摧枯拉朽「七分鐘」
摧枯拉朽「七分鐘」
此時在南雲艦隊西南方向,「嵐」號正奉木村之命尋找並攻擊那艘令人討厭的美軍潛艇。從9時18分開始,布羅克曼將潛艇下潛至60米,試圖擺脫驅逐艦的攻擊。9時33分,艦長渡邊保正投放了最後一次深水炸彈,海面上並未出現美艇受創泛起的漂浮物,顯然攻擊毫無結果。在迫使美潛艇下潛的時間裡,渡邊發現主力艦隊已逐漸消失在視野之中。他無意再與這艘潛艇糾纏,於是取道北偏東北方向快速追趕主力部隊。
據布羅克曼後來描述,渡邊最後投下的2顆深水炸彈是距潛艇最近的一次。令人頗感意外的是,隨後那艘驅逐艦的聲音逐漸遠去,最終消失。9時55分,潛艇回波測距中斷。於是布羅克曼再次上浮到潛望深度,陰魂不散地繼續朝南雲艦隊快速追擊。
林賽中隊在零戰凌厲攻擊下做著最後掙扎之時,南雲艦隊再次被另外2支獨立的美機編隊發現。一支是「企業」號俯衝轟炸機隊,總指揮是飛行大隊長麥克拉斯基少校,偵察轟炸機中隊和俯衝轟炸機中隊分別由威爾默·加拉赫上尉和理查德·貝斯特上尉率領。他們本應有戰鬥機護航,但蹩腳的格雷先後跟丟了3支需要保護的目標。
在美軍所有艦載攻擊機中,最早出發的正是麥克拉斯基的這2個中隊,他們卻戲劇性地最後抵達戰場。在空中飛行了1小時35分,麥克拉斯基的33架「無畏式」在9時20分抵達預定截擊地點。但海面上空空如也,敵軍航母到底在哪裡呢?
麥克拉斯基短而結實的身材很像他駕駛的「無畏式」。1940年6月,他到「企業」號擔任戰鬥機中隊長,1942年3月15日晉陞飛行大隊長,負責指揮航母全部4個飛行中隊。少校當年學飛的是戰鬥機,之後也一直駕駛戰鬥機,對俯衝轟炸機幾乎是陌生的。作為一名天才飛行員,他在轉飛轟炸機后很快熟悉了「無畏式」的各種性能。雖然已能老練地駕機在航母上起降,但他從未在實戰中投過彈,說他是一名經驗豐富的俯衝轟炸機飛行員似乎略顯勉強。不過麥克拉斯基具有傑出的指揮才能,英勇無畏,處亂不驚且能隨機應變,這些優秀品質使他成為這場舉世矚目大海戰中的關鍵人物。連寡言少語的斯普魯恩斯也稱讚他「很了不起」,要知道這位老兄是從來不輕易表揚人的。
眼下麥克拉斯基正面臨著嚴峻考驗。長途飛行已消耗了大量燃油,機隊現在已不可能實施常規的擴展正方形搜索,他必須儘快做出對策。所余油料只能再維持15分鐘偵察飛行。如果依然未果,他也只能像林那樣悻悻返航了。
麥克拉斯基瞄了一眼標圖板,決定背對中途島向西北方向實施搜索。戰後,默里上校稱,「這是整個中途島海戰中最重要的一次決定」。尼米茲對此舉表示贊同,說它是「這次戰役中最重要的決定,併產生了決定性後果」。
往西北飛行了約7分鐘,麥克拉斯基的謹慎推理得到了豐厚回報。9時55分,他發現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出現了一道軍艦快速航行留下的白色尾跡。他抓起望遠鏡順航跡觀察,視野中出現了1艘軍艦。當時他判斷那是1艘正朝東北方向高速行駛的日軍巡洋艦。麥克拉斯基的判斷有對有錯。幸運的是,他判斷錯的部分對大局無關痛癢,而判斷對的部分成為決定戰役勝負的關鍵因素。他認為這艘形影孤單的「巡洋艦」行色如此匆匆,一定是在竭力追趕主力部隊。於是他下令機群將航向由西北改為東北,悄悄尾隨這艘軍艦。這個稀里糊塗充當了美軍嚮導的,正是攻擊潛艇后急於重返大隊的「嵐」號驅逐艦。
10時整,透過天空疏散的雲隙,麥克拉斯基發現前方55公裏海面上出現了更多軍艦的尾流。2分鐘后,欣喜萬分的少校向「企業」號發出了令人振奮的接敵報告:「這裡是麥克拉斯基,發現敵艦。」出於未明原因,斯普魯恩斯和弗萊徹都未收到這封電報。很快,他聽到了參謀長勃朗寧的呼叫——「攻擊!重複一遍,立即攻擊!」事實上那是發給格雷的,但麥克拉斯基以為這正是發給自己的命令,於是複電:「照辦,立即就揍那幫狗雜種!」
麥克拉斯基萬萬沒有料到,此刻在他東面,「約克城」號飛行大隊已悄然接近戰場。這支編隊包括梅西少校的12架魚雷機、萊斯利少校的17架俯衝轟炸機,以及薩奇少校的6架「野貓」。由於阿諾德的準確判斷和彼得森的合理安排,「約克城」號飛行大隊高度協調,在發起攻擊之前,各中隊始終保持在彼此視野之內。雖然他們最後出發,但連預定航程未飛完就已發現目標。10時03分,一名魚雷機飛行員發現西北方向40~50公里處升起了大量黑色煙柱,無疑那裡剛剛發生過戰鬥,所有飛機立即右轉,快速向戰場衝去。
之前不論是中途島的5支攻擊部隊,還是「大黃蜂」號和「企業」號的魚雷機中隊,發起的攻擊都是一個作戰單位獨自發起,彼此之間既無配合也無協同。但是本次,從美軍航母最早、最晚出發的2支編隊戲劇性地同時抵達戰場。即使在一起配合訓練幾個月,也不可能達到如此高的默契度。他們擁有4個攻擊機中隊——2個俯衝轟炸機中隊、1個偵察轟炸機中隊、1個魚雷機中隊。這樣,在中途島海戰中,美軍終於有機會對敵發起一次高低結合的協同攻擊。眼看之前7個燒餅外加1道酸辣雞蛋湯還無法讓南雲吃飽,這美國人也真急了,索性一下子拋出4個燒餅——有薩奇戰鬥機護航的魚雷機中隊,我們不妨稱它為肉夾燒餅——還真一下子把日本人噎死了。這恰恰是4日上午美軍派出的最後幾個燒餅。
美軍2支編隊均未察覺到對方的存在,一直到發起攻擊那一刻。此時南雲機動部隊上空門戶洞開——這一空門正是中途島陸基航空隊和2支魚雷機中隊用生命和鮮血換來的。更巧合的是,美軍2支編隊恰好沿著完全獨立的2條軸線發起進攻,給日軍防守帶來了極大難度。況且3支轟炸機中隊位於高空,1支魚雷機中隊處於低空,不同高度、不同方向的多點進攻終於使日軍零戰的防禦達到了飽和。這是從早上到目前南雲部隊面臨的最嚴峻挑戰。美軍的巧合找不到任何理由,只能歸功於上帝的眷顧。「約克城」號航空長阿諾德中校在1965年接受採訪時自嘲,「這是最具狗屎運的一次協同攻擊」。亨德森、沃爾德倫、林賽及數十個年輕生命的鮮血澆灌的果樹,終於到了由麥克拉斯基、萊斯利採摘果實的時候了。
