陰氣終於融進了人形陰氣……

那幾個孩子,也被月餅散了陰氣,只剩幾雙眼睛。

我木然地挨個刺破,心臟疼得好像也被銀針扎了進去。短短几幾分鐘,我大口喘著氣,默念往生咒,彷彿經歷了一個世紀那麼漫長,冷汗浸透了衣服。

「來生,記得這兩個哥哥。」月餅雙手合十,對著幾道陰氣拜了幾拜,「我們帶你們吃肯德基。」

人形陰氣似乎聽懂了我們說的話,抬起小手揮動,越來越淡,終於融進了這片無邊無際的霧霾。

一縷陽光透過陰灰的天空,斜斜射下。溫暖的清風從街口吹進,霧霾瞬間散盡。

這條陰街,亮了。

酷似石林女子的女人,站在街中央一處舊房門口,橫匾龍飛鳳舞著「杏花村」三個大字,濃郁的酒香從院里飄出。

「酒娘這廂有禮了。第一個孩子,是我的兒子,他不知道我是他的母親。為了幾百條冤魂能夠解脫,我眼睜睜地看他受了那麼多苦,被常人傷了他那麼多回,只能在最後時刻救他。但願他來生,不要投胎給像我這樣的母親,」酒娘美目籠著一層霧氣,輕輕嘆著氣,「千年了,終於等到『文蠱手足』。只有你們,不是因為恐懼、憎惡傷害他,而是為了他好才這麼做。也只有你們,才能破解杏花村的詛咒。」

我幾乎不相信我的耳朵。她的聲音,居然和石林女子的聲音完全相同。

她們,根本是同一個人!

酒娘轉身,款款回到院內,不多時院內歡聲笑語,鍋碗瓢盆、板凳擺放、架柴生火聲不絕於耳。勾人口水的高湯麵香濃得化不開,許多行人順著香味走進陰街,議論紛紛,眼睛放光,吞著口水湧入院內。

「南瓜,還記得那首《清明》么?」月餅微微皺眉,注視著食客們,「據考證,這首詩有可能不是杜牧所寫。如果不是,那麼寫詩人的目的是什麼?倒是很像留給世人的線索,引誘人們來到這裡,就像咱們的任務線索。」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我心頭一凜!方才發生的一切,除了清明時節有偏差,剩下三句詩,不正是我們的經歷么?換個角度想,如果「清明時節雨紛紛」只是指天氣而不是指節氣,那就全對上號了。

酒娘說的那番話,又有什麼含義?她到底是誰?

「酒味兒不錯,面香撲鼻,老湯熬得夠火候。」月餅吸著鼻子聞了聞,「敢不敢嘗嘗正宗杏花村和刀削麵?」

「再危險的事情也擋不住一顆吃貨的心。」我嘴上這麼說,手裡沒閑著,軍刀、銀針、火機都放在能最快摸出來的口袋以防萬一。

「你那顆吃貨心早被豬油蒙住了,正好吃碗麵條刮刮油。」

「滾!刮油要喝普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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