餓殍之島
餓殍之島
11月22日,一位來自東京的大人物突然飛臨拉包爾。和以往那些屁股沒坐熱就匆匆飛走的人不同,這位陸軍中將一來就不打算走了,並一直待到日本投降。這位個子不高的中年人就是爪哇島的征服者——前第十六軍司令官今村均,他的新職務是第八方面軍司令官。
鑒於第十七軍在瓜島和新幾內亞兩線作戰早已力不從心,百武被牢牢困在瓜島無法脫身,東京決定採取斷然措施,緊急組建第八方面軍,下轄新組建的第十八軍和百武第十七軍。安達二十三第十八軍將專事新幾內亞防務,以便百武集中精力打好瓜島戰役。海軍也做出相應調整。第十一航空艦隊與第八艦隊合併新編成東南方面艦隊,草鹿任一任司令官,兼任第十一航空艦隊司令官。
經參謀總長杉山元推薦,由今村均出任第八方面軍司令官,指揮東南方面陸軍的全部作戰。文武兼備的今村在軍界素有「儒將」之稱,他曾因在荷屬東印度實行開明統治屢遭非議,一度被認為前程不妙。今村在陸軍享有山本在海軍類似的聲望。東京此刻果斷委任今村出山,說明東南方面戰事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
在趕赴拉包爾之前,裕仁特宣今村進宮聽旨,以示激勵。11月16日,今村在首相東條和侍從武官長蓮沼藩陪同下進宮。對東南戰局進行一番研究之後,今村發現接手的瓜島和新幾內亞和他名字一樣,「均」屬於不折不扣的爛攤子。但軍令難違,今村只好硬著頭皮進宮聽旨。
「朕知道你在爪哇幹得不錯。」裕仁依然面無表情。
「陛下過獎,卑職只是盡職而已。」
「你知道朕為什麼緊急召你進宮嗎?」裕仁忽然話題一轉。
「我對瓜島戰事知之甚少,恐難當重任……」
「想到我第十七軍將士正在受苦,朕夙夜憂嘆,寢食不安,特請你來分憂!」
「陛下放心,卑職定當儘力而為。」
「你什麼時候可以出發?」今村沒想到裕仁如此著急,一時語塞。「朕希望你星夜兼程走馬上任,解救我第十七軍官兵於水火之中。目前狀況,連一天時間都是非常寶貴的。」
「是。」今村惶恐地鞠躬告退。他看到裕仁已不再刻意掩飾內心的憂慮,眼角隱隱有淚光閃現。
11月21日,赴任途中的今村在特魯克做了短暫停留,特意走訪了「老麻友」山本。對好友今村,山本毫不諱言:「事到如今,敵我雙方軍事力量已公開化了,誰也瞞不了誰。開戰之初,海軍中曾有一種說法:我們的零式戰鬥機1架可以與美軍5架甚至10架對抗,但現在已完全不同。在之前的幾次航母對決中我們損失了大量優秀飛行員,而且得不到相應補充,事實上根本就來不及補充。就目前而言我們充其量只能以一對二了。敵人力量的補充幾乎是我們的3倍,雙方力量的對比日益懸殊。」正如山本所言,此後日本海軍再未展開過大規模軍事行動。
11月22日,今村攜參謀長加藤倫平、副參謀長佐藤傑等人飛抵拉包爾。他電告百武,將在一個月內派出兩個師團增援部隊,要他「不隱瞞」據實報告全部情況。百武電復說:「官兵靠吃草根已超過一個月,平均每日餓死逾百人,這一數字有增無減。待你增援的兩個師團抵達,本人懷疑還有幾人能夠生存。請火速派船運送補給!」對百武日復一日請求運送補給的電報,今村在轉發東京的同時也只能回電鼓勵,讚揚他們的勇敢行為「足令鬼哭神號」,請協助自己奪回島嶼「以慰皇心」。
瓜島日軍已瀕臨絕境。第三十八師團登陸之後,丸山特意告誡師團長佐野,不要讓他的士兵隨意接近第二師團、川口支隊和一木支隊的殘兵,看到那些餓得皮包骨頭的同類他們很可能會喪失鬥志。丸山清楚戰鬥已經毫無希望,但他不敢公開說出來。一旦那樣他就會被指責為川口那樣的膽小鬼,並可能因抗命而受到懲罰。
11月24日,大本營駐第十七軍特派參謀辻政信回國述職。頗具表演天賦的辻鼻子一把淚一把地向杉山等人哭訴了瓜島的慘狀:「第二師團戰鬥力已下降到1/4,田村大隊能戰者不足40人;11月5日第三十八師團第二二八聯隊登陸后才勉強維持目前戰線。23日將全軍斷糧。現在急需解決三萬人的吃飯問題。」連辻都說不行,可見前線局勢已到了絕望的地步。杉山決定再次派出井本熊男到瓜島前線了解情況。
作為「瓜島放棄論」的主張者之一,井本認為當前能採取的唯一措施是「立即撤退」,而不是為了「面子」將精力耗盡。在赴拉包爾途中,井本特意到特魯克拜訪了宇垣。宇垣已和山本達成共識,奪回瓜島幾無可能,美軍每天都在加強島上的防禦,第四次進攻取勝的希望微乎其微。但放棄瓜島的說法實在敏感,誰都不願主動提出從而承擔失敗的責任。宇垣委婉地暗示井本,海軍拿不出更多艦艇與美軍周旋,制空權在敵人手裡,運輸船隊通過封鎖線十分困難。對此井本心領神會:原來海軍是贊同撤退的,只是不願主動說出來而已。
在11月26日的《戰藻錄》中,宇垣曾寫下如此語言:「要說服陸軍放棄瓜島而確保新幾內亞,完成戰略大轉換可能不容易,但不這樣做僅僅是在沒有勝利希望的地方白白損耗。放棄瓜島只是面子問題,而新幾內亞東部一旦有失,菲律賓、馬里亞納都將陷於危險境地。」看來宇垣被稱作戰略家還真不是浪得虛名。對瓜島棄守問題,宇垣認為「最好是讓陸軍感到無可奈何而自行解決」。
隨後,井本拜訪了今村。今村對接手的「爛攤子」有苦難言,但一提到是否撤軍,就緘默不言。在第八方面軍司令部里,井本聽到了一眾參謀對參謀本部的激烈批評:「東京那些人準是瘋了!」在一次為制訂計劃進行的兵棋推演中,一名參謀脫口而出:「你們真的認為再發動一次進攻就會有成功希望嗎?」隨後的兵棋推演證實幾乎沒有一艘運輸船可以安全抵達瓜島。但井本隨後提交的報告仍然未引起高層的重視。
第二師團總攻失敗之後,瓜島再未發生過大規模戰鬥,但局部小打小鬧持續不斷。隨著海戰勝利和陸軍第一八二團抵達,范德自信心再次爆棚,準備一鼓作氣向西攻擊,一舉解除馬坦尼考河一帶日軍的威脅。此次受命出擊的是陸戰八團、陸軍第一六四團及第一八二團的兩個營,4個炮營隨時提供炮火支援。美軍的進攻遭到日軍阻擊。11月19日發起的攻擊持續了整整一周,美軍再次遭到挫敗,不得不在25日停下腳步。當天,伊東發起的反擊也被美軍輕鬆擊退,雙方再次陷入僵持。
12月初,飛馬高地和奧斯汀山的日軍幾乎斷糧。瓜島近3萬日軍餓得死去活不來,百武憤怒的電報一封封發往拉包爾,今村只能像中轉站一樣將電報轉發東京,大多電文似泥牛入海,毫無迴音。
在今村一再懇求下,聯合艦隊決定動用寶貴的潛艇運送補給,這就如同用剃刀來砍柴一樣荒唐。11月24日「伊-19」號開始了第一次運輸,由於和岸上聯繫不上只好返回。25日,「伊-17」號成功將搭載物資送上島后安全返航。從11月24日到12月9日,第六艦隊共進行13次運輸,成功率50%,運送物資194噸、兵員137人。但潛艇運力非常有限,送去的少許物資對島上數萬日軍無疑於杯水車薪,無濟於事。12月9日,「伊-3」號在運載途中被美軍巡邏艇擊沉。鑒於美國海軍活動日益頻繁,聯合艦隊只好下令中斷潛艇運輸。
但是島上日軍又不能不管,第二驅逐艦戰隊只好再次出動實施「老鼠運輸」。聯合艦隊首席參謀黑島發明了一種新的投送方式,將用過的汽油桶沖洗乾淨裝入糧食藥品。為保持鐵桶有足夠浮力不至於沉底,桶里物資不能裝滿,保證口部密封后剛好可以浮在水面上。裝有物資的鐵桶被整齊排列在驅逐艦上,然後用繩子連接起來。當進入指定海域后,驅逐艦將鐵桶拋入海中立即返航。由瓜島日軍派汽艇鉤住繩索將鐵桶拖到岸上,或乾脆由士兵游泳進行打撈。這種方式後來被稱作「鐵桶運輸」。