當時機動部隊上空有零戰36架,很快就增加到42架。這從側面說明日軍航母的飛行甲板仍在進行戰鬥機的起飛作業,而不是像淵田後來說的那樣在定位攻擊機。這些戰鬥機多數聚集在「加賀」號周圍,一部分正往東南追殺林賽機隊的倖存者,原田要小隊正在爬高試圖追擊格雷的「野貓」,它們幾乎全分佈在從西北到東南的軸線上。
就在此時,梅西少校率魚雷機隊突然從低空殺入戰場。與沃爾德倫、林賽不同,梅西有薩奇的「野貓」護航。「赤城」號上,遠遠瞥見攻擊再次降臨的增田禁不住慨嘆道,「這真是地獄般漫長的一天」。
梅西在「企業」號服役時曾參加了早期的歷次戰鬥,經驗豐富。1942年4月17日,他調任「薩拉托加」號魚雷機中隊隊長,與精明強幹的薩奇在戰鬥機護航戰術上有過密切的研究與合作。「野貓」要想與零戰對抗,只有飛得高一些才能獲得足夠的俯衝速度。薩奇派出2架「野貓」在750米高度緊貼雲層下方飛行,一旦遭日軍截擊迅速發出警報,他自己率其餘3架保持1500米高度,接到警報就立即向下俯衝發起進攻。區區6架戰鬥機保護一支魚雷機中隊肯定是不夠的,薩奇和梅西都有了必死的思想準備。
梅西的突然殺出立即引起了眾多日軍戰鬥機的高度關注。之前正追擊格雷和林賽機隊倖存者的零戰立即掉頭應對新的威脅。「築摩」號以主炮開炮的方式發出示警,西北到東南軸線上迅速出現了大批零式戰鬥機。此時在海面上,「嵐」號並未注意到身後那些不速之客,在10時11分從234度航向匯入主力艦隊。
梅西立即遭遇了類似沃爾德倫和林賽的盛情接待,他周圍出現了15~20架零戰。緊要關頭,薩奇率高空的4架「野貓」奮勇殺出——不知道格雷看到這一情景是何感受——愛德華·巴西特少尉的「野貓」很快被下方的零戰擊落。剩餘3架「野貓」使出了高級戰術動作「薩奇剪」,連續驅逐彼此機尾處追擊的敵機,並利用俯衝和翻滾優勢大偏角射擊迎面而來的零戰。日軍對這一戰術明顯極不適應,很難找到合適進攻角度,4架零戰被接連擊落。以寡敵眾的「野貓」對零戰造成了史無前例的重大傷亡,為同伴復仇馬上成為剩餘零戰的首要任務。日軍飛行員一味鬥狠的弊端再次顯現出來。他們的明智做法當然是留下少許零戰與毫無攻艦能力的「野貓」纏鬥,將主要火力對準美軍魚雷機。
就在薩奇與零戰纏鬥的同時,托馬斯·奇克和丹尼爾·薛地少尉的2架「野貓」繼續護衛魚雷機隊艱難前進,後者居然還忙裡偷閒擊落一架零戰。但寡不敵眾,到10時20分,梅西已完全失去了戰鬥機的掩護,但他也藉此獲得了足夠的操作高度,在此過程中僅損失了威斯利·奧斯馬斯少尉的魚雷機。梅西將攻擊目標對準了「飛龍」號。
「蒼龍」號的藤田立即撲了上來,這是他今天第三次升空。由於頭天晚上太激動沒睡好,藤田早上起晚了,連早飯都沒吃。他本想趁飛機加油補彈的機會填填肚子,一口飯還沒進口戰鬥警報就拉響了。他和2名隊友緊急升空,藤田單槍匹馬一口氣幹掉了4架「蹂躪者」。
隨著零戰不斷到來,先前的屠殺模式再次上演,攻擊林賽機隊的零戰瞬間達到了18~20架。日本人仍集中攻擊長機,梅西的飛機未能飛越驅逐艦的外圍防線就被擊落。他的僚機駕駛員最後看見他時,中隊長已爬出烈焰騰騰的座艙站在飛機殘存的翼上,卻因高度太低無法跳傘,只能隨飛機一同墜入大海。其餘魚雷機很快被撕裂為兩隊,第一隊在日軍的猛烈攻擊下僅剩1架,第二隊有4架頑強衝出重圍。
速度緩慢的魚雷機經過漫長飛行,直到10點35分才對「飛龍」號發起了進攻。長安指揮火炮猛烈開火,對來犯美機發射出一串串曳光彈。威廉·埃斯德斯上尉一馬當先,率殘餘5機向「飛龍」號奮勇投雷,其中1條魚雷因釋放裝置故障側翻進海里。山口的旗艦幾乎被魚雷的航跡包圍。加來艦長猛地把航母轉向右舷,2條魚雷從艦首方向一掠而過,另外2條從艦尾方向脫靶。埃斯德斯無暇觀察攻擊效果,他身邊到處都是零戰。雖然飛機遭受重創,但他仍幸運擺脫了追擊,最終在「約克城」號可觀察到的海面緊急迫降,晚些時候被「漢曼」號救起,機槍手因傷勢過重陣亡。在零戰和高炮聯合打擊下,梅西中隊只有2架飛機生還。
統算起來,當天從美軍3艘航母起飛的3個魚雷機中隊共有41架「蹂躪者」,最後僅4架返回航母,82名機組成員68人陣亡,僅14人僥倖生還,3位少校中隊長沃爾德倫、林賽、梅西無一倖免。血的事實證明,陳舊笨重的「蹂躪者」早已過時,應該儘早由「復仇者」替代。可惜了3位英勇的少校和那些年輕的生命。除「蹂躪者」本身的問題,他們在攻擊過程中受到了日軍的重點關照。其一魚雷機的攻擊需要在低空進行,在很遠距離上就已被敵人發現,日軍可以從容組織阻擊。其二日軍認為魚雷是最有效的攻艦利器,擅長魚雷攻擊的他們對魚雷戰術簡直著了迷,所以會集中力量對付美軍的魚雷機。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勇猛過人的藤田在沖入美機編隊中心獵殺魚雷機時,被己方高射炮火擊中,他的零戰瞬間起火。「飛龍」號的長安遠遠看見了這一幕,認為飛行員肯定無法倖免。藤田選擇了跳傘,此時他的零戰已墜至距海面僅200米。但藤田還是在飛機入海前的瞬間打開了降落傘。幸虧他穿著救生衣,才得以迅速浮出水面。他被降落傘的繩子纏住,掙扎了許久才脫身。
就在梅西魚雷機隊慘遭殺戮的同時,美軍3個轟炸機中隊的攻擊已取得赫赫戰果。俯衝轟炸機的攻擊必須選擇高空。看到梅西轉向北飛之後,萊斯利帶隊沿南雲艦隊東部邊緣同樣轉向北方,試圖尋找一處逆風的攻擊位置。飛行中的萊斯利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麻煩,飛機新安裝的電動投彈裝置出了故障。萊斯利示意各機做好投彈準備,同時按下了電動開關。他這一按不打緊,那顆炸彈不但未進入投彈位置,反而晃晃悠悠直接掉海里去了。另外3架飛機也出現了相同問題,4顆454公斤炸彈只在無關緊要的地方激起了4條衝天水柱。
