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自咽苦果
四十一自咽苦果
「洋三科」倒在駕駛室里病故之後,魯世能也總感胸口悶痛。去古山縣醫院看病,醫生開了丹參片、消心痛等葯讓他長期吃。吃了,也不見有啥子特效。遇事情激動、高興、慪氣時也沒有胸口痛。
愛妻姚雯麗說:「老魯,當你的總經理就是,不許再開汽車。」
魯世能笑曰:「個女人家,以為我是個啥子富闊的大經理,我們不過小單位取大名字。搞汽車這一行,不開車咋管車,不開車哪來錢?」
「我不要你那錢,我要保你那命。不行,就來我店裡當翹腳老闆。」
「啥,我堂堂運輸公司的總經理來當你這小老闆,笑話喲!」
魯世能不聽姚雯麗的,依舊要開車。姚雯麗就酸腸酸肚,想起當年同那長年開車進山去的汽車兵前夫一起時度過的終日擔心的日子。唉,發誓說是不找開汽車的男人了,可又還是找了,這也天意了。
「好好,我拗不過你。只是,這段時間不出車,在屋裡好生養息一下,好不?」
魯世能聽從了。
結婚後,魯世能下決心把家安在「古山槐飯店」里,布置了兩室一廳的住房。他立下了在古山縣大幹一番宏圖的志向。臨丘縣那套居室正好留給女兒用。得此好老婆,又還得個女兒朱嵐,真是老來福。
不跑車,除去公司看看外,空閑時間多了。老婆怕他沒事情又想去跑車,忙裡偷閒來陪他下象棋。新買的老大棋子的象棋。魯世能的棋道老辣,同秦福根在茶館里下時,多是平手,卻下不贏老婆。有一盤,他剩馬、兵、仕,老婆剩馬、卒。他心想,這回我不贏你也和了你。那知老婆來了個「馬卒巧勝馬兵仕」,氣得他唉唉日罵。老婆生怕他生氣,讓他,他又覺得丟了面子,說不球下了。就去把公司里訂的報紙抱回來看。平日出車忙,好多報紙都投有看過。魯世能看報,專揀幾處看,一是連載小說,從中求樂;二是奇聞軼事,飯後茶餘開心;三呢,便是頭版頭條新聞,主要注意大政方針,句句推敲,段段思考。越看越覺得自己走的路子對,符合當今政策。尤其注意看合資企業可以享受的優惠政策,真欣喜若狂,巴不得有個直線電話立即隔海說給表哥聽。
姚雯麗老闆娘沒有訂報紙,她不太喜歡看。店堂里放有大彩電,安了閉路電視,中央省里地區和縣裡的新聞都收看得到。魯世能就對她說,現今不像那些年,電視、各類報刊講的全一樣,現今是信息爆炸年代,電視、報刊都報導有各自的信息。報紙天天來,容量大,還可以反覆看仔細推敲,你當老闆娘的也是商家,不隨時了解形勢掌握行情咋行,如今不是那口號喊得越響越吃香的年代了,如今是知識越多越致富鈔票越多越吃香。把經濟搞上去就是最大的政治。這是報紙上講的,你曉得不。
俗話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魯世能的影響下,姚雯麗也翻閱報紙了。這一日,魯世能到公司去了,店裡也清閑,姚雯麗就趿著拖鞋,斜靠在轉角沙發上看魯世能拿回來的報紙,覺得硬還比那些年的報有看頭。還看中縫處的徵婚啟示,心想,這些人都把求偶對像條件寫那麼高,別個會幹?又想,條件恁不錯了可為哪樣又找不到。看著,一條消息吸引了她震攝了她,是近日省報中縫處徵婚啟示下的一條尋母啟示:
普天之下,誰個母親不愛兒子,誰個兒子不思母親!可是,在這大幹世界里生長了26個多年頭的兒於卻至今沒有見著生母。25年多前,他母親繼紅在垃姆雪峰腳下生下了他,留下了一張字條:「再三地拜託過路的司機大哥了……