首次運輸定在11月30日夜,由田中率8艘驅逐艦執行任務。其中「長波」號和「高波」號負責警戒,「黑潮」號等6艦各攜帶鐵桶200~240個執行運輸。田中告誡各艦艦長,此行遭美軍艦隊及飛機攻擊的可能性極大:「如未遇敵,任務第一。遇敵攔截,戰鬥為上!」一旦與敵艦正面相遇,各艦不準擅自開火,而是向敵炮火閃光處發起雷擊,一擊即退。
與日軍的窘迫相比,此時哈爾西早已鳥槍換炮、舊貌變新顏。他將現有海上力量新編成3支特混艦隊:以「企業」號、「薩拉托加」號航母為核心的第六十一特混艦隊,指揮官為原「列剋星敦」號艦長謝爾曼少將;以「華盛頓」號、「北卡羅來納」號、「印第安納」號戰列艦為核心的第六十四特混艦隊,指揮官為李少將;以巡洋艦和驅逐艦為主編成的第六十七特混艦隊:包括「明尼阿波利斯」號、「彭薩科拉」號、「新奧爾良」號、「北安普敦」號重巡洋艦,「檀香山」號、「海倫娜」號輕巡洋艦,「弗萊徹」號、「德累斯頓」號、「莫里」號、「帕金斯」號驅逐艦等。指揮官為剛從「企業」號上退下來的金凱德少將。
在水面艦艇作戰方面,金凱德不失為一位經驗豐富的指揮官。他為艦隊擬訂了周密的作戰計劃:未查明敵情之前絕不盲目接近敵人;不以一字縱隊接敵;儘早發現敵軍並在夜戰時使用水上飛機投放照明彈;驅逐艦發起雷擊后迅速撤離;巡洋艦同敵保持11000米距離,在發射魚雷后以最快速度實施炮擊。但因為與哈爾西鬧出不愉快,金凱德很快撂挑子走人,11月28日賴特接替了他的職務。倉促之間,他也只能用金凱德的戰術來對付日本人了。
11月30日零時,田中率「鐵桶艦隊」悄然駛出肖特蘭——日軍水兵私下給這個後勤基地起了一個響亮的名字「大日本帝國海軍輸送株式會社」。6艘驅逐艦上,整整齊齊擺放著1100個鐵桶。水兵從旁邊經過,都會不經意地伸手在上邊敲幾下。因為裝載了太多鐵桶,這6艘艦隻攜帶了8條魚雷。此前拉包爾向瓜島發去電報,將艦隊可能到達時間及投放地點告知百武,以便及時接應。
日軍電報同時被美軍截獲並破譯。哈爾西立即電令剛上任兩天的賴特率第六十七特混艦隊出海攔截。29日午夜之前,賴特率艦隊從聖埃斯皮里圖匆忙起航。航行途中,賴特遇到了完成護航返航中的「拉姆森」號和「拉德納」號驅逐艦。經與努美阿溝通,2艦立即掉頭加入大部隊。鑒於航行中無法將詳細作戰計劃告知2艦艦長,為免夜戰出現混亂,賴特令它們跟在巡洋艦身後一起行動。
根據金凱德制訂的作戰方案,賴特將艦隊分為驅逐艦群和巡洋艦群。一旦遇敵,擔任警戒任務的驅逐艦可先向敵艦發射魚雷。待巡洋艦的水上飛機投下照明彈,驅逐艦群迅速閃開,以巡洋艦的主炮來解決戰鬥。
30日17時,逐漸接近瓜島的賴特下令彈射水上飛機對鐵底灣實施偵察,並在戰鬥打響時投放照明彈。可惜天公不作美,艦隊所在海域一絲風都沒有,水上飛機只好推遲起飛。20時,賴特下達了準備戰鬥的命令。
為躲過美軍飛機偵察,狡猾的田中並未取道「槽海」,而選擇了一條迂迴航線:向北繞過布干維爾島,之後向東穿越隆卡多爾環礁,然後向南急轉,直趨瓜島。但陰差陽錯,「鐵桶艦隊」行駛到布干維爾島以南時,被潛伏於此的「斐迪南」保羅·梅森發現。梅森的電報很快經努美阿轉到了賴特手中。
19時,田中接到了三川發來的電報:「已確認在隆加河口有敵艦10艘以上,執行任務時務必實施充分警戒。」田中隨即發出命令:「今晚很可能遭遇敵人。各艦不必拘泥補給作業,力爭尋機殲敵。」一眾水兵對執行窩囊的運輸任務本來就憋了一肚子火,田中的命令讓日軍士氣為之一振。21時40分,前方出現薩沃島模糊的影子——田中已記不清有多少次看到那個熟悉的小島了。此時,日軍8艘驅逐艦呈一字縱隊向前行進,沖在最前面的是擔任警戒的「高波」號,各艦間距大約600米。
當日軍艦隊從西北方向悄悄潛入鐵底灣時,美軍第六十七特混艦隊正從東面疾馳而來。美軍打頭的是「弗萊徹」號等4艘驅逐艦,後方3700米處是賴特親自領軍的5艘巡洋艦,中途加入的2艘驅逐艦殿後壓陣。
22時40分,日軍艦隊從薩沃島以南5公里處緩緩駛過。因已接近「放桶」區,田中下令減速至12節。在主隊以北1800米處,「高波」號的瞭望哨目光炯炯地掃視著周圍黑魆魆的海面。由於沒有裝備雷達,田中對不斷逼近的危險渾然不覺。日軍6艘驅逐艦分2個批次在指定海域投下了鐵桶。23時,從東面靠近的美軍艦隊逐漸接近日軍卸貨區域。6分鐘后,美軍巡洋艦的雷達率先發現了21000米外的田中艦隊。賴特立即命令殿後的「拉姆森」號和「拉德納」號加速與前衛驅逐艦會合。
23時16分,「高波」號的瞭望哨終於發現了正在逼近的美軍艦隊,立即向旗艦發出了「100度方向發現敵艦」的信號。很快,田中旗艦「長波」號的瞭望哨也報告:「發現敵艦7艘,方位90度,距離9000米。」海面上突然冒出的敵艦讓日軍大吃一驚,久經戰陣的田中立即下達作戰命令:「拋棄鐵桶,準備實施魚雷攻擊!」
23時14分,「弗萊徹」號的雷達已經鎖定了前方6400米處的日軍艦隊。艦長威廉·科爾中校立即請示:「可否發起魚雷攻擊?」賴特考慮了2分鐘,做出回復:「目前敵艦距離過遠。」科爾第二次確認距離,再次請示:「此時距離剛好,可否發射?」賴特又過了2分鐘才下達攻擊命令。
就在賴特猶豫的4分鐘里,日軍已經調整了航向,美軍錯失發射魚雷的最佳機會。「弗萊徹」號在11時20分,分2次射出10條魚雷,它身後的「珀金斯」號發射了8條。「德累斯頓」號由於無法看清目標,只對其中一艘敵艦射出2條魚雷。未裝備SG雷達的「莫里」號因無法探測敵艦位置,因而不敢貿然發雷。由於雙方位置變換極快加上田中洪福齊天,美軍所有魚雷無一中的。
完成魚雷發射的美軍驅逐艦立即按預定方案讓開兩廂,賴特下令巡洋艦群抵前發起炮擊。23時21分,旗艦「明尼阿波利斯」號在8300米距離上打出了第一輪齊射,其餘各艦紛紛開火。為了給巡洋艦指示目標,科爾令4艘驅逐艦發射照明彈同時加速向一側前進,給巡洋艦炮擊騰開位置。
田中迅速向艦隊發出了「全軍突擊」的命令。擔任警戒的「高波」號立即如脫韁的野馬一般沖向美軍,一邊炮擊,一邊向美軍頻頻發雷。位置突前的「高波」號立即遭到美艦的集體關照。僅僅數分鐘內,中彈逾70發的「高波」號一號二號魚雷管、油庫和輪機艙被接連摧毀,癱在海上動彈不得。
讓賴特覺得納悶的是,除重傷的「高波」號拚命還擊,其餘日艦一直悶頭默不作聲,他懷疑遇到的是一支毫無反擊能力的運輸船隊。眼見肥肉就在眼前,賴特下令所有艦隻快速突前發起炮擊。一時間,美艦蜂擁而上,爭先恐後地闖入了日艦發射魚雷的最佳扇面。
田中立即下令各艦發射魚雷,他知道自己的機會僅此一次。一旦攻擊失敗,從實力絕對佔優的美軍艦隊眼前逃脫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在漆黑的海面上,美艦炮擊發出的閃光成為日艦最佳瞄準點。23時23分后的10分鐘內,「涼風」號8條、「黑潮」號6條、「長波」號8條、「江風」號8條、「陽炎」號4條總計34條威力驚人的九三式氧氣魚雷,躍入水中,爭先恐後地撲向美軍艦隊。
23時27分,「明尼阿波利斯」號已經完成九輪齊射。伴隨著兩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重巡洋艦的巨大艦體似乎一下子躍出水面,又重重地摔了下去,浪花飛濺。司令艦橋上的賴特及眾參謀全部摔倒在甲板上,2名水兵被直接掀入海中。命中美艦左舷前部的是「高波」號和「涼風」號發射的2條魚雷。其中一條擊中主炮前的航空燃料儲存罐,將炮塔之前的艦首活活炸斷。命中輪機艙的另1條魚雷導致4台鍋爐中的3台停轉,戰艦很快失去動力,左傾4度,只能在海上團團打轉,37名水兵在爆炸中陣亡。眼見旗艦完全喪失作戰能力,賴特授權「檀香山」號上的提斯代爾少將接替指揮。