萊斯利只好命令其餘同伴全部改用手動開關。進攻尚未發起,包括自己在內的4架飛機就自動解除了武裝,少校真是說多懊喪有多懊喪。側后的保羅·霍姆伯格少尉看到中隊長氣得狠拍自己腦袋。雖然飛機上還有機槍,但拿機槍掃射航母那樣的大傢伙,和拿匕首去戳坦克沒什麼兩樣。與格雷不同的是,已沒有炸彈的萊斯利毫無退意,毅然率隊奮勇前行。他想,日本人可不知道自己喪失了進攻能力,他的飛機就是到敵艦上空去轉一圈,也能分散敵人的注意力,給同伴創造更好機會,哪怕用機槍掃射幾把過過癮也行。
萊斯利錯誤地認為,肖特上尉的偵察轟炸機中隊就在身後。美國海軍軍事準則規定,如果2個中隊對2個目標同時發起攻擊,率先發力的中隊攻擊較遠的單位,後邊的中隊則攻擊較近的目標,這樣攻擊更加合理,敵人防守難度更大。鑒於此,萊斯利為自己選擇了較遠的「蒼龍」號。10時15分,他發電給身後並不存在的肖特:「你干左邊的那艘(『飛龍』號),我干右邊那艘(『蒼龍』號),如何?我這就要開始攻擊了。」未收到肖特的迴音讓他頗有些困惑,他不知道此刻肖特和他的機隊正靜靜地躺在「約克城」號甲板上生悶氣呢。萊斯利認為,沒有友軍同時攻擊其他誘人的目標是莫大的遺憾。不要遺憾,少校先生,你絕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你的兄弟們——麥克拉斯基、貝斯特、加拉赫很快也會幹起來的!
10時20分,萊斯利在無線電中聽到了梅西請求戰鬥機支援的狂呼,此時他已到達位於目標東北方的最佳攻擊陣位。萊斯利決定立即發起進攻,他將中隊分為3個小隊,開始對「蒼龍」號發出致命的一擊。
「蒼龍」號似乎並未覺察到危機的來臨,它正簡單地調整向東航行,準備在10時24分放飛零戰。這次轉向使它巨大的艦體恰好與美機飛行方向平行,對俯衝轟炸機來說是再好不過的攻擊機會,可以保證投放的炸彈有最大的命中概率——魚雷機的最佳機會則是與攻擊目標垂直。當日軍瞭望哨發出「敵俯衝轟炸機,注意雲間空隙」時,為時已晚。1架「無畏式」從陽光中俯衝過來,沿40度仰角從右向左直撲「蒼龍」號。當飛機俯衝至5000米高空時,後邊500米外的另一架飛機也出現了。炮長金尾良一發出了聲嘶力竭的狂呼:「瞄準敵機,開火!」「蒼龍」號迅速向左轉舵,右舷高炮全部噴出火舌。對此,美國人全然不顧,轟炸機機翼上反射著金光,以完美的俯衝姿勢「無所畏懼」地沖了下來——「無畏式」果真是名副其實!
萊斯利率先駕機俯衝,可惜無彈,他只好用機槍向艦橋掃射。尷尬的事情再次發生,機槍卡殼。少校只好在航母上空一掠而過,飛向東南。這樣引領機隊進攻的任務光榮地落在了霍姆伯格頭上。在大致沿艦尾到艦首方向飛行時,少尉從瞄準器中看見了甲板上那個巨大的太陽。他俯衝的時間比通常要長,到大約60米高度才向上拉起。日艦兩舷高炮齊鳴,少尉感到似乎有一塊彈片擊中了飛機,但他的俯衝依然完美無缺。飛離該艦時,他看見敵航母中彈爆炸,烈焰騰騰。艦上正在起飛的一架零戰也被爆炸產生的巨大氣浪掀入大海。
又有7架轟炸機接連投彈。副中隊長德威特·沙姆韋上尉後來說:「又有5顆炸彈命中目標,3顆差點命中。」這話說得稍有些過了,事實上投向「蒼龍」號的炸彈只有3顆命中,但這已足夠日本人受了。萊斯利中隊攜帶的都是454公斤重磅炸彈,3顆炸彈讓「蒼龍」號受到了極大損傷。第一顆炸彈落點距一號炮台很近,把周圍的一切炸得粉碎。12米外的飛行員待命室前部艙壁全被炸碎,熊熊火焰躥出了船艙。第二顆炸彈穿透飛行甲板中央直達機庫爆炸,滾滾濃煙迅速冒了出來。第三顆炸彈擊中船尾飛行甲板,爆炸閃出刺眼的金光,航母整個上層建築頓時籠罩在一片煙霧之中。放眼四望,金尾眼中一片血紅,到處都是高炮手、地勤人員的屍體和殘肢斷臂,他甚至懷疑自己是「蒼龍」號唯一的倖存者。
「蒼龍」號是日軍參戰航母中最小的一艘,結構輕巧,一旦中彈,就會造成不可修復的結構損傷。它的機庫分為3個防火區,美軍轟炸機恰好在每個分區都投中了炸彈,這使日軍在某一局部控制火勢的可能性不復存在。大火籠罩了整艘航母,熊熊烈火燒得噼啪作響。艦長柳本柳作站在艦橋右側的信號台上,大聲發號施令展開營救,同時懇請艦上的人要愛惜生命。甲板燙得像燒紅的煎鍋,機庫甲板門被燒得熔化捲曲起來,活著的人都逃上了甲板。錨機甲板成了臨時露天醫院,醫生和衛生兵像機器人一樣忙碌著,冒著嗆人的煙霧給重傷號打針,包紮止血。前甲板聚集了大批水兵。一聲劇烈的殉爆將許多人掀進海里,其中也包括金尾。他本能地伸手抓住了一根繩子,卻未能阻止身體繼續下滑,最終撲通一聲掉進了海里。這時候,金尾才想起自己只會打炮不會游泳,於是只好緊緊抓住繩子待在那裡,連繩子另一端系在哪裡都不知道。
最後4架美機沒有繼續向「蒼龍」號投彈,避免了珊瑚海海戰時向「祥鳳」號的屍體繼續捅刀的浪費現象。埃爾德、庫納兩少尉看到戰友的攻擊卓有成效,那艘接連中彈的航母已在劫難逃,就想在「1艘擔任快速救援的輕巡洋艦」身上試試運氣。他們聲稱有「1顆炸彈近距離脫靶,1顆擊中尾部甲板」。實際上,他們攻擊的是「磯風」號驅逐艦,只有1顆炸彈差點命中,落在「磯風」號艦尾之外。懷斯曼上尉和巴特勒少尉對1艘他們認為是戰列艦的大艦發起了攻擊,並說「有1顆炸彈命中艦尾,還有1顆近距離脫靶」,事實上2顆炸彈均未命中。這天日軍護航艦隻的運氣似乎都特別好。
萊斯利中隊僅憑一輪攻擊就癱瘓了「蒼龍」號,戰果輝煌。與此同時,「企業」號的2個轟炸機中隊也從西南方向悄然殺入戰場。日軍戰鬥機注意力大都集中在梅西中隊身上,麥克拉斯基因此得以毫無障礙地衝破了日軍護航艦隻的封鎖線。對他們的到來,既沒有「利根」號和「築摩」號的火炮示警,也沒有驅逐艦的報警煙霧。
藍眼睛的貝斯特年齡不大,卻有著豐富的作戰經驗。在飛向目標過程中,克羅格少尉向中隊長打信號說「氧氣用盡」。貝斯特本可指示其退出戰鬥返航,但他並沒那樣做。貝斯特知道加拉赫的偵察轟炸機只帶了227公斤炸彈,因為他們是第一批起飛,甲板上還沒有可供攜帶單重454公斤炸彈飛機起飛所需的足夠空間,只有自己的飛機才攜帶了454公斤炸彈。一倍重量對敵艦的殺傷力至少要增加好幾倍。貝斯特未批准克羅格帶炸彈返航,而是率隊下降到4500米高度。然後他摘下氧氣面罩,示意隊員也可以這樣做,不會出現任何危險。這樣一來,他的中隊就比麥克拉斯基飛得更低、更前,也就看不到大隊長發出的信號了。