看著,她兩眼迷濛了,淚水如注般下落,心裡股股發痛,繼紅是她當年自取的名字。那一年,在這「古天槐飯店」的古天井裡發生的那件她早已在記憶中抹去的事情又在她的腦海里清晰起來。那個欲仙般的夢魘月夜后的黎明,她跟那群紅衛兵邁步北上長征。並非走不過那山挨著天的道路,而是真城地百折不撓地按當年紅軍走的路線走。去江西出發,經湖南、廣西,貴州、四川……進發。還決心比紅軍走得更遠,走到延安后再走到北京。走到貴州時,她才發現肚腹明顯地豐滿,對同行的女紅衛兵說了,悄悄去醫院檢查,懷孕了。想打已不能打,否則會引產下個活嬰來。她驚駭不已,嗚嗚大哭。同伴們就鼓勵她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這事兒全是那個汽車夫的錯,她是受害者,孩子無罪,懷下去,為革命生下一個接班人。她害怕開刀或是其他方法引產,又心疼那懷在自己腹中的嬰孩,就懷下去。人些勸她先回家去。她不幹,一則是,不達長城非好漢的共同誓言的巨大精神力量支撐著她;二呢,回去會遭家人和親朋嘲罵。就走。人的能耐巨大,居然翻過了二郞山,過了瀘定橋……到拉姆雪峰腳下時,褲管里淌出血來。就在女紅衛兵們的圍護下早產下嬰兒來。她依舊堅持要往前走!可怎麼養活這個早產兒?有人說,當年就有女紅軍把初生的嬰兒留在長征路上,待革命成功之日又來尋回。也只好如此。可是,這兒荒無人煙,留給誰?她氣憤起那個連名字也沒有問汽車牌號也沒有注意的汽車夫來。想到汽車夫,兩眼陡然一亮,就掏出筆記本寫了字條。撕下,放在用自己的軍棉大衣包裹的嬰兒的頸子邊。待遙遙聽見上山的汽車聲時,就將嬰兒放在雪峰下的公路邊。他們都躲在遠處的雪坡后,遙望見那位好心的汽車夫抱走了嬰孩。她閃動兩眼想看清楚汽車牌號,卻不想來了風暴,他們就摟抱成人團。待風暴過後,那汽車和嬰孩都沒了蹤影,她才「嗚哇」放聲憾哭。堅強的女紅衛兵們也都陪伴了她落淚。她邊哭邊向汽車消逝的方向遙謝,向她的孩子祝福……一行人又往前行。她受凍發燒了,就在尼瑪大姐的帳房裡養了兩天病。尼瑪大姐采來山藥給她吃,用氂牛皮給她禦寒……
她和她的同伴們都沒有走完長征路。離開尼瑪大姐帳房,沒走多遠,遇了大雪封山。他們說,先回去休整之後再來。就搭攔了一輛軍車返回來了。回程中,受照顧坐駕駛室的她,認識了那汽車兵,後來,嫁給了他。
讀完這則啟示,她抹乾淚水,沒有對魯世能講原委,立即搭車去了臨丘縣。按照啟示上的聯繫地址和人,尋到了耿森家。耿森得知她就是雪娃的生母,大喜大憾。她看見輪椅上的耿森,又喜又悲,以為他就是自巳的骨肉兒子。言明之後,更是震憾,自己的親生兒子竟然是秦雪娃!是了,在雪山上拾得的嬰兒就取名雪娃了。遂千恩萬謝耿森,拿出早備好的五仟元錢酬謝。耿森哪裡肯接,反讓耿大妹買來肉菜款待。
認兒子心切,姚雯麗又匆匆返回古山縣。坐在老猴子開的客車上,總嫌這老頭兒開車太慢。一路上淌不盡的淚水。這麼多年了,她也時時思念那降生在雪山上的兒子。她也曾打問找尋過,可這個世界上的人和車太多了,到哪裡去尋啊。這件事,她做為個人秘密,緊鎖心間,沒對任何人說過。
回到古山縣,才知秦雪娃開客車去地區了,要幾天後才返回。女兒朱嵐也跟了車去,不禁心急如焚。
秦雪娃竟然是自已的兒子,這是何等大喜之事,可也令她大悲。
愛女朱嵐參加完繼女魯圓圓的婚禮回來就喜滋滋對她說:「媽,雪娃說了,要同我結婚!」「好呃,啥時候辦?」她問。女兒告訴她,雪娃的爺爺和爸爸都同意這婚事,他爺爺說就早辦,雪娃自然聽從他爺爺的。這一向,兩個年輕人兩家老人都在忙著張羅辦婚事。魯世能也高興,這樣一來,秦雪娃父子就成自家人了,古山縣運輸業的一統局面將會形成。天啊,你送回了我的心肝骨肉卻為什麼又給我出了這麼一道難題,兩個孩子真誠相愛卻是不同天但同地的兄妹啊!……越想越發急。朱嵐同雪娃一道去地區了,說是去購喜物。兩個年輕人,可不能做了那天地不容的事情啊!驚出一身汗,想到秦雪娃的養父秦福根,匆匆往「西門旅館」奔去。