「明尼阿波利斯」號中雷僅1分鐘后,它身後的「新奧爾良」號同樣被魚雷擊中艦首,主炮彈藥艙和航空燃油被迅速引爆,劇烈爆炸不僅將艦首完全切斷——看上去似乎被巨人用斧頭砍斷了一般——A號主炮也不翼而飛。沒頭的「新奧爾良」號航行阻力大增,航向完全無法控制。在隨後發生的一系列殉爆中,包括A炮塔所有炮手在內的183名水兵喪生。
繪圖室里的赫伯特·布朗跑上了甲板,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在漆黑的暗夜裡,我什麼也看不清。我從安靜無聲的第二主炮炮塔旁走過,被一根從該炮塔延伸至左舷外的救生索擋住了去路。謝天謝地,它真的在那兒。不然,如果我多走一步,就會落入30英尺下的海水之中。A炮塔不見了,包括3門8英寸主炮在內的125英尺長的艦首全不見了!重1800噸的艦首不見了!我的上帝,那些我在新兵訓練營就認識的小夥子全不見了!」
眼看前方兩艦發生爆炸並冒出衝天火光,緊隨其後的「彭薩科拉」號為躲避友艦緊急向左規避——艦長弗蘭克·洛上校的判斷出現致命失誤,日軍魚雷正是從那個方向上襲來的。「彭薩克拉」號小心繞過失去動力的2艘友艦。前方11000米處似乎出現了目標,在打出三輪齊射后,目標突然從雷達屏幕上消失了。23時39分,1條魚雷毫無徵兆地朝「彭薩科拉」號左舷正橫處撞了過來,直接命中三號主炮塔前端油槽,引發的大火迅速向主甲板附近的艙室蔓延,一些水兵被大火吞噬,爆炸和火勢導致125人陣亡。海水從左舷被魚雷撕開的大洞洶湧灌入,「彭薩科拉」號左傾達到13度,動力、通信和轉向能力全部喪失。眼見友艦紛紛中雷起火,隨後的「檀香山」號終於弄清楚敵軍魚雷來自左舷。艦長立即下令向右規避並提速至30節,這一正確選擇使「檀香山」號躲開了日軍的魚雷。高速行駛的戰艦開始向日艦猛烈開火。
最倒霉的當屬隊尾的「北安普敦」號。艦長韋拉德·基茨上校雖然向右規避卻未提速,在23時48分返回原航線時被「江風」號的2條魚雷命中。第一條魚雷命中水線以下3米的輪機艙側面。4秒鐘后,第二條魚雷在第一個命中點后12米爆炸。大量湧入的海水導致3台鍋爐停轉,右傾超過10度。大火誘爆了127毫米副炮彈藥庫,50名水兵被炸死。
屋漏偏逢連夜雨。跟隨巡洋艦行動的「拉姆森」號和「拉德納」號尋找日艦未果,轉向東航行,錯將「新奧爾良」號當作敵艦亂轟一通,其間,它們也多次遭到友艦誤擊。匆忙接過指揮權的提斯代爾並未集合各艦,只是率「檀香山」號繞薩沃島搜索日艦。等科爾中校率4艘驅逐艦繞過薩沃島重回戰場時,戰鬥已經結束了。
23時44分,田中率艦隊向西航行與敵脫離接觸。航行中的日軍艦隊再次向美軍所在方向射出8條魚雷,全部落空。田中派「親潮」號和「黑潮」號前往救援奄奄一息的「高波」號。12月1日凌晨1時,2艦發現了已燒成火炬的「高波」號。鑒於該艦已無可救藥且美軍巡洋艦就在附近,2艦放棄救援向西追趕,10小時后與田中會合。
眼見友艦絕塵而去,1時30分,絕望的「高波」號艦長雅美小倉下令棄艦。正當倖存水兵離艦之時,彈藥艙突然發生劇烈爆炸。飛濺的彈片殺死了包括雅美在內的許多人。該艦244名水兵中,僅48人游泳上島加入守軍,19人被美軍俘虜。與此同時,「北安普敦」號艦長基茨同樣下達了棄艦命令。該艦於3時04分沉入大海,全艦陣亡57人,倖存733名水兵被「弗萊徹」號和「德累斯頓」號接走。
海上戰鬥結束之後,美軍魚雷艇發現海上出現了大量「水雷」,仔細辨認發現竟是裝著糧食的汽油桶。財大氣粗的美國人旋即架起機槍對著鐵桶一通「突突」,島上第十七軍搶走的不到100個。
日艦已經快速遁去,被打得灰頭土臉的美國人只好悻悻收兵。面目全非的「明尼阿波利斯」號、「新奧爾良」號、「彭薩科拉」號無法遠離,只好就近躲入條件簡陋的圖拉吉。「彭薩科拉」號的大火12小時后才被撲滅,因傷勢太重,它一直在圖拉吉待到12月6日才艱難返回珍珠港大修。圖拉吉條件實在簡陋,維修人員砍倒大量椰樹為「明尼阿波利斯」號和「新奧爾良」號製作了簡易艦首,2艦隨後以3節航速前往澳大利亞悉尼港維修。
本次海戰,日軍稱為「隆加海戰」,美軍則稱為「塔薩法隆加角海戰」。海戰中,美軍損失重巡洋艦1艘,另3艘重傷,陣亡水兵395人。日軍僅損失「高波」號驅逐艦和197名水兵,取得的勝利毫無爭議。田中在兵力居於絕對劣勢的情況下不僅重創對手,而且完成了鐵桶投放的任務。至於島上日軍撈不上去也實在怪不得田中了。
美軍聲稱擊沉日驅逐艦4艘、重創2艘。賴特不久就被授予海軍十字勳章——這是表彰軍人勇敢行為的最高獎勵——理由是他的果斷指揮避免了更大損失。但他很快就被解職,調回芝加哥港口負責補給去了。哈爾西將失利原因歸結於驅逐艦隊指揮官科爾中校,認為其在過遠距離發射魚雷,之後繞著薩沃島轉圈而非配合巡洋艦一起作戰。他對科爾的指責至少前半段不成立。尼米茲對日軍的魚雷和艦炮攻擊技術給予了高度評價,承認敵人在戰鬥中表現出「活力、堅持和勇氣」,同時向全軍提出「訓練、訓練、再訓」的口號。
田中反倒相當矜持:「我聽說美國人給予我很高評價,我不應該獲得這樣的榮譽。正是艦隊全體官兵具有高超的能力和獻身精神,才保證我們取得了戰術上的成功。」從戰鬥進程可以看出,田中的果斷拯救了整支艦隊。
儘管得到包括尼米茲在內諸多美軍將領的「讚揚」,但牆內開花牆外香,田中並未獲得上司認可。按日本海軍的傳統習慣,旗艦往往要行駛在艦隊最前端——就像陸軍那些頭纏白布的軍官舞刀沖在最前。事後聯合艦隊發現,當晚沖在最前的是最終戰沉的「高波」號,田中坐鎮的「長波」號僅排在艦隊中部,在向美軍發雷后立即轉向規避,「並未積极參加對美艦的戰鬥」,田中在戰場上「沒有發揮一名指揮官應該發揮的積極作用」。田中不以為然,在隨後的海戰中依然堅持自己的做法。他認為純粹為了顯示指揮官的「英勇」而讓旗艦衝鋒在前是不明智的。一旦旗艦受創沉沒艦隊將立即失去指揮,後果不堪設想。田中命令各艦遠距離發雷、避免與美軍近距離炮戰的做法也被指責為「消極避戰」。實際上田中如果以驅逐艦127毫米炮與巡洋艦203毫米炮對轟,只能落個全軍覆沒的下場。
一次局部戰術勝利無法改變雙方力量對比,更無法左右瓜島戰役的走向。塔薩法隆加角海戰之後,島上日軍補給幾乎斷絕,田中的運糧之路依然任重道遠。12月3日13時,由10艘驅逐艦組成的第二次運輸隊再次駛出肖特蘭。為縮短航程,田中索性從「槽海」直接南下。艦隊出發不久就被美軍1架B-25發現。18時30分,艦隊遭仙人掌的猛烈空襲。「卷波」號被1顆近失彈炸傷。田中率隊強行突圍於22時15分在塔薩法隆加角投下1500個鐵桶。當晚,瓜島近海夜黑風急,美軍魚雷艇頑強出擊,百武派出打撈鐵桶的機艇損失慘重,勉強撈回310個,其餘均在天亮后被美軍戰鬥機和魚雷艇的機槍突突到海里餵魚去了。逾百人在搶奪鐵桶過程中被美軍機槍擊倒,一些倒斃的士兵嘴裡塞滿了白花花的生米。