出現在麥克拉斯基視野中的是日軍2艘航母。左邊1艘較近,右邊那艘較遠——它們分別是「加賀」號和「赤城」號。按照美國海軍軍事準則,貝斯特無疑應攻擊「加賀」號,加拉赫則攻擊南雲旗艦「赤城」號。
麥克拉斯基不久前才換飛轟炸機,對軍事準則的理解可能還不如部下。攻擊在即,少校適時通過無線電發布了戰鬥命令:加拉赫攻擊距離較近左手邊的「加賀」號,貝斯特則攻擊較遠右手邊的「赤城」號。諸事順利,麥克拉斯基感到非常滿意,決定帶自己的3架飛機隨加拉赫一起進攻。隨後他打開了俯衝襟翼,電令僚機駕駛員:「厄爾,跟我沖!」
遺憾的是,麥克拉斯基的命令不知不覺中違反了美國軍事準則。按照準則,加拉赫應攻擊較遠的「赤城」號。在準備發起俯衝時,麥克拉斯基尚不知道貝斯特和加拉赫已把攻擊目標對準了同一艘航母。
按軍事準則,貝斯特認為後到的自己應攻擊較近的「加賀」號。由於他同時致電大隊長明示自己的攻擊目標,雙方同時發報干擾了信號傳送,導致貝斯特並未接到麥克拉斯基的命令。這就導致2個中隊的轟炸機都跟著麥克拉斯基一起俯衝,也就是男女老少齊上陣——「老姑娘」(「加賀」號)已在劫難逃!
10時19分,「飛龍」號的瞭望哨遠遠看到,有美轟炸機從4000米高度向左急轉,緊接著向「加賀」號發起了俯衝。在得知那艘航母的高炮依然在低角度之後,山口立即命令向「加賀」號發出示警信號:「敵俯衝轟炸機在你艦上空。」「加賀」號很快回復確認接到警報。山口用望遠鏡看過去時,那艘航母所有火炮已向襲來者猛烈開火,但顯然已太晚了。
當時「加賀」號已完成了左轉向,處於逆風飛行,試圖放飛更多的零戰。眼見美機突然向左舷衝來,艦長岡田立即向右急轉。美軍戰機輕鬆越過護航艦隻警戒線,現在孤立無援的航母只能依靠自身防空火力了。飛行長天谷孝久對美軍的出色戰術讚嘆不已:「他們順著陽光,利用間歇雲的掩護向我們俯衝,這個戰術實在高明!」
2個中隊幾乎所有力量都參與了進攻,「加賀」號上空排隊等著撂炸彈的飛機達到了驚人的25架。岡田的操艦看似效果明顯,美軍投下的前3顆炸彈全部落空,近失彈激起的巨大水柱將幾名水兵掀入海中,但「老姑娘」的好運至此戛然而止。
第四顆炸彈是加拉赫上尉投下的。他的瞄準點是甲板上那個血紅的太陽——直徑足有15米。日軍偷襲珍珠港時加拉赫恰好在現場,從看到「亞利桑那」號被炸得「血肉模糊」那一刻起,他就立誓要幹掉1艘敵軍航母為之報仇,現在機會終於來了。上尉在550米高度投彈后迅速拔起,幾乎把身後的機群都衝散了。雖然以前他曾多次告誡部下絕對不能那麼做,但是此刻,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投下的那顆炸彈越來越小。通信參謀三屋靜水站在離指揮塔不遠的甲板上,俯衝轟炸機刺耳的尖叫聲越來越近,令人魂飛魄散。三屋迅速在甲板上卧倒,此時是6月4日10時22分。
炸彈準確落在飛行甲板後半部,那裡迅速騰起了一股黑煙。欣喜萬分的加拉赫忍不住叫了出來:「『亞利桑那』號哇,我想你!」爆炸地點位於靠近機庫甲板上方的船員艙後邊,生活區很快燃起熊熊大火,落點附近除3人外無人倖存。天谷在飛行平台上看到,機械長山崎虎男在爆炸中完全化為齏粉。三屋疾步衝上艦橋,發現艦長站在那裡直愣愣地仰望著天空,似乎在尋找炸彈的來處。岡田讓他去檢查一下船尾的損傷情況,並儘快回來彙報——這是岡田發布的最後一道命令,也變相救了三屋的命。
第五、第六顆炸彈接連落空。第七顆直接掉進了升降機里,在機庫內的機群中爆炸。這些飛機都已加油掛彈,準備提升到甲板參加第二波攻擊,但命運決定它們永遠不會起飛了。第八顆炸彈擊中了三屋剛剛離開的艦橋,從上層建筑前半部飛出了無數碎片,只剩下了鋼筋骨架。這顆炸彈導致「加賀」號死亡軍官比其他3艘航母加起來還多。除岡田外,副艦長川口正雄、炮長宮野豐三郎、航海長門田一二、通信參謀高橋秀和悉數陣亡。「加賀」號損失的佐級軍官達到10人。「飛龍」號只有艦長加來陣亡,「蒼龍」號是艦長柳本、機械長和另一名中佐。「赤城」號軍銜最高的陣亡者是工程軍官杉浦京三。
第九顆同時是命中的第四顆炸彈落在軍艦中段左舷處。航母很快開始傾斜,電力動力中斷,甲板上到處大火肆虐,水兵開始像下餃子一樣往海里跳,以免被蔓延的大火活活燒死。通向下層的通道被大火封閉,許多人被封在下邊。
受火炮指引儀保護,天谷僅被飛舞的彈片擦傷。他用傳聲筒向艦橋呼喊,毫無迴音。跑上艦橋上的天谷看到了一幅屍體枕藉的悲慘場景,那裡已沒一個活人。此時天谷尚不知道,他已是這艘航母的最高指揮官了。
損控指揮官國貞義雄發現,面前的局勢已無可挽救。爆炸產生的劇烈震蕩摧毀了兩舷消防水管,抽水用的緊急備用發電機也被炸得粉碎。航母已完全喪失了滅火能力。更糟的是,機庫里凌亂擺放著大批未來得及放回彈藥庫的炸彈和魚雷。後來國貞統計大約有20條魚雷、28顆800公斤炸彈和40顆250公斤炸彈,爆炸量合計超過36000公斤。輸油管道被炸裂,加滿油的轟炸機和魚雷機周圍有多達10000加侖航空汽油,油料在到處肆意流淌。由於周圍溫度極高,航空汽油正以極快的速度揮發。所有人都清楚,災難性的殉爆即將來臨。
「赤城」號上的隨軍記者牧島定內目睹了「加賀」號的緊急規避,他幻想或許它能逃過一劫。「加賀」號不會被擊中,它是有神靈保佑的。隨後他看到了那裡發生了一系列爆炸,橙色火焰包圍了艦橋。牧島閉上眼睛不敢看了,哭了:「它最後還是沒挺住!」
「加賀」號上很快誘發了一系列驚天動地的殉爆。一個巨大的橙黑色蘑菇狀火球直衝雲霄——這樣的爆炸接連發生了不止6次。不遠處,「榛名」號艦長高間完一度認為,那艘艦上很可能已無人在爆炸中倖存。那一場景連空中的美軍飛行員俯瞰下去都驚得目瞪口呆!
