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懷山脅龜夫
緬懷山脅龜夫
山脅龜夫先生,是日本文化財團董事長。
日本文化財團,相當於我國的對外演出公司,該財團長期致力於介紹我國的傳統戲曲。三十五年前,中共四川省委、四川省政府,提出「振興川劇」,取得了可喜的成績。1985年,中國對外演出公司委派川劇的《白蛇傳》,參加西柏林「地平線藝術節」,繼又在聯邦德國、荷蘭、瑞士和義大利四國演出,一時出現「川劇熱」,飲譽歐洲。正是如此,對外演出公司又把《白蛇傳》,推薦給日本文化財團。
日本文化財團做事認真,不「隔口袋買貓」。1986年財團派事務局局長佐佐木修,率團來成都考查,感到滿意,決定邀《白蛇傳》1987年去日本作商業演出。為此,財團與《朝日新聞》等媒體,在日本做了大量的宣傳。
第一次和山脅先生見面,是在首演前的招待會上,他致歡迎詞,我致答謝詞。然後,大家一邊喝清酒,一邊隨意交談。我把導演任庭芳、主要演員古小琴、楊楠樺、王導正等,介紹給山脅先生。山脅先生是位長者,個子比我高一點,和藹慈祥,有親和力。彼此留下良好的印象。
1987年5月13日至6月5日,《白蛇傳》在二十四天中演出二十四場,僅在東京國立劇場,十天就演出了十八場。場場爆滿,一票難求。劇場可容納一千七百多觀眾,每場均有不少觀眾在門口排隊,等候退票。劇場內不得不加座,有時加座多了,消防署還出面干涉。
在首演前的招待會上。左一為山脅龜夫
川劇表演藝術家周企何,稱譽《白蛇傳》「老少咸宜,雅俗共賞」,事實果真如此。儘管許多日本觀眾,比較熟悉這個中國的神話故事,但無論專家還是中學生,都讓《白蛇傳》迷住了。著名戲劇家波多野太郎說:「與京劇、崑劇相比,川劇現代化的色彩更濃。伴唱(即幫腔)很具特色,從幕後傳來的高腔抑揚頓挫,使人宛如在空谷聽山歌,又像在劇場內欣賞古希臘劇中的合唱,日本觀眾容易接受。」另一位著名戲劇家尾崎宏次認為,如果崑劇的風格屬古典式,川劇則屬於巴洛克風格。尤其是《白蛇傳》在劇情編排上,更有助於男女演員完成高難度動作,從而使全劇增添了神化色彩。東京八重洲圖書中心董事長河相全次郎說,川劇接近民眾生活,藝術性很高。
演出成功,山脅先生極為高興。
東京演出結束以後,《白蛇傳》又去大阪、福岡、京都、名古屋、橫濱、松戶六個城市,各演一場。山協先生先後看了十二次。他總有辦法找到空位,而我一般是在劇場最後面,站著看。我每場必看,主要是想發現演出中的問題,以便及時改進。山脅先生擔心我離得太遠看不清楚,有一天特意來到後面,送給我一個很小的望遠鏡。他怕我推辭,一再聲明:這個望遠鏡是他自己平日里用的,已經很舊了,但鏡套上面刻有他的英文名字YAMAWAKI,希望我不要嫌棄,留作紀念。
三脅龜夫送的望遠鏡
《白蛇傳》在日本演出期間,先後有兩個演員受傷,山脅先生十分關心。有一次,我和他不約而同去醫院,看望在扯符吊打一場受傷的任庭芳。翻譯去醫生那兒詢問病情,我和山脅先生開始筆談。找到一個共同點,早年我倆都在學校學新聞。世界第二次大戰期間,他曾以記者身份去過歐洲。離開醫院前,我們都想留下這張筆談的紙箋。我尊重他的願望,請他保存,他表示感謝。
演出結束后,山脅先生安排全團在日本箱根休息兩天。箱根是日本最著名的風景遊覽區和溫泉度假地,賓館的設備極好。當賓館的主人拿出紅本請我題字時,我看見上面有巴金讚揚中日友好的題字。以後,看見巴金《懷念二叔》的文章,我的二爺爺在清朝光緒末年留學日本,後有個筆名(也就是室名)為箱根室主人。這雖是題外之話,但李家三代人都曾在箱根留下足跡,證明作為旅遊勝地,箱根名不虛傳。
我和山協先生逐漸熟悉,主要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是在川劇之前,財團曾接待過國內幾個劇團,那些帶隊的團長,參加完首場演出,就到日本各地參觀,然後提前回國。只有我這個團長,從頭到尾二十多天,和劇團寸步不離,遇到突發事件,如演員受傷,我總是在現場及時處理,使他感到我比較敬業。另一方面是山脅先生雖不經管演出的具體事務,但他跟隨我們劇團到演出各地,多次觀看《白蛇傳》,對川劇產生感情。無論乘車或乘船,山脅先生總愛和我坐在一起。有時翻譯在旁,有時沒有。我和他能說幾句簡單的英語,更多是用中文筆談。儘管言語不通,但感情相通。這樣,建立起友誼。