12月7日13時,由11艘驅逐艦組成的第三次運輸隊再次出動。18時40分,船隊遭16架「無畏式」的轟炸,1顆近失彈將三大祥瑞之一「野分」號右舷機械室炸傷,動力全失。「嵐」號也被炸成輕傷。田中只好令「長波」號拖曳「野分」號、「有明」號護衛「嵐」號返航。其餘7艦繼續頑強突進。23時30分,運輸隊在薩沃島西南遭美軍8艘魚雷艇阻擊。雖然「黑潮」號奮力出擊將其中1艘魚雷艇擊沉,但運輸隊出現混亂未能抵達指定海域,田中只好中斷任務掉頭返航。
12月11日3時30分,日軍11艘驅逐艦第四次出航。這次田中選擇了性能最好的「照月」號作為旗艦——趁月黑風高幹些偷雞摸狗的活兒,這艦名真不吉利。田中一如既往地把旗艦部署在艦隊中部,由「江風」號和「涼風」號在前方警戒。儘管同乘「照月」號的第六十一驅逐艦中隊司令官則滿宰次對這種做法提出異議,田中依然不為所動。
日本人運氣不錯,大雨滂沱導致美機無法出動。22時45分,在「照月」號等5艦警戒下,其餘6艦在預定位置順利投下1200個鐵桶。當晚,美軍駐圖拉吉魚雷艇中隊再次出擊,其中1艘機敏地擺脫「江風」號和「涼風」號攔截,趁隙向排在第三位的「照月」號射出魚雷。23時,魚雷準確命中目標,爆炸誘發的大火引爆了彈藥庫,接二連三的殉爆導致艦上傷亡慘重,田中受輕傷。鑒於「照月」號已無可救藥,登上「長波」號的田中下令接走倖存者,后艦隻自沉。隨後的場面幾乎是前幾次的重演,在美軍戰機和魚雷艇的聯合攻擊下,第十七軍僅搶回100個鐵桶。這是1942年日軍最後一次水面運輸活動。
事實上,田中對「老鼠運輸」的冒險方式並不認同。他向山本提出,如不能派出更多驅逐艦並提供必要空中掩護,這種補給形式應完全取消。此舉讓原本對田中不太感冒的山本大為惱火。連續兩次補給失敗,海軍上層對田中的不滿言論日益增多。受傷的田中再未參加瓜島的後期作戰,也未受到任何錶彰,年底更被解除了指揮權。後來,田中棄船登岸,陸續到軍令部、舞鶴鎮守府和緬甸任職,再未指揮過任何一支艦隊。美軍口中「可怕的田中」,今後再也不可怕了。
戰後,田中並未受到追究。回到山口縣老家種地的田中說要實踐「晴耕雨讀」一詞。人們問起日本海軍最後一次勝利——塔薩法隆加角海戰,他總是那句話:「沒什麼說的,本官什麼都沒做,只喊了句『全軍進擊』。」此外,田中直到1969年病死都對自己在戰爭中的表現絕口不提。
田中很快被免職,但他的建議依然被採納。鑒於寶貴的驅逐艦在運輸活動中不斷損失,忍無可忍的山本斷然下令徹底中斷「老鼠運輸」。當第八艦隊參謀長大西將上述決定告知第八方面軍時,氣得臉色煞白的今村立即提出嚴正抗議:「海軍如此不負責任,豈不是讓我數萬陸軍將士活活餓死嗎?」但今村同樣管不了海軍,大西挨罵也無法改變山本的決定。
據守瓜島的日軍陷入了滅頂之災,飢餓和瘧疾成為第十七軍最大的敵人,軍司令部也出現了糧荒,只能靠香蕉、酸橙、樹根和野菜維持生命。普通士兵更慘,河裡一條小魚都找不到了,連蜥蜴都成為難得的美食。越來越多的士兵都在捕捉,瓜島蜥蜴幾乎被滅族。大批傷病號躺在叢林里奄奄一息,數不清的屍體腐爛生蛆,綠頭蒼蠅嗡嗡纏繞。還有一口氣的活人無法揮動手臂驅趕,便張大嘴巴誘使蒼蠅飛進口裡,權當「最後的晚餐」。
藥品和糧食同樣奇缺。軍醫只能用海水給傷兵化膿的傷口消毒,因病帶餓的傷兵成批倒下,「餓殍之島」名副其實。一名第二師團的士兵說:「喂!這裡連能吃的草都沒有嗎?在爪哇密林中,好歹能找到點吃的呀。」一名生還者在日記中寫道:
11月23日:不見天日的戰友與日驟增,他們永遠告別了人世。餓死的士兵都在夜晚上天堂了,難道是神秘的黑夜吞噬了生靈?
11月26日:一大早敵人就發動了攻勢。下午大家一邊曬太陽,一邊抓跳蚤。最近山上的四腳蛇明顯減少,在這裡它是唯一的佳肴。
11月27日:儘管一星期才拉一次屎,像山羊糞蛋!今天再也拉不出來了。掙扎著去挖野菜,準備一天的食物。
士兵列出了一張死亡期限表:能站者——可活30天;能坐者——可活20天;躺著小便者——可活3天;不能說話者——可活2天;不能眨眼者——凌晨即死。
海軍也沒把事兒做絕。12月26日開始,第六艦隊從「老鼠」手中接過了運輸任務,但每天僅出動1艘。到1月30日,第六艦隊共出動潛艇36艘次,其中成功17次,不完全成功6次,不成功3次,共運送糧彈347噸。1月29日的輸送出現意外,「伊-1」號在隆加角被美軍魚雷艇擊沉。82名乘員中,艇長坂本榮一以下27人戰死,其餘55人游泳上岸,加入守軍部隊。
美軍完全握有制空權和制海權,日軍想突破封鎖抵近瓜島絕非易事。今村到任之後,派副參謀長佐藤傑帶兩名參謀上島視察,兩次乘驅逐艦都未登島。後來改乘潛艇,在海底憋了10天才尋隙登陸。上島后,佐藤立即病倒了。等他完成考察,已是12月5日了。驅逐艦或潛艇根本不敢駛入近海,往往遠遠拋下糧食就快速離開,佐藤一時半會兒又回不去了。他們輾轉於12月30日回到拉包爾時,東京已做出了撤出瓜島的決定。島上病患日多,軍醫小田受命登島補充醫療隊伍,乘驅逐艦往返兩次無果,改乘潛艇。在海底潛了28天的小田登島,直接加入了重病號隊伍。
與日軍日漸式微相反,瓜島美軍越戰越強。鑒於陸戰一師已連續奮戰3個月,11月3日哈爾西提議將該部撤出,此後島上作戰由陸軍擔綱。方案立即得到尼米茲批准。戰役到了這個階段,美軍竟瀟洒到安排師一級部隊從容換防的地步。
對瓜島戰役的勝利,范德和陸戰一師可謂厥功至偉。從8月7日登島到12月10日撤出,陸戰一師戰死、病死官兵逾600人,傷病員達到10635人,其中1472人戰傷,染上瘧疾者5749人。全師官兵平均體重下降了8公斤。
接替陸戰一師的是原駐新喀里多尼亞的美國師,師長是一戰老兵帕奇少將。那邊剛走了亞歷山大·范德,這邊就來了亞歷山大·帕奇,看來百武等人只能一直「壓力山大」了。美國師原來的守備任務由第四十三步兵師和紐西蘭部隊承擔。11月30日參謀長聯席會議做出決定,駐夏威夷喬治·科林斯少將陸軍第二十五步兵師進駐瓜島,與美國師並肩作戰,隨後陸戰二師余部也受命登島。三個師級單位到底哪個師長說了算又成了哈爾西頭疼的新問題。鑒於之後的作戰主要由陸軍承擔,哈爾西大度地將確定指揮官的任務交給了戰區陸軍司令哈蒙少將。根據哈蒙的提名,帕奇將全面擔起瓜島的作戰。
12月8日陸戰一師開始撤防,當天撤出的是五團三營。到月底,一師各部全部抵達澳大利亞休整。血戰為該師贏得了「瓜島屠夫」的美名,軍徽上增添的「GUADALCANAL」代表著光榮的來處。今後,日軍聞聽「瓜島屠夫」之名無不膽戰心寒。一戰成名的范德隨後晉陞中將,並於1944年1月1日出任海軍陸戰隊第十八任上將司令官。從1775年11月28日塞繆爾·尼古拉斯上尉擔任第一任司令官開始,161年這一職務才晉陞到現任霍爾庫姆的中將軍銜。從范德開始,這一職務開始由上將擔任。現第三十六任司令官是2014年10月17日就任的約瑟夫·鄧福德上將。
因為完全握有制空權和制海權,美軍的換防行動一路暢通無阻。就在陸戰五團三營撤出的當天,美國師第一三二團主力登島;12日,陸戰二師通信連和第十八海軍工兵營登島;17日,第二十五師第三十五團在紅灘登陸;18日,第一八二步兵團三營和陸戰隊第二工兵營C連登島;19日,美國師機動偵察連、第一三二團一營、第二四七野戰炮營A連登島;1943年新年第一天,第二十五師第二十七團登島;1月4日,第一六一團登島;同日,陸戰二師師部和加強陸戰六團登島。到1943年1月7日,瓜島美軍首次突破5萬人。其中美國師16000人,第二十五師12629人,陸戰二師14733人,且彈藥如山,給養豐足,士氣旺盛。為適應島上大兵團作戰,經參謀長聯合會議批准,駐島美軍合編成第十四軍,帕奇榮幸出任軍長,統一指揮3個師的作戰。