對「蒼龍」號和「加賀」號發起俯衝的「無畏式」都達到了兩位數,但攻擊「赤城」號的美機只有區區3架。「赤城」號的不幸「罹難」得益於貝斯特上尉的靈機一動。按照自己對軍事準則的理解,貝斯特本擬率隊攻擊「加賀」號。但就在發起俯衝的一剎那,他看到麥克拉斯基和加拉赫已對「加賀」號發起了攻擊,身後的一眾弟兄也蜂擁而上,上尉臨時改變了主意。
作為一名出色的俯衝轟炸機飛行員,貝斯特以作戰勇敢和技術高超著稱。「企業」號的機械長詹姆斯·默里少校曾這樣評價他,「沒有人能比貝斯特俯衝的角度更陡,保持的時間更長」。看到攻擊「加賀」號的飛機已足夠多,貝斯特決定暫緩進攻,在原有高度上觀察一下再做定奪。眼見「加賀」號接連中彈燃起了熊熊大火,貝斯特臨時做出決定,轉而攻擊另一艘被大家忽略的航空母艦——那正是南雲的旗艦「赤城」號。貝斯特極力想通過無線電召集部下:「一小隊,二小隊,跟我到這邊來,別放跑了這艘航母!」可能因為人家麥克拉斯基官大、號召力強,也可能大家急於發起俯衝沒有聽見,跟隨貝斯特俯衝的只有埃德溫·科勒爾和弗雷德里克·韋伯兩位少尉——這支小小機隊將對「赤城」號發起本次戰役最漂亮、性價比最高的一次進攻。
按道理3架飛機攻擊1艘重型航母得手的概率實在不大,但貝斯特還是想碰碰運氣。當時另2架飛機分別位於他兩側約30米,貝斯特於是率兩機從左舷向「赤城」號發起了80度角俯衝。他瞄準了航母的島式建築,另兩人分別對準甲板上停放的一架戰鬥機和艦首巨大的「日之丸」投彈。
「加賀」號的悲慘命運把草鹿驚得目瞪口呆,以致他根本未注意到美機已向自己撲來。旗艦上大部分人都在關注美機對「加賀」號的進攻,貝斯特突如其來的進攻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飛行甲板上,木村惟雄正在加速準備升空——這也是「赤城」號這輩子放飛的最後一架飛機。此時一名觀察哨大聲喊道:「俯衝轟炸機!」聲音中帶著絕望和恐怖,甚至壓過了甲板上飛機發動機的轟鳴。淵田本能地抬起頭,只見3架飛機筆直地沖了下來,中間那架似乎直衝向他所在的位置。美機的黑影由小變大,突然從上邊掉下來3個黑點,好像用繩子拴著似的悠悠蕩蕩朝「赤城」號飄然而下。炸彈!淵田本能地立即卧倒,小心翼翼地爬到飛行指揮所的一塊防彈護板後面。
青木迅速操艦實施規避。但他很快發現,規避速度僅33節的魚雷容易,但要避開250節的俯衝攻擊幾無可能。突如其來的攻擊甚至使「赤城」號和「野分」號的高炮來不及開火——有「三大祥瑞」之一補槍王「野分」號擔任貼身護衛,「赤城」號死得一點都不冤。青木只好右轉舵將船舷對著美機,這是規避俯衝轟炸的最佳方式。艦首先向北後轉向東,在海面上畫出了一個大圓。
第一顆炸彈落在距離左舷5~10米、島式建筑前面的大海里,激起的水柱高過了艦橋,濺到了上層建築最高端的無線電天線上,艦橋上所有人都被淋了個落湯雞,個個臉色發紫。淵田清楚記得當時的情景,「南雲及眾幕僚驚而不慌」。
第三顆炸彈擦著船舷落入艦尾一側的海中,爆炸衝擊波將飛行甲板邊緣向上抬起,遠看似乎獲得了命中。實際上,兩位少尉投出的炸彈均未命中,毀滅「赤城」號的第二顆炸彈是貝斯特上尉投出的。這顆454公斤炸彈落在中間升降機靠近船尾方向的邊緣,穿透飛行甲板在停放魚雷機的機庫上方爆炸,升降機被炸得像一塊燒卷了的玻璃板一樣塌進機庫。爆炸產生的巨大氣浪將甲板上的1架戰鬥機掀進大海。飛行長增田高聲呼喊:「躲開!沒事的人統統躲開!」
源田回憶「自己起初並不十分擔心」。在他眼中,美軍俯衝轟炸機也許不太好對付,但未必會比魚雷機強到哪裡去。當劇烈的爆炸聲清晰傳來時,他依然保持著難得的鎮定,只是想「『赤城』號也中彈了」。他感覺有些遺憾,但確信自己仍不會落敗,因為他們還有「飛龍」號和「蒼龍」號。
源田的樂觀並非毫無道理。通常情況下,像「赤城」號這樣的重型航母挨上兩三顆炸彈斷不至於喪命。果不其然,「赤城」號並未立即燃起大火,但爆炸摧毀了機庫和升降機之間的防火簾,炸毀了毗鄰的40毫米高炮彈藥庫。由於升降機阻擋,滅火隊員很難到達火焰位置。糟糕的是,附近有18架已加油掛雷的魚雷機,那些更換下來的重磅炸彈尚未來得及送回彈藥庫。這些炸彈很快被誘爆,劇烈爆炸加上飛機起火后引發的連鎖反應,轉眼之間將「赤城」號變成了「一個烈火熊熊的地獄」。
每發生一次爆炸,「赤城」號龐大的軀體就劇烈顫動一下,約200人被爆炸產生的巨大氣浪掀進大海。消防隊在熾熱的氣浪面前束手無策。10時29分,青木下令放水淹掉彈藥庫,由於倉庫閥門受損無法實施。10時32分,消防隊開始用低層機庫的二氧化碳滅火,毫無效果,局面很快無法收拾。10時42分,舵輪系統損壞導致主機停車,「赤城」號漸漸在海上停了下來。
淵田蹌蹌踉踉走下扶梯,來到飛行員待機室。他發現那裡擠滿了從機庫和甲板上撤下來的嚴重燒傷者。他問一名救護隊員怎麼不把他們送到病員艙,那人告訴他下面各層都已起火。淵田想回到艙室搶回自己的東西,很快被烈火和濃煙擋了回來。此時他想,自己和源田如果沒上來參加指揮,而是舒舒服服躺在病床上,這時候應該已經成骨灰了。
淵田恍恍惚惚再次回到艦橋,看到不遠處的「加賀」號和「蒼龍」號上同樣濃煙滾滾,那恐怖的一幕令他不寒而慄。此時,他看到同樣灰頭土臉的源田,兩人曾無數次分享過勝利的喜悅,現在該共擔失敗的憂愁了。源田瞧了淵田一眼,只說出了一句話,「我們搞砸了」。
從10時22分至28分,在決定性的7分鐘里,美國人一通王八亂拳打死了老師傅!南雲剎那間損失了3/4的航空母艦,也徹底輸掉了這場戰役。他本人也被這歷史上最驚人的逆轉驚得目瞪口呆。幾分鐘前,他還試圖通過消滅美軍航母和削弱中途島來鎖定勝局,眼下他卻不得不尋求自保了。風光無限的第一機動部隊現在只剩下山口的「飛龍」號了。