這以後,我和山脅先生一直保持書信聯繫。
1988年6月3日,山脅先生在給我的信上說:「時間過得真快,東京一別整整一年了。川劇在日本的公演,至今仍然是大家熱門的話題。這也是來自中國戲劇在日本上演以來大家議論得最多的劇目。我認為川劇演出的成功,和先生的努力是分不開的。」「為紀念『日中友好條約締結十周年』我們計劃還要不斷介紹中國的戲劇,並希望再同先生一起在日本公演川劇,請先生考慮一下,能否拿出比《白蛇傳》更精彩的劇目,我期待先生的答覆。」「今天收到先生送我的布制熊貓,這不僅是一隻玩具,它表達了四川朋友對我們的深情厚誼,深感暖人肺腑。再次向你表示衷心的謝意。祝我們的友誼源遠流長,萬古長青!」信中還對受傷的兩位演員表示關切和慰問。
山脅先生歡迎川劇再去日本演出,當然是好事。我與文化廳的領導商量,新都縣川劇團的《芙蓉花仙》,改革的步子邁得大,很受青年觀眾歡迎,已演出上千場。我和文化廳副廳長嚴福昌,以我們兩人的名義給山脅先生回了信,建議派新都縣川劇團的《芙蓉花仙》去日本演出。日本文化財團再一次派佐佐木修,率代表團來成都看戲,隨即與中國對外演出公司,簽訂了1990年去日本商業演出的合同。
我再次率團去日本。山脅先生到機場歡迎,並與我和主演張寧佳合影。在日本,《芙蓉花仙》譯名為《花物語》(即花的故事),共演出三十場,觀眾達六萬人次,得到很高的評價。我國駐日本大使楊振亞、公使唐家旋認為,川劇這次演出,起到了很多工作不能起到的作用,並以大使館全體工作人員的名義,寫信給劇團,表示稱讚和感謝!
山脅先生隨團看了很多次《花物語》。他告訴我,每次看《冷泉山》,即花仙蒙難的那一場,他都流了眼淚。對我個人,他照顧得很周到,已不僅是工作的需要,而是朋友的情誼。有一次我們閑聊,他表示歡迎我再次率川劇團來日本演出。我說如果來,不能當團長,只能做顧問。他感到奇怪,我答明年滿六十歲,按規定該退休了。
這個回答引起山脅先生的興趣,他問我退休以後準備幹什麼。我答從事文學創作。他立即表示願意向日本的某個委員會提出申請,請該委員會邀請我在日本寫作一年,由該委員會提供費用。以後知道,該委員會曾邀請作家、翻譯家文潔若(蕭乾的夫人)來日本寫作一年,有例可查。
這個邀請,對我「事關重大」,我表示將認真考慮。我與宋麗紅、邱季生兩位翻譯商量,他們都支持。我再次向山脅先生詢問有關情況,他說在日本的這一年,可以偕夫人來。至於翻譯,最好在中國聘請,因為聘日本翻譯費用太貴。他希望我回國后寫一份簡歷給他,以便他辦理申請手續。
離開東京回國的那天早上,我發現山脅先生已經坐在小車上等我。八十高齡的山脅先生,一大早親自送我去機場,我既感動又不安。天有一些涼,他用毛毯蓋著雙腿,似乎有些疲倦。我不願打擾他,沒有和他交談,但心裡充滿感激之情。
我無法立即下決心去日本寫作一年:首先這在當時還是比較複雜的事,要經過組織審批;再者我已答應兒子去美國探親;總之我沒有把自己的簡歷寄給山脅先生。以後聽說,山脅先生身體不太好。1991年我去上海,看見巴金老人服用太陽神口服液,能幫助飲食和睡眠。我買了幾盒託人帶給山脅先生,請他試用,他也託人表示感謝。1992年我和老伴去美國探親。
1993年我回到中國,準備和山脅先生聯繫,卻得知他已經不幸逝世,享年八十二歲。山脅先生,是我在日本最好的朋友,他的逝世令我若有所失。他期待我去日本寫作一年,這個願望沒有實現,我深感歉意,也無法請他原諒。
我兩次率川劇團去日本演出,留下山脅先生不少照片。翻看這些照片,都會引起很多美好的回憶,也會想起他說的那些真誠的話。我會永久珍惜山脅先生和我的友誼。
2017年7月14日,酷暑中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