同時,島上航空力量也不斷增強。11月23日,島上有各型戰機84架,一周后的11月29日,仙人掌的飛機就達到驚人的188架。和地面部隊換防類似,12月26日,弗朗西斯·穆爾卡希准將率陸戰隊第二航空隊司令部飛抵瓜島,與奮戰近三個月的第一航空隊成功換防。
亨德森機場的簡陋條件也得到根本改善。麥凱恩少將回國擔任海軍航空局局長之後,對曾戰鬥過的南太平洋戰區格外青睞,對有關加強亨德森機場建設的相關事務一路綠燈,各型戰機、物資、設備及建設人員被源源不斷送上瓜島。12月島上建起了可儲存50萬加侖燃油的大型油庫。到1月10日,機場共鋪設320750平方米帶孔鋼板,具備了全天候作戰條件。
針對南太平洋戰區通信不暢、補給效率低下的狀況,尼米茲慷慨地將太平洋艦隊聯勤部隊司令官卡爾霍恩少將和通信官約翰·雷德曼上校借給哈爾西。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在兩人的大力協助下,戰區通信效能和補給效率大大提高。11月努美阿港卸載物資34327噸,12月驟增至126216噸。運抵瓜島的物資由11月5259噸增至12月7271噸。即使以12月的物資和1月的人員計算,月人均物資145公斤,吃飽肚子綽綽有餘。瓜島建起了人工碼頭,修通了臨時公路,很多從事搬運的兵員放下了麻包,拎起了武器。
新官上任的帕奇當然想燒幾把火給哈爾西、尼米茲和華盛頓的領導看看。進入12月以來,美軍狀況大為改觀,日軍對機場環形防線已無法構成直接威脅。帕奇決定反攻,他將目光盯上了日軍一直佔據的戰術要地奧斯汀山。守衛該地的日軍是第三十八師團伊東支隊。12月24日,納爾遜上校第一三二團向奧斯汀山發起猛攻,遭到日軍頑強阻擊。在岐阜高地,日軍利用地形優勢構築了眾多火力點,部分狙擊手甚至將自己綁在樹上,協同機槍據點形成明暗交錯火力,封鎖所有進出通道。美軍炮火對此毫無辦法。19日到27日,第一三二團付出313人傷亡的巨大代價,依然無法取得突破。
29日,帕奇主持召開戰地會議,戰區陸軍司令哈蒙少將、第二十五師師長科林斯少將、副師長艾德蒙·塞布里准將及各團團長悉數到場。會議決定儘快奪取奧斯汀山,為翌年1月的總攻做好準備。戰鬥持續到1月4日,美軍僅通過迂迴艱難佔領岐阜高地後方戰術要點第27高地。傷亡慘重的第一三二團不得不撤出戰場休整。
陸軍受罪,海軍停擺,基地航空部隊同樣每況愈下。為保持對仙人掌的壓力,從10月底開始,草鹿開始派單機或數架飛機組成的機隊利用月夜對亨德森機場實施疲勞襲擊,不管有無發現目標,胡亂扔下炸彈就走。造成的損失雖然可以忽略不計,但這種頻繁的夜襲導致美軍無法休息,苦惱不已。
深究基地航空部隊作戰不力的原因,山本認為主要因為拉包爾距瓜島太遠,布因基地僅能展開一個航空隊的戰鬥機。要完全壓制仙人掌,必須在索羅門群島中部擇地新建2~3處機場,由海軍和陸軍航空兵同時進駐。11月6日,草鹿提出在新喬治亞島蒙達角修建機場,立即得到山本批准。從11月21日到12月1日,日軍連續實施3次運輸,將蒙達守備隊、第二十二設營隊、第二二九步兵聯隊第二大隊等部4000餘人及部分裝備物資送上蒙達角。不久前,剛損失「霧島」號的岩淵三次被任命為蒙達基地部隊指揮官。12月1日,第二十二設營隊開始機場主跑道和滑行道的整地修築作業。
蒙達距瓜島僅315公里。為避免機場建成前被美軍發現並遭到攻擊,岩淵拚命督促各部加快施工進度。但12月6日日軍企圖還是被美軍1架B-25發現。從當天開始,仙人掌的轟炸機每天都會前來參觀並賞賜炸彈若干,戰鬥機也追著施工人員屁股瘋狂掃射,日軍僅有4門80毫米高炮和數挺13毫米高射機槍根本無濟於事。但頑強的日軍還是在14日修成一條長1000米、寬40米的主跑道以及可容納30架戰鬥機的機庫。草鹿當天派戰鬥機和轟炸機對跑道進行起降測試,效果良好。但岩淵和聯合艦隊航空參謀三和義勇對機場孱弱的防空表示擔憂。草鹿決定立即增派防空和地勤人員,以確保第二五二航空隊23日順利進駐。根據草鹿和三川的命令,第二驅逐艦戰隊分七次向蒙達運去了大批人員、高炮和物資。
23日,當日軍第二五二航空隊24架、第六航空隊9架零戰準備在蒙達降落時,遭到美軍5架B-17、10架「野貓」和9架「無畏式」突然襲擊,日軍損失零戰2架。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24日蒙達機場連遭美軍四個波次的狂轟濫炸,空戰中日軍損失零戰2架,另有11架被摧毀在地面上。26日,又有5架零戰在跑道上被炸毀。僅3天時間,第二五二航空隊折損過半。草鹿無奈在27日派出3架陸攻機在9架零戰護航下試圖將飛行員和地勤人員接走。但當天美軍三度來襲,剛剛降落的1架陸攻機立即被炸毀在地面上,救援機群被迫放棄任務返航。翌日傍晚,4架陸攻機才悄悄降落,接走了航空隊所有人員。隨著第二五二航空隊撤出,蒙達機場已失去了現實意義。
在東京,參謀本部也在積極進行各種嘗試,試圖扭轉瓜島戰局。現在最棘手的問題是,用於運兵運糧運武器的船沒了。前線戰事每況愈下,「瓜島放棄論」第三次悄然抬頭。但誰都怕承擔失敗的責任,不敢在公開場合說出來。作為東條的軍事顧問,陸軍省軍務局長佐藤賢了覺得自己應該利用和首相的特殊關係將窗戶紙捅破。佐藤提出如果在瓜島繼續作戰,就須根據參謀本部的要求增加船舶,以日本目前的國力顯然不可能,國內再也抽不出更多民用船隻了。如此下去,連中國的戰爭也要放棄。
對此東條極度不悅。之前他曾多次向裕仁保證,陸軍有能力從美國人手中奪回瓜島,裕仁還因此頒發了敕令。但佐藤堅持認為,要想把戰爭堅持下去,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你說徹底放棄瓜島?」東條一臉慍怒。
「我們沒有其他選擇,可能現在撤退已經晚了。對此我們早該做出決斷,如果再這樣下去,我們就不會有取得勝利的機會。」佐藤說,「我們目前在瓜島的陣地無法守住,制空權和制海權完全在敵人手中。如果繼續拖下去,勢必成為消耗運輸船的持久戰。如果您同意撤退,剩下的事情由我來辦。」東條身邊的7個鐵杆被統稱為「三奸四愚」。由此看出,將佐藤列入「四愚」似乎不太恰當。
雖然貴為內閣首相兼陸軍大臣,但很講原則的東條認為參謀本部應獨立於政府之外,「一定要妥善從事,不要激怒參謀本部」。
開戰時日本擁有船舶630萬噸,其中海軍和陸軍分別徵用了180萬噸和210萬噸。其餘船舶必須用來將從海外掠奪的資源運回國內,維持龐大的軍工生產。第一階段作戰結束后,東京曾考慮將徵用船隻逐漸返還民用。但第一階段剛結束第二階段就接踵而至。從1941年12月到翌年3月,日軍共損失船舶27.2萬噸,與繳獲或打撈33.1萬噸及新建6.8萬噸對沖,尚有12.7萬噸盈餘。但隨後的一年裡,日軍損失急劇上升到125萬噸,與繳獲或打撈37.7萬噸和新建36.2萬噸對沖,出現51.1萬噸無法彌補的大缺口。
如此造成的惡果是,辛辛苦苦搶來的南洋石油、橡膠、錫、鐵礦石等戰略物資無法及時運回國內,從而導致石油儲備減少和鐵、鋁產量大幅降低,加劇了軍火供應的不足。為解決這一突出問題,8月26日大本營和內閣聯絡會議做出決定向盟國求援。義大利看似指望不上,外相東鄉茂德奉命電告駐德大使大島浩,請求柏林給予100萬噸鋼、50萬噸船舶的緊急援助。正忙於和蘇聯人作戰的希特勒自顧不暇,無法滿足日本要求。但盟友張嘴了一點不給也說不過去,9月26日,柏林複電「除1萬噸特殊鋼材外,其他物資無法提供」。