就在日軍苦苦掙扎的同時,扔完了炸彈的美國人已打得勝鼓班師回朝。相比損失慘重的魚雷機隊,厥功至偉的俯衝轟炸機損失小得多。萊斯利中隊是最幸運的,在作戰中無一損失,以整齊的編隊勝利飛回「約克城」號上空。萊斯利想不到的是,他們並未受到應有的歡迎,航母拒絕英雄回家——此時「約克城」號正在遭受「飛龍」號的瘋狂進攻。萊斯利和霍姆伯格因油料耗盡在「阿斯托利亞」號附近迫降,驅逐艦迅速救起了他們。
麥克拉斯基運氣就差多了,加上後來因油料耗盡迫降海上的,「企業」號共損失「無畏式」21架。麥克拉斯基被2架零戰逐出了戰場,他的機槍手擊落其中1架后,另1架就不再追了。在指定返航點並未發現「企業」號,他致電道少校詢問「返航點是否已改變」,道說「新會合點在前方60海里處」。飛完剩餘航程后,麥克拉斯基只剩5加侖燃油。在降低高度時他首先發現了較近的「約克城」號,因急於向斯普魯恩斯彙報,他繼續飛回「企業」號降落,油箱余油僅夠浸濕一條領帶。看見他左手在滴血,一名參謀驚呼道:「我的天,麥克,你挂彩了!」他被立刻送往病員艙,雖傷勢不重,卻被禁止參加以後的戰鬥。
戰役中的出色表現為麥克拉斯基贏得了「海軍十字勳章」。美國海軍航空兵每年頒發的「最佳攻擊機中隊獎」後來取名「韋德·麥克拉斯基獎」。戰爭後期,他出任護航航母「科雷希多」號艦長,1956年以少將軍銜退役,美軍1艘導彈護衛艦以他名字命名,舷號FFG-41。
克拉倫斯·迪金森上尉滿懷喜悅心情返航,他對自己的表現非常滿意。珍珠港遭襲那天,他是從「企業」號提前返港的飛行員之一,遭到日軍零戰追殺,最後幸運在瓦胡島上空跳傘保住性命。這次終於報仇雪恨了,擊中「加賀」號的炸彈其中1顆是他投下的。由於液壓表出現故障,他迫降在距「企業」號40公里的海面上。讓他開心的是,一艘看上去非常面熟的驅逐艦快速駛來,那是他轉行飛行員前服役2年的「菲利普斯」號。發現救起來的飛行員竟是老熟人,激動的水兵拿來了乾衣服和酒,圍著他提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問題。
喬·彭蘭德上尉運氣就差一點,在距航母不到50公里處發動機熄火,他和機槍手赫德二等兵只好爬上了救生筏,一直漂到第二天下午才被「菲利普斯」號救起,當時迪金森倚在護欄上幫忙把他倆拉了上來。托馬斯·拉姆齊少尉和機槍手謝爾曼·鄧肯二等兵更倒霉,在海上漂了6天後才被1架「卡塔琳娜」救起。拉姆齊艱難爬上飛機向施救者致謝,發現飛行員竟是他在密西西比州比洛克西上中學時的摯友奧古斯特·巴思,兩人畢業后還沒見面呢!這種情節,以前只在影視劇或小說中才會出現。
貝斯特降落時油箱尚餘30加侖汽油。但這位優秀的飛行員之後再也不能為海軍服務了。那天上午,他檢查氧氣瓶有無苛性鈉外溢現象,剛吸第一口氣就聞到一股濃烈的汽油味。第二天他就不斷咯血,醫生判斷是潛伏多年的肺病發作了。長期住院治療后,他因身體不合格從海軍退役。但這已足夠我們記住他了,正是他的靈機一動擊沉了「赤城」號。
並非所有人都能幸運回來。查爾斯·威爾上尉的4架「無畏式」被太平洋無情吞噬,沒有人再見過他們。不少飛機是非戰鬥損失,斯普魯恩斯因此認為參謀部估計預定返航位置的失誤是釀成慘禍的主要原因,參謀長也未及時將新位置發給飛行員。他對勃朗寧的信任從此大打折扣。
當天上午,美軍3艘航母損失艦載機70架——戰鬥機12架、俯衝轟炸機21架、魚雷機37架,打出的第一拳折損率超過40%。幸運的是,飛行員損失率要低得多,很多人得到了及時營救,其中「卡塔琳娜」功不可沒。由於萊斯利和霍姆伯格迫降海上,所有9個攻擊機中隊只剩肖特中隊完好無損。但因日軍3艘航母已經報廢,現在美國人已穩據上風,他們依然可以集中派出超過60架俯衝轟炸機的攻擊力量。更關鍵的是,他們有3條完好無損的飛行甲板,一旦1艘航母出現意外,飛行員依然能夠安全回家——這還不包括中途島的機場。美國人有了更大迴旋餘地,這一優勢將在隨後的戰鬥中明顯顯現出來。
「赤城」號上,草鹿向南雲提出應把將旗轉移到其他艦上,第一機動部隊暫交第八巡洋艦戰隊司令官阿部弘毅指揮。只要司令部完好無缺,他們就能以「飛龍」號為核心繼續作戰,最好能打一場自己擅長的水面夜戰。
隨後就發生了令人不愉快的事情。南雲拒絕那麼做,草鹿催促了兩三次都沒用。不知道是身心交瘁還是對戰局仍抱有希望,這位開戰以來一直把歡樂建立在別人痛苦之上的機動部隊司令官,堅定地站在一個羅盤旁邊,一動不動,口中不斷念叨「時候還未到」。草鹿無法說服固執的南雲,此時他「海兵」的同學青木走了過來,對他厲聲呵斥道:「參謀長,我是艦長,將對『赤城』號負全部責任。你們留在此處毫無益處,現在我命令你和南雲長官儘快離艦,以便繼續指揮整支艦隊。」
聽了青木的話,草鹿鼓足勇氣對南雲提高了嗓門:「我們大部分軍艦完好無損,還要繼續戰鬥下去。你是機動部隊司令官,不是艦長。如果你和航母一起陣亡,艦隊將失去統一指揮,後果不堪設想。請將軍以大局為重儘快轉移。」南雲勉強做出妥協,同意由人營救離艦。
但南雲的決定明顯太晚了。副官西林向下尋找出路,發現艦橋扶梯已被大火封鎖,無法逃生,唯一出路只剩艦橋前面的窗戶。「把玻璃打碎!」草鹿喊道。有人上前把玻璃擊碎,找來兩根繩子系在窗框上,大家就這樣抓住繩子往下滑。窗戶每條邊僅50厘米,瘦小的南雲在西林幫助下敏捷地鑽了過去。但草鹿身材壯碩,在眾人推搡下才勉強擠過。不知是因為像塞子一樣被突然推出,還是平時養尊處優疏於鍛煉,草鹿直接掉在下邊的消防平台上,雙手擦破,腳腕扭傷,左腳鞋子也不見了。開戰以來威震天下的南雲、草鹿,竟淪落到鑽窗戶爬繩子逃命的尷尬境地,那樣子真是說多狼狽有多狼狽!
