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十六
過了半個月,書生背著沉甸甸的包裹,興沖沖奔向酒鋪,決定告訴酒娘一件事情。
他沒有注意到鄰里或嘲諷、或同情、或憐憫的目光,只注意酒娘盤著表示嫁人身份的雲髻,從熊老闆的店鋪里端著盆水走出。
「我嫁人了,他對我很好。」酒娘微閉雙目,「那夜我想你想得心痛,他陪著我喝了很多酒,我把身子給了他。」
「你……」書生高大的身材矮了半截,緩慢地、緩慢地、膝蓋彎了,小腿打著哆嗦,彷彿不這樣,隨時都會跪倒。
「這不是真的。」書生啞著嗓子,渾然不覺嘴角已經咬出血,「你一定在和我開玩笑,對么?」
「你懂詩文,你懂我,可是你不懂女人。」酒娘背過身,掛在脖頸、耳垂的黃金項鏈、耳環爍爍生光,「他能給我的,你給不了。你能給我的,不能當做生活。我不想以後的日子,守著一個終日喝醉,整夜寫詩,有很多女子仰慕的丈夫,我沒有安全感。他沒什麼才華,卻捨得為我花錢,一個女人,一輩子還圖什麼?酒鋪的酒再香醇,終歸有釀不出的那天,我也要為我的未來考慮。」
書生胸口如同遭受重擊,臉色煞白地捂著胸口,大口喘著粗氣。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肉鋪的劉大媽狠狠一刀,豬腿骨剁成兩半,「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你配得上酒娘?」
「瞧你那個落魄樣兒,哪比得上熊老闆,好羨慕酒娘。」濃妝艷抹,穿著半透薄衫的女子從胭脂鋪一步三搖地走出,「會寫詩有什麼了不起,詩人多了去了。」
「你要再敢來騷擾酒娘,當心我不客氣。」酒鋪走出插著腰刀,身材壯碩的衙役,「趕緊滾出去,這裡沒你住的地方了。」
「滾吧!」
「不就會寫幾個破字么?能當飯吃?」
「他要是寫得好,早就成名了,我看也就是個普通人。」
「你看他的樣子,好像一條狗。」
原本和善的鄰里鄉親,完全換了一副嘴臉,辱罵、嘲笑、挖苦、諷刺,再無往日的友善。
書生不知道,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熊老闆挨家挨戶打點了錢財禮物,一定要把他趕走,抹掉酒娘心中最後一絲念想。
每個人的善良都可以用價值衡量,一旦所接受的金錢超過善良的承載,再無善良!
書生只是痴痴地望著酒娘,眼神迷離痴獃:「這不是真的,對么?求求你,告訴我。」
酒娘雙肩顫動,再不敢看書生一眼,強壓著哽咽的嗓音:「你走吧。」
「哈哈哈哈哈哈……」書生忽然仰天狂笑,雙手胡亂揮舞,跌跌撞撞走了幾步,「撲通」,摔倒在地,又雙手撐著地,艱難地爬起。
「今生,再無一人如我對你好;可你,卻相信別家酒更香醇。正如世間本無愚頑人,只是世人自認太聰明。我烈酒塞滿懷,不點破你微醺謊言,寧做貪杯痴子,醉卧往昔,獨飲日出遲暮。你若離棄,我醉笑三千不訴離殤,待雀上枝頭;你若歸來,我眼中帶淚潑墨一生,看風來雲去。」
空蕩蕩的街角,書生佝僂著背,高聲唱著訣別的詩。
酒娘如遭電擊,含淚回眸,書生早已不見蹤影。
「對不起,是我不好,我不知道是怎麼了。你要好好的,好好的……」
當晚,鄰里們都在談論一件事情——
書生當夜醉飲,碰翻了油燈,連同屋子燒得屍骨未存。
當晚,酒娘一夜未睡。
眼睛沒有流淚,心頭卻淌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