11月16日,參謀本部向陸軍省提出加征船舶37萬總噸的要求,緊接著軍令部在18日向企劃院提出加征船舶25萬總噸,陸海軍合計62萬總噸。對此政府的答覆是:現有船舶已不能滿足國內生產所需,無法徵用。東條主掌的陸軍省態度極其強硬:「現階段重要的是迅速提高國力,不能答應勢必將導致國力下降的徵用。」
參謀本部《機密戰爭日誌》上記下了這樣的語言:「隨著瓜島戰局不斷深入,參謀本部和陸軍省的矛盾逐漸公開化了。我們要求徵用更多的船舶來運輸兵員物資,不惜一切代價奪回瓜島,而政府則對國內鋼鐵產量不斷下降表示憂慮,主張把更多民用船舶投入生產中去。海軍方面,因船舶不足而牢騷滿腹的軍令部和海軍省之間也是唇槍舌劍、互不相讓。」
隨後,兩總部向內閣提出一個破釜沉舟的建議:索性破罐子破摔,將全部船舶都給我們用好了。這明顯屬於涸澤而漁、殺雞取卵的賭氣做法,國內日子不過了?東條也沒把路完全堵死,答應將兩總部原來的要求削減為陸軍24萬噸、海軍3萬噸。據此企劃院總裁鈴木貞一預測,本來鋼鐵產量就將從1942年427萬噸下降到第二年300萬噸,加上這些徵用,產量怕要下降到200萬噸以下了。在11月21日聯絡會議上,東條憂心忡忡地說:「如此下去,國家就破產了。」
戰後被認定為甲級戰犯的鈴木在接受審判時曾坦承:「維持國力的航運最少需要300萬噸,低於這個水平就無法進行戰爭所需物資再生產。這個低水平持續4~5個月尚可忍受,多於5個月就無法繼續戰爭了。最大問題在戰爭進行半年之後,當初徵用的民用船隻不但不能返還,還要追加徵用。從這點看,日本在第一年就已失敗了。」
根據政府做出的決議,11月30日,佐藤正式致函參謀本部:「明年務必確保鋼鐵產量350萬噸。如難以保證,作戰計劃就會取消。」言外之意是立即終止瓜島作戰。參謀本部立即提出強烈反對,於12月5日致函陸軍省:「除之前答應的24萬噸之外,之後作戰還需徵用9.5萬噸。另外為補充到1943年3月的損失,還需補充加征16.5萬噸。」
12月5日20時,東條臨時召開內閣會議做出決定:對第二次徵用的9.5萬噸予以確認,但損壞補償數由16.5萬噸降至8.5萬噸。此外到1943年4月,陸軍必須返還18萬噸用於民用。日美兩國的國力差距在此得到充分體現。就在東京為幾萬噸船爭論不休的同時,美軍無數艦船、飛機、兵員和補給正源源不斷運往瓜島,這還是他們認為的一個不太重要的局部戰場,更多東西正在運往歐洲和北非。
內閣會議結束時,已是22時。佐藤的助手建議他親自去向參謀本部做出說明,佐藤說「明天再解釋不遲」。他回家準備休息,電話響了,參謀次長田邊勝武要求他立即前往自己的官邸就內閣決定做出解釋。
會議召開當天下午,田邊官邸已聚集了作戰部長田中新一、作戰課長服部、鐵道船舶課長荒尾興功、戰爭指導班種村佐孝一眾要人,都在焦急等待閣會議的決定。大家喝著酒,你一言我一語地發泄對政府的憤怒。在他們眼中,陸軍省那些官僚只顧軍政,把前線作戰的事兒完全拋之腦後,不是要讓我瓜島數萬兄弟活活餓死嗎?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眾口紛紜之時,門外走進了軍務局長。佐藤在門口就聽到了室內的叫罵,嗓門最大的當屬易於衝動、性如烈火的田中:「都是軍務局在搗鬼,佐藤這小子來了我非揍他一頓不可!」佐藤耐住性子向眾人宣布了內閣會議剛做出的決定,當即受到七八個人的嚴厲指責。
「八嘎!」田中借酒勁爆出了粗口。眼見對方人多勢眾,佐藤不想糾纏,轉身欲走。田中伸手去取掛在牆上的指揮刀,幾個同僚趕忙把他按住。他掙脫開,衝上前去,對準佐藤的臉上就是一拳。佐藤當年還是小小中佐時,就敢在國會上對著老師宮協長吉大呼「閉嘴」,作為東條心腹的他,一向飛揚跋扈,哪肯輕易吃這個虧?兩人立即揮拳相向,打成一處。這田中快成打架王了,一年前力主強硬對美英開戰的他就曾和謹慎派的武藤章打過一架。
現場都是參謀本部的人,幾名軍官借著酒勁為田中加油助威。畢竟是在自己家裡,實在看不下去的田邊次長只好上前拉架。但身材瘦小的田邊不但沒將兩人拉開,還莫名其妙地挨了幾拳,象徵精英身份的參謀綬帶也被扯到地上去了。第十五課課長甲谷悅雄還算厚道,衝上去幫次長將兩人分開,將田中按在沙發上。佐藤趁機掙脫開來,衝出了這個充滿敵意的房間。後來他說,這是他平生第一次主動逃避打架。
田邊對田中的做法非常不滿。都是「大日本帝國」的精英,如此拳來腳去,成何體統?他大聲訓斥田中:「你太衝動了,知道佐藤是什麼人嗎?」田中當然清楚佐藤是東條的鐵杆跟班,但索性破罐子破摔了:「我管他是什麼人,沒船,這仗沒法打!」
離開田邊官邸之後,怒氣未消的田中連夜竄到陸軍次官家裡尋釁鬧事,指著鼻子對木村兵太郎橫加指責。看到田中喝多了,老奸巨猾的木村連聲道歉,表示「我所做的努力遠遠不夠」,答應一定面見首相勸他滿足參謀本部的要求,總算把田中忽悠走了。第二天清晨,田中又跑到企劃院總裁鈴木家中大吵大鬧。鈴木顯然沒有木村的好脾氣,直接讓警衛把他轟了出去。
說來說去,還是杉山總長官大覺悟高。他清楚如不採取行動,政府可能真不給增加船舶。杉山當即召開了各部長會議,之後集體前往首相官邸,力諫東條改變主意。一直罵罵咧咧的田中無疑是個定時炸彈,不讓他去又不合適。杉山特意叮囑種村:「如果作戰部長再胡鬧,你直接把他給我拖出去。」
當晚,杉山率參謀本部一眾要員直接來到首相官邸,強烈要求面見東條。門衛將眾人領到一個房間,木村、佐藤及陸軍省人事局長富永恭次接到通知后迅速趕來。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佐藤和田中兩人面對面坐在榻榻米上,眼睛狠狠瞪著對方,好像立即就要起來拳擊。午夜前,東條終於走了出來。為緩和現場的緊張氣氛,東條特意沒穿軍裝,穿了一套和服,這對一向注重禮儀的東條是不多見的。田中依然咄咄逼人,代表參謀本部要求首相重新考慮增加船舶的意見。
東條依然不為所動:「已給了你們8萬噸,現在到處都是戰事,艱難的並不僅僅是東南方面。欠的船可以暫時不還,但絕對不能再徵用了。你們應該想想辦法,看看如何利用現有資源解決困難才是正道。諸位要從大局出發,支持內閣的決定。」
田中情緒已完全失控,說話聲音越來越大:「你不是聲稱自己是大日本帝國政府的人嗎?怎麼忍心看著瓜島數萬將士挨餓?八嘎!」
「你說什麼?」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東條霍地站了起來,「我命令你立即出去!」見勢不妙的杉山使了個眼色,種村立即衝上前架起田中胳膊將他拖了出去。杉山替部下道歉后,仍然堅持自己的意見。東條還不毫無讓步,會談最終不歡而散。
這天,參謀本部《機密戰爭日誌》上記錄下這樣的語言:「田中部長對東條首相兼陸軍大臣的諫言可謂至誠至情,感人肺腑。儘管亦夾雜些粗暴之語,但其一顆赤誠之心令在座一席官員肅然起敬。」