作為「赤城」號的飛行隊長,淵田並非機動部隊司令部成員,按道理他是不應跟南雲一起離開航母的。有病肯定不是理由,當時艦上負傷快死的人多了!但淵田還是覥著臉撤了下來。可以看出,所謂武士道在他身上是不存在的。當淵田最後一個往下滑時,繩子已著火。轟隆一聲爆炸使「赤城」號猛烈顛簸了一下,淵田被高高拋到半空又重重摔在甲板上,腳踝和腳跟都摔傷了。兩名水兵從濃煙中衝出把淵田抬進繩網,然後盪到救生艇上。小艇拉著南雲、草鹿及眾參謀一起向「長良」號駛去。
草鹿在離開艦橋前已令距離最近的驅逐艦前來接應,但「野分」號艦長古閑孫太郎並未將南雲等人接走,因塊頭更大的「長良」號趕了過來。作為第十驅逐艦戰隊旗艦,它的通信設施遠比驅逐艦好很多,草鹿於是選擇「長良」號作為第一機動部隊的臨時旗艦。
救生艇在海上顛簸前行。記者牧島挨著源田坐著,照相機、膠捲和隨身物品全丟了。源田低頭自言自語:「如果『翔鶴』和『瑞鶴』在這兒,就不至於落得如此慘敗了。」牧島顯然聽到了源田的話,愕然環顧四周,想看看南雲和草鹿是否也聽見了。源田說出「慘敗」一詞著實讓牧島吃驚。旁邊的森田看了看源田,冷靜地說,「這一仗的結果將決定日本的命運」。所有人都猛然抬頭,但誰都沒吱聲。
南雲仰起花白的平頭,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自己曾驕傲地在上面發號施令的「赤城」號,緩緩低下頭去。牧島覺得南雲臉上的皺紋一下子變得更深了,「他似乎在為那些死去的亡靈在默默祈禱」。
11時27分,救生艇在「長良」號左舷靠定,第十驅逐艦戰隊司令官木村進、「長良」號艦長直井俊夫在後甲板迎接了南雲、草鹿一行。南雲提出,讓輕巡洋艦拖著「赤城」號離開戰場。木村勉強接受了建議,同時委婉表示「那樣做會十分麻煩」。
因腳踝受傷站立不穩,草鹿是被一名水兵背上來的。即使到了此時,草鹿第一道命令竟是在艦上儘快找一面代表南雲的中將將旗。這就像一個三天沒喝水的人還要挑剔喝百歲山還是娃哈哈一樣讓人不可思議。「長良」號之前顯然很少接待像南雲這樣的「大人物」,艦上根本找不到中將將旗。草鹿於是向木村提出,能否將他的將旗稍加改造,去掉下邊紅邊臨時湊成一面中將將旗——中將將旗比少將將旗就少下邊那道紅邊。官大一級壓死人,木村只好表示同意。後來,一個日本史學家說:「這樣改出來的旗子顯然效果很差,但現在機動部隊的狀況比那面破敗的將旗也強不到哪裡去。」隨後,輕巡洋艦上徐徐升起了一面遠看很像近看不是的中將將旗,名不見經傳的「長良」號現在是第一機動部隊的旗艦了。
關於第一機動部隊遭到的突如其來的打擊,文采斐然的淵田曾有過生動的描述,就是被經常提到的「命運五分鐘」。淵田在戰後與奧宮正武合著的《中途島海戰——改變帝國命運的戰役》一書中寫道:
決定命運的五分鐘:在敵魚雷機隊進攻時,我4艘航空母艦一直在繼續進行反擊敵人的準備。飛機一架一架從機庫里提上來,迅速在飛行甲板上排好。必須分秒必爭。10時20分,南雲中將下令,一旦準備工作完成,飛機立即起飛。在「赤城」號甲板上,全部飛機都已發動了。龐大的航空母艦開始逆風航行。五分鐘之內,全部飛機都能起飛。五分鐘!誰能料到在這短暫的五分鐘之間,戰局會發生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呢?