尋到秦福根住的房間,房門虛掩,從門縫看去秦福根正斜躺床上,眯眼聽歌。他身邊桌上那搓衣板錄放機正播放著《紅太陽——毛澤東頌歌新節奏聯唱》的歌子。這些她好親切、熟悉的先前很愛唱的歌,經了李玲玉、孫國慶、屠洪剛、范琳琳等這些當代歌星聯唱,還真是有板有眼有滋有味悠揚動聽引人激動遐想。禁不住止住腳步,她看見,秦福根的手還在有節奏地拍動。李玲玉唱「太陽最紅,毛主席最親」,范琳琳唱「雪山上升起喲紅太陽」,孫國慶唱「只覺得心裡而熱呼呼」,屠洪剛唱「櫻桃好吃樹難栽……」
「秦師!」姚雯麗走到秦福根跟前,顫聲喚。
秦福根正沉浸在「幸福不會從天降……」的歌聲里,沉浸在遙遠了的痛苦而幸福的追憶里。聽見了這夢囈般的呼喚,閃開發潤的眼帘,見是姚雯麗立在自己跟前。心撲撲跳,又悸又熱又痛。啊,她認出我來了么?她是來認我,還是來報復我?一時里,七想八想。
「啊,姚……老闆娘,你來了,坐,坐。」車夫秦福根仰坐起來,為姚雯麗拉過木椅子,推過大茶缸,「喝茶。」
姚雯麗雙目閃閃望著秦福根,已是個淚人。秦福根慌亂得手腳無措。
「秦師,你看。」姚雯麗抖動著手,遞過那張報紙,指了中縫處說。
秦福根取出老花眼鏡戴上,費力看一陣,明白了這是兒子雪娃登的,卻不明白姚雯麗為何重視這則啟示,說:
「定是我几子登的,我也一直想要找尋到他的親生母親。」
「那麼,是你在拉姆雪峰下收養了他的?」姚雯麗的淚珠子斷了線。
「是喲,25年啰!」秦福根雙眼迷濛,「那年,我開車從那裡路過,見娃兒好可憐。」
「娃兒身上那張字條還在不?」
「在,我交給雪娃了。找不著生母,看看母親留下的字跡也好……」
「啊,恩人,好人!』姚雯麗「撲通」下跪,「我……」抽噎半天,「我就是那個狠心地拋棄了娃兒的當時叫繼紅的人啊!姚雯麗才是我的本名……」說著,就額頭觸地「砰砰」向秦福根叩響頭。
秦福根呆愣了,心裡發生著巨大的雪崩。世事竟會如此,那個婚禮上,他認出了當年的繼紅,今天,她又聲稱是雪娃的生母!啊,這是怎麼回事?難道……
「你別這樣,快起來,起來慢慢說。」秦福根招呼姚雯麗起來,兩眼潮呼呼地,「你,結婚好早……」拉木椅讓她坐下。
「唉呀,恩人,我也有話不避諱你了!」一心要認自己親生兒子的姚雯麗體味秦福根話里有另外意思,「我那陣才十八九歲,懵懵懂懂迷離恍惚在『古山槐飯店』那方古天井裡,同一個不知性名不知來歷的汽車夫就瞎做了那件事情。不想就懷下了雪娃。那時候,人年輕,有股瘋勁,非去走長征路,就在雪峰下生了這娃兒……」
又一股熱烈的浪頭撲面擊來。秦福根那心狠狠碰撞胸壁,熱流股股上涌。原來,秦雪娃竟然是自己的親生兒子!眼前這自己初次也許也是最後一次作愛過的女人竟然是娃兒的生母!是說哩,魯圓圓和朱嵐都說他三代人好像好像。是像啊!他看著對他感恩不已淚水漣漣的姚雯麗,真想立馬摟抱這自己初戀的女人,發泄自己這二十多年來憋在心裡、身上的那股排山倒海的勁兒,向她傾訴一切。傾述在那方古天井裡她給予他的至極的人生美好,傾述那之後自己的可悲遭遇和心境,傾述這多年來他又當爸又當媽拉扯大雪娃的不易,傾述自己早逝的母親的萬般遺憾,傾述為斷了血脈而淚往肚裡咽的老父親的萬般苦惱……現在,兒子尋到了親媽,自己尋到了初戀的女人,父親有了血脈後代,這真是我秦家之大幸啊!可他沒有撲上去,沒有說這些。從姚雯麗神情看,她早已認不出自己,她已經與父親把兄弟的後代魯世能結了婚,相處美滿。為什麼要去說那些呢?那一夜之歡的感情不會引發出她的真情的,留下的只能是遺恨和痛苦……自己種的苦果就自己吞了。好在苦心撫養的雪娃是自己的親生骨肉,也為她養育成才了親兒子。自己於心得安了。她視自己如恩人,這就不錯了。那當年之事只當做一場夢罷了……秦福根這樣想,說:
「姚老闆娘,你不要傷心了,你母子重逢也是天大的喜慶事情,我秦福根渴盼的也就是這一天了!等雪娃出車回來,我就領他來認你這個親媽。」
「好人,恩人啊!……」姚雯麗雙手抱拳,作揖不止。
秦福根終還是淚水奪眶,濁淚「叭嗒」滴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