憤怒的田中第二天就向杉山遞交了辭呈,當即獲批,很快被發配到南方軍去了。後來田中出任第十八師團師團長,陸海軍兩位田中在緬甸戲劇性碰面了。不過陸軍的田中有仗可打,海軍的田中基本無事可干。後來,有人稱田中此舉是經過慎重考慮的「臨陣脫逃」,故意罵東條來激怒他。作為作戰部長,田中最清楚瓜島戰役甚至整場戰爭日本已經輸定,想儘快離開決策部門,不再為難自己,也避免戰敗后遭到追究。是真是假姑且不論,戰後田中沒被列為戰犯倒是事實。跟著東條一條路走到黑的佐藤成了甲級戰犯,被判處無期徒刑。
田中的遠走高飛等於為「八嘎事件」畫上了句號,但問題依然沒有解決。現在陸海軍都清楚瓜島徹底沒戲了,除了撤退沒第二條路可走。如果就此放棄瓜島,等於陸海軍在一個戰場同時認輸,這是1894年甲午戰爭以來第一回。所有人都心如明鏡,但沒人願意首先說出「撤退」二字,大家就這樣死要面子活受罪地在那裡乾耗。
問題總是要解決的。既然軍方不願吐口,東條決定親自出馬擺平此事。但他同樣不能明說,代表政府的首相和陸軍大臣一旦干預作戰,將會因「干涉統帥權」為軍方詬病。之後,東條一系列精心策劃顯示他並非常人所說的那樣平庸無能。
瓜島戰局江河日下,南海支隊殘部也被美澳聯軍包圍在巴布亞半島的布納、戈納做困獸之鬥。失敗必須有人買單。田中遠走南洋,服部黯然下課,接替西浦出任東條私人秘書。東條「四愚」中的一愚、真田穣一郎陸軍大佐走馬上任。在做出重大決策前變更人事是日本陸軍的一貫做法。12月14日,真田受大本營委託率作戰參謀瀨島龍三前往東南考察,為體面終止瓜島作戰尋找依據。
別看這瀨島小伙兒才31歲,軍銜僅是小小少佐,但此人和石原莞爾、辻政信被並稱為「昭和三大參謀」。瀨島1925年以倒數第一考入金澤陸軍幼年學校,畢業時成了正數第一。後來,以次席從陸軍士官學校第四十四期畢業,1938年從陸大第五十一期畢業時是軍刀組首席,獲得了入宮覲見天皇的機會。和兩位前輩一樣,膽大妄為的瀨島儼然以參謀總長自居,坐鎮東京向各個戰場發布命令。戰後曾有人說,太平洋戰爭日本陸軍參謀總長不是杉山、東條及後來的梅津美治郎,而是這個從未上過戰場、毫無實戰經驗的瀨島龍三。
真田欲視察前線的消息傳出,東南方面一眾高級將領無不長出一口大氣。此前,陸海軍雙方已就瓜島補給問題吵過無數次,差點打起來了。誰都清楚真田在東條眼裡的分量,他的話肯定就是首相的意思。大家眼巴巴盼真田說出那句誰都不願說的話:「不打了,咱們都回家休息吧。」
但來到前線的真田課長几乎和啞巴差不多,光聽不說。很多人詢問東京對瓜島戰局的看法,真田的話就像事先錄好了,對誰都是同樣一句:「參謀本部形同一張白紙,一切視現場情況而定。」據說,這句話是臨行前東條特意囑咐他的。從今村到草鹿再到三川,前線幾乎所有大腕真田都見了。他甚至去特魯克專程拜訪了山本和宇垣,煞有介事地與宇垣商討一次性運送3個師團上島的可能性——這戲做得快成真的了。直到返京頭天,12月24日,真田才私下對瀨島吐露了心聲:「目前只有放棄瓜島,否則東南戰事徹底無望。」
12月23日,百武再次發來電報:「糧盡。再無法派出偵察人員,無法抵擋敵人攻勢。第十七軍請求衝進敵陣,寧為玉碎,也不在自己挖的掩體中活活餓死。」
24日,參謀長宮崎同時致電田邊、山本、今村、三川和草鹿:「兩天後只能靠樹芽、椰子和草根來維持生存了。前線大部分士兵已喪失作戰能力,很多人行走都很困難。瓜島命運取決於糧草,刻不容緩,只需主食和食鹽即可。此外急需金雞納霜和治腳氣的藥品。」
25日,從拉包爾飛回橫濱的真田驅車直奔參謀本部,杉山、田邊以及新任作戰部長綾部橘樹眼巴巴地候著呢。真田這回不啞巴了:「要想取勝除非奇迹出現,實在找不到放棄瓜島之外的其他辦法。」所有人都長出了一口氣。
1942年聖誕節,東京陸海軍首腦召開緊急會議,研究瓜島棄守問題。除總長、次長、部長、課長一大群要人,軍令部航空參謀源田實、佐薙毅及參謀本部作戰參謀辻政信3個中佐特邀列席。福留繁率先說出了「撤退」二字。但他提議,在做出正式決定前是否再做一次兵棋推演?
聞聽此言,勃然大怒的辻一下跳了起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拖延一天對瓜島那些即將餓死的官兵意味著什麼。辻揮動雙臂高呼道:「你們對戰局了如指掌,卻連一個小小決定都不敢做!你們還都是辭職的好!驅逐艦我經常坐,遇到過多次大規模空襲。我在那裡見到的所有海軍軍官都告訴對我,『東京飯店(軍令部)和大和飯店(聯合艦隊)的老爺們應到這裡來看看我們該進攻哪裡,這樣也許他們就理解了!』」辻此時肯定想起了「大和」號上那頓豐盛的工作餐。
「吵架王」富岡作戰課長哪受得了如此侮辱,呼的一聲站了起來:「你說什麼?難道所有驅逐艦艦長都是膽小鬼?收回你說的話吧!」
「你到過前線沒有?」辻說,「那裡的情況你了解不?」
富岡大踏步向辻走過去。眼見佐藤和田中之前的搏擊即將再次重演,福留伸手攔住了富岡:「對不起,辻君,你說的是真話。」
永野仍堅持做一次兵棋推演。演習再次證明了大家都清楚的事實,增援部隊和給養能到達瓜島的不到1/4。雙方爭吵仍在持續,互相指責對方要為瓜島局勢負責。陸軍說,沒有武器彈藥和糧食怎能打贏?「你們海軍把陸軍送上島去,卻不給武器彈藥和補給,這就好比把人送上屋頂卻又抽走了梯子。」海軍立即反唇相譏,說如此增援下去,驢年馬月才是個頭?陸軍說如果有敵人一半物資就能打贏,「到現在,我們只拿到百分之一」。
少數海軍人員依然不願認輸,提出舉全力發起一次最後進攻以挽回敗局。越聽越惱的源田站起來大吼道:「基地航空部隊損失慘重,完全失去了爭奪制空權的能力!」眾皆默然。最終會議一致通過了撤出瓜島的決定。
戰爭第二年的最後一天,1942年12月31日10時,裕仁在皇宮主持召開御前會議。兩總長首先彙報瓜島戰況並作自我檢討,隨後東條呈上撤退方案請裕仁審批。
裕仁沒有理會,冷冷地把臉轉向永野:「朕想重複一下,美國人憑什麼迫使我們撤退,好像他們一直掌握著制空權?」
「是的。」永野回答。
「那麼,我軍為什麼不能奪回制空權?」
「我海軍航空兵缺少前進基地。」
「我們不會在附近島嶼上重建一個機場嗎?」
「那至少要一兩個月時間……」
「據朕所知,美國人只需要幾天就夠了!」
永野語塞,頭上的汗汩汩直冒。
裕仁把頭轉向杉山:「工兵部隊不能加快施工速度嗎?」
「這……這……」杉山同樣無言以對。
裕仁滿臉不悅地催促兩總長做出回答。
杉山只好道出個中原委:「陛下,卑職只能遺憾地表示,我們機械設備有限,競爭不過美國人。」
永野趕緊站起來補充:「我們的工兵大部分是人力施工。」
裕仁對回答很不滿意,對失敗原因整整盤問了2個小時,把永野和杉山弄得坐立不安,滿頭大汗。
「我們從瓜達爾卡納爾的撤退是令人遺憾的!」裕仁提高了本已很高的聲調,「既然陸海軍都已儘力,朕同意撤軍。請你們盡最大努力完成撤軍任務,絕不許再出現類似失誤。」說完,裕仁拂袖而去。這是開戰以來日本御前會議第一次鬱悶地研究撤退。不要緊,今後類似的會還要開很多次,一直開到1945年8月。
當晚,在「大和」號上,宇垣悲憤地寫下了當年《戰藻錄》的最後一篇:「我軍第一階段的戰果是多麼出色!但自中途島戰敗以來,我軍又打得多麼不成功啊!我們旨在奪取夏威夷、斐濟、薩摩亞、新喀里多尼亞以及控制印度、挫敗英國東方艦隊的戰略成了一場黃粱美夢。此外,對莫爾茲比港和瓜島的佔領也均告受挫。回顧往昔,百感交集。戰爭中形勢的發展往往事與願違。即使如此,我仍不能壓制心頭之悔恨。我軍官兵奮戰苦戰之事迹實不勝枚舉。我謹向他們表示衷心感謝,並向效死疆場光榮殉國者敬致弔唁。」宇垣知道這本日記就是歷史,所以記得格外用心。