能見度良好。雲高3000米,雲層偶爾散開,給敵機接近提供了很好的隱蔽條件。10點24分,從艦橋話筒里發出了開始起飛的命令。飛行長搖動著小白旗,第一架零式戰鬥機開足馬力飛離了飛行甲板。突然瞭望哨喊道:「俯衝轟炸機。」我抬頭張望,看到3架黑色敵機朝「赤城」號垂直俯衝下來。一些機關炮開始向敵機猛烈射擊,但為時已晚。這些美軍「無畏式」俯衝轟炸機的巨大黑影越來越大。突然,許多黑色東西從機翼下凄厲地搖晃而下。炸彈!筆直地就要落到我頭上!我本能地卧倒,爬到飛行指揮所的防彈護板後面。
這就是淵田描繪的,在之後半個世紀被普遍認可並廣為傳誦的「命運五分鐘」。
對淵田的描述日本人肯定相信。作為戰敗者,他們在極力尋找一種心理安慰,尋找著我們通常所說的「要不是……」。淵田言外之意就是:勝利本屬於我們,我們離勝利只差五分鐘,美國人的勝利不過是僥倖而已。
美國人應該也相信。作為勝者,他們可能更寬容大度一些,反正已經贏了。反過來說,從主觀上他們也願意接受這樣的說法:我們的勝利是多麼來之不易呀!美軍後來的普遍說法是:一群優秀的戰士,「憑藉勇氣、堅忍和運氣,在失敗邊緣反敗為勝」。正是我們前仆後繼、不畏犧牲的殊死攻擊,才有了來之不易的勝利,原來我們距失敗只有五分鐘。這種說法間接支持了淵田的謊言。歷史通常由勝利者書寫,失敗者會失去說話的權利。戰後,美國人過分渲染中途島海戰的「以弱勝強」或者「奇迹」,可能正出於這種心理。
像老酒這樣的吃瓜群眾更應該相信。作為「赤城」號飛行隊長,開戰以來幾乎參加了所有戰鬥的淵田,有機會接觸到高層的軍事機密,甚至有可能直接參与。由於山本、南雲、山口都沒活過戰爭,草鹿當時的記錄已流失或回到日本後主動銷毀,淵田和源田就成了現場少數倖存下來的高級軍官,只有他們才最清楚當天發生的事情。加上淵田口才極好,文筆絕佳,他自然就成為現場最理想的敘述者。我們可以這樣反問,如果你連淵田的敘述都不信,那你信誰?有本事你說說,有人信嗎?暫時拋開美國盟國和日本敵國的因素,從站著說話不腰疼的角度,我們也希望戰爭更加激烈、精彩、充滿變數。淵田的描述就像一部好萊塢大片——不,肯定比大片更精彩、過癮、刺激!
對淵田的精彩描述,歷史曾一度選擇了相信——且長達半個世紀之久——但最終選擇了不信,因為那並非事實。金子終究要發光的,真相終究也會大白的。老酒認為,證明淵田謊言的理由有以下7點。
一、在此之前,日軍航母飛行甲板一直處於忙碌狀態。從8時37分開始,「赤城」號一直在進行零戰的起降。9時之前是回收從中途島返航的飛機,9時10分回收零戰,9時32分零戰升空,9時51分回收零戰,10時06分零戰升空,10時10分回收零戰。上述數據並非美軍提供,而出自於1944年在塞班島發現的《南雲報告》,其時南雲已自殺身亡。
二、時間根本來不及。如淵田所言屬實,10時25分日軍攻擊機已在甲板上完成定位。就是說,從10時10分至25分,日軍就將所有攻擊機在甲板上完成定位並開始暖機,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一等飛曹田中克視、大原廣司和岩間品次都直接否認了淵田的說法,認為「赤城」號絕不可能在戰鬥機降落15分鐘內完成上述工作,這一過程至少需要45分鐘,甚至更多。事實上,當時「赤城」號攻擊機的起飛準備尚未開始,其他3艘航母也大抵如此。當時日軍航母甲板上可能有飛機,但只能零戰。「加賀」號和「蒼龍」號的零戰在10時升空,「飛龍」號是10時13分,最後「赤城」號是10時25分。
三、美軍飛行員的證詞。貝斯特上尉在戰鬥報告中提出,在攻擊「赤城」號時,飛行甲板尾部只有六七架戰鬥機,佔據了大部分飛行跑道,其中1架在他俯衝時起飛。萊斯利少校在6月7日提供的報告中寫道,他根本沒有在「蒼龍」號甲板上看到任何飛機。保羅·霍姆伯格少尉說,他看到有零戰起飛,但甲板上肯定沒有攻擊機。
四、現場日軍飛行員的證言。「加賀」號飛行員森永隆義記錄,當遭受攻擊時,航母甲板上只有2~3架戰鬥機,處在船尾甲板上,魚雷機飛行員此時仍在待機室里。源田的助手吉岡忠一在戰後委員會提問時乾脆回答,「所謂的命運五分鐘純粹是胡扯」。
五、官方說明。日本官方《戰史叢書》里明確寫道,敵機攻擊時所有航母甲板上除幾架零戰之外沒有其他飛機,所有攻擊機此時尚在機庫里。
六、飛行員傷亡數字旁證。中途島海戰日軍損失飛行員110人——「赤城」號7人、「加賀」號21人、「蒼龍」號10人、「飛龍」號72人。其中74人死於攻擊或護衛航母的空戰,36人死於航母上的事故。加上11名水上飛機機組成員,日軍在海戰中總計損失航空兵121人。可以看出,之所以「飛龍」號的死亡人數佔了總數的65%強,是因為他們在空襲中途島的戰鬥中損失最大,而且作為「命運七分鐘」后的唯一倖存航母當天下午對美軍發起了絕命反擊。如果像淵田所言,當時「赤城」號甲板上排滿了準備起飛的攻擊機,飛行員肯定不會待在其他地方,傷亡不大側面證實了他們當時一定不在座艙里。一旦那樣,遭遇連環爆炸時飛行員是很難逃生的。
七、後來的事實推理。如果正如淵田所言,以山口的脾性,倖存的「飛龍」號會立即發起反擊。事實上,山口的反擊是在其餘3艘航母中彈30分鐘后。連「飛龍」號也絕不是只需5分鐘就能起飛攻擊隊的。
以上表明,淵田所謂的「命運五分鐘」根本不存在。即使有,也應該是老酒的「命運七分鐘」。雖然僅是2分鐘之差,其內在含義截然不同。淵田是說「再有5分鐘日軍就會反敗為勝」,老酒說的是美軍「只用7分鐘就鎖定了中途島海戰的輝煌勝利」,一舉扭轉了盟軍在太平洋戰場的不利局面。
可以肯定,關於「命運五分鐘」的虛假描述,《中途島海戰——改變帝國命運的戰役》的另一位作者奧宮正武是沒責任的,他當時正隨第二機動部隊在阿留申作戰,有不在犯罪現場的鐵證。即使這樣一本欺世盜名之作,1951年在日本出版時,還請了已晉陞大將的近藤信竹作序。發行后觀者如潮,東京紙貴。書中,淵田對昔日的戰友指指點點,這個不行,那個不對,卻把自己塑造成對當時情況抱有清醒認識的無辜者,拒絕對失敗承擔任何責任。當時日本雖已戰敗,但通過展示日軍某些得勝瞬間,可以讓失落的民眾找回些許民族自豪感,這可能是淵田著作大受歡迎、謊言未被揭穿的主要原因。草鹿在同一時間出版了《第一航空艦隊》一書,不但不去揭穿淵田的謊言,反而處處隱瞞他們的錯誤和不稱職,和淵田一唱一和,達到了互相保護的目的。
更可笑的是,淵田這本書1955年譯成英文在美國發行,為英文版作序的同樣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他就是中途島海戰為美軍立下不朽功勛的斯普魯恩斯海軍上將,這不啻為一個絕妙的諷刺。
一句題外話。中途島海戰中「日軍海軍航空兵精英損失殆盡」的說法似乎也不妥當。與中途島死亡121人相比,日軍在隨後東索羅門群島海戰、聖克魯斯海戰分別損失110人、182人。鑒於這兩次海戰均屬於更血腥的瓜達爾卡納爾島戰役,因此似乎應該說:「瓜達爾卡納爾島戰役之後,日本海軍航空兵戰前儲備的精英損失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