這天的珍珠港同樣有人在伏案疾書。在出任太平洋艦隊司令官整整一年的這一天,尼米茲在寫給凱瑟琳的信的末尾說:「這是最為艱苦的一年!」
瓜島美軍在從容換防。在努美阿,哈爾西南太平洋司令部喬遷新居。人滿為患的「阿爾貢」號狹窄、悶熱,連個破空調都沒有。之前戈姆利早有搬到岸上的打算,因當地法國殖民當局提出沒房子,未能成行。哈爾西對法國人不理不睬,強行帶人搬到岸上。他將司令部設在法國高級專員的別墅里。因為日本領事館人員早被押往澳大利亞,這裡成了美國人的臨時宿舍。看到陸戰隊士兵在原屬日本人的地盤升起美國國旗,哈爾西開心極了。一名菲佣收拾房間,不慎打碎了一件瓷器,哈爾西一點沒生氣:「見鬼去吧,那是日本人的東西。」
因為同處南太平洋戰區,紐西蘭所有陸海軍部隊都歸哈爾西指揮,接防新喀里多尼亞的就有紐西蘭部隊。為安撫民眾的不安情緒,紐西蘭政府曾多次邀請哈爾西到那裡串門。12月底,看到眼前無大戰事的哈爾西接受了邀請。1943年1月2日16時30分,哈爾西乘「科羅拉多」號順利降落在奧克蘭機場。紐西蘭首相彼得·弗雷澤早候在那裡了。之前他和澳大利亞總理柯廷一樣,因國土受到日軍的威脅,強烈要求將在北非幫英國人作戰的部隊調回國內,丘吉爾和羅斯福都不同意,如此,美國人必須對紐西蘭的安全做出承諾。在為哈爾西召開的新聞發布會上,當記者問及日軍下步將採取什麼行動時,哈爾西高聲回答道:「日軍下一步將後撤,我們已經採取行動迫使他們後撤,他們不可能止住後退的趨勢。」
之前早有傳聞,哈爾西預言盟軍將在1943年取得戰爭的最終勝利。當記者再次提到這一問題時,「沒錯,」哈爾西說,「我們還剩下363天來實現我的預言,而且正在這樣做。我們將在空中、水上、水下以及陸上對他們採取全面行動。首次出發對他們發起進攻時,我就相信我們1個戰士能頂他們3個。我現在可以把這一數字增加到20個。他們不是超人,儘管他們努力想讓我們相信他們是。」
被問及日本海軍的戰術是否很難對付,哈爾西再次聲明:「跟他們其他一切都是一樣的,他們只是有些小聰明罷了,並不是那麼高深莫測,我們任何一個有正常水平的軍官都可以打敗他們。」
對上述發言最高興的是弗雷澤,有了哈爾西的吹牛,議會和民眾再不會要求他把軍隊調回來了。對1943年結束戰爭的預言,像老酒這樣的吃瓜群眾咋說都行,但作為戰區司令官的哈爾西就不行,他到處亂放炮的做法受到了華盛頓的嚴厲批評,這勢必影響到盟國態度以及國內軍工生產。諾克斯對哈爾西的做法非常不滿,但鞭長莫及,無可奈何。
尼米茲認為再次赴南太平洋視察的時機已經成熟。因為諾克斯將一同前往,尼米茲第二次向麥克阿瑟發出邀請,請他到努美阿一同交換意見。他深知麥克阿瑟的秉性,連總統和馬歇爾都不放在眼裡,區區海軍部長怕是難請動他的「大駕」。為不讓諾克斯沒面子,尼米茲主動提供了兩套方案。第一,麥克阿瑟來努美阿。第二,諾克斯、尼米茲、哈爾西一起去布里斯班。沒想到,麥克阿瑟非但不來,也不歡迎幾個人到他地盤去,理由是「高級指揮官長途跋涉機關無人照顧」。麥克阿瑟認為此時舉行高級會晤純屬扯淡,給尼米茲拍發了一份長電講述自己的戰略打算,最後說已發表意見就不必參加會議。尼米茲一笑了之。
一個不容忽視的細節是,尼米茲書桌上曾擺著一個相框,裡邊放著從報刊上剪下來的麥克阿瑟照片。很多人對此感到費解,因為大部分海軍人員和尼米茲一樣對麥克阿瑟的好大喜功感到反感。一次尼米茲私下對一位好友吐露了心聲,那是為提醒自己待人處事不要「威風凜凜,暴跳如雷」。
前文提到,尼米茲有一個不好的名聲——總讓飛機倒霉的人。果不其然,1月14日,當他和諾克斯一起前往中途島時,飛機兩個引擎出現故障,迫降時底部被撞開一個大洞,飛機開始緩緩下沉。幾個人毫不困難地從機艙口爬了出來,只有諾克斯屁股太大被門卡住,前拉后推才把他艱難擠出去。尼米茲頭上被撞出一個一英寸半長的傷口。在乘另一架飛機抵達中途島后縫了好幾針。在參加晚宴時眾人被告知,這架新換的飛機一個浮筒被油船撞出一個大洞,第二天早晨不能起飛。既然時間充裕且前線戰事不急,兩人在視察了島上防禦工事和守衛部隊后,竟有餘暇觀看了信天翁的幽默表演——上次來得太匆忙了,沒顧上看。想想東京日軍高層在表演「拳擊」,人家美軍領導竟跑到中途島看「動物世界」,人比人氣死人哪!
1月20日,換乘珍珠港派來另一架飛機的一行人終於抵達聖埃斯皮里圖,受到了從努美阿飛來的哈爾西和麥凱恩的熱烈歡迎——麥凱恩是從華盛頓來此協調戰區要求增加海軍飛機問題的,這兒對他屬於故地重遊。當天在菲奇的旗艦「寇蒂斯」號上,諾克斯、尼米茲、哈爾西和麥凱恩進行了簡單碰頭。
21日,4人乘坐的飛機順利降落在亨德森機場,帕奇率一眾高級將領早已等在那裡了。尼米茲和哈爾西發現,島上軍事設施和生活條件與他們上次來訪時有了很大改觀。機場已有了一條可供飛機全天候起降的跑道,不遠處一條新的戰鬥機跑道正在修建。瘧疾仍是個大問題,但新上島的官兵個個精神十足。儘管時常遭到敵機轟炸,但毫無疑問,美軍已牢牢控制了瓜島的制空權和制海權。
當晚,日軍很湊趣地前來襲擾。第一顆炸彈落下時,諾克斯、哈爾西和麥凱恩立即從舒適的棚屋裡跑了出來,第二顆炸彈炸響時,他們已就近跳進了戰壕。據傳,「鬼才」麥凱恩躲進了一個剛由茅坑改造的防空掩體,出來肯定是一身臭氣了。只有尼米茲沒出去,他說頭天晚上沒睡好,需要補覺。令人意外的是,因害怕蚊子裹著毯子睡覺的尼米茲因此患上了瘧疾,其餘3個光膀子露天過了一夜的人安然無恙。
第二天,視察組起身回到努美阿。23日15時20分,諾克斯、尼米茲在哈爾西的新家召開了會議,參會的還有麥凱恩以及海軍陸戰隊的佩克准將,哈蒙少將代表陸軍稍後也參加了會議。尼米茲問南太平洋戰區何時才能徹底肅清瓜島日軍。佩克估計是4月1日。尼米茲認為時間太長。佩克回答是考慮日軍可能採用拖延戰術才這樣估計。針對會上提出的空中支援問題,麥凱恩慷慨地答應提供更多海軍飛機,也將對陸軍施壓讓他們派更多飛機來。隨後,美國人的話題離開了瓜島,開始轉向「瞭望塔」計劃第二階段的任務。參加過上次太平洋戰區和南太平洋戰區聯席會議的人發現,本次會議充滿了樂觀和自信,和上次會議充滿焦慮和憂心忡忡的氣氛形成了鮮明對比。就在瓜島日軍餓得死去活不過來的同時,美國的戰略家已經瀟洒地展望未來了。
戰局改觀當然離不開哈爾西的辛勤努力。在諾克斯眼中,哈爾西或許不是一個傑出的行政官員,但對他作為一個戰鬥員和指揮員的高超本領十分佩服。回到華盛頓,他到處對人講述聽到的兩個士兵在散步時談論哈爾西的故事。其中一個士兵說:「這個老傢伙就是要我下地獄,我都願意。」恰好此時有人用手指戳他的脊樑:「年輕人,我還沒有那麼老吧?」說話的正是哈爾西。
回到華盛頓,諾克斯立即做出兩大決策。其一是送給尼米茲一架體面的引擎不會突然熄火的飛機。很快,一架閃亮的設有將軍座艙且能坐一定數量參謀人員的R-5D型飛機飛抵珍珠港。諾克斯做的第二件事是給哈爾西配一位理智且能力出眾的參謀長。勃朗寧的性格已經定型,他反覆冒犯諾克斯及隨行的人。除了哈爾西,跟勃朗寧共事的人沒一個人說他好。大家認可他的能力,也習慣了他的酗酒、喜怒無常和狂妄自大。諾克斯給勃朗寧貼上了徹底絕望、無可救藥的標籤,認為他在現有位置對國家安全是一個巨大的潛在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