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上空三十秒

東京上空三十秒

東京上空三十秒

開戰以來,縱然各條戰線捷報頻傳,但有一個人時時處在焦慮與不安之中,他就是聯合艦隊司令官山本五十六。因為深知日本國力與美國的巨大差距,山本根本不敢對當前取得的勝利表現出應有的自信。在大部分時間裡,他都將這種暫時成功歸結於「天助神佑」。在寫給駐中國上海艦隊司令官古賀峰一的信中,山本說:「12月15日尊函收悉,對於你的祝賀不勝感激。英、美過於低估了日本,在他們看來,這事就像精心豢養的家犬狠狠咬了自己的手。美國不會甘心,不久就會進兵日本。國內民眾吵吵嚷嚷,盲目樂觀,實為輕佻之舉。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東京遭到轟炸,國民士氣就會立即低落下來,如此局面不能不令人擔心。當初在夏威夷,如果能幹掉美軍那幾艘航空母艦就好了,現今想來,實屬遺憾。」最後他說,「現在上層(指海軍省和軍令部)那些人非常得意,每提起珍珠港就沾沾自喜,似乎勝敗已定,大功告成了似的。老實說,上層首腦的水平和見識遠比社會民眾的喧囂更使我擔心。」

山本時刻無法忘懷的仍然是美軍漏網的那幾艘航空母艦。既然自己能利用航母去偷襲珍珠港,美國人自然也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同樣利用航母來實施反擊。山本曾有兩次為時不短的旅美經歷,對美國人好勇鬥狠的性格非常清楚。只要那些航母存在,美國就可以利用它們對日軍太平洋上的基地進行襲擊,甚至直接威脅到日本本土和天皇陛下的安全,這是萬萬不能忍受的。山本斷定,美國對日本本土的空襲只是一個時間早晚問題。

3月11日,在寫給過從甚密的藝伎丹羽美智的信中,山本說:「正如你所說的那樣,很多人也是這樣想的,這也正是我深感不安之所在。開戰已經三個月了,並沒有遭到敵人的空襲。為此人們感到滿足,更增加了安全感,甚至有人要感謝我,認為是我個人的功勞,這是完全錯誤的。敵人沒有前來空襲,與其說是我的功勞,不如說是敵人本身的錯誤,應該去感謝美國人。可以想象,如果敵人前來轟炸的話,我們根本無法保護像東京這樣的都市。到敵人前來轟炸的那一天,國民不把責任完全歸咎於海軍,我就心滿意足了。總之以我看,還是多加小心為好,最好把家人和至少一半財產疏散到郊區去。」

但日本上層、媒體和民眾的觀點並非如此。日本媒體誇下海口,憑藉「大日本帝國」戰無不勝的軍事力量,攻陷加利福尼亞海灘簡直輕而易舉。《日本時報》的一篇社論說:「(日軍)一旦登陸,一支訓練有素、果敢的部隊橫掃眼前的一切實在是再簡單不過的了。」與此同時,他們認為美國對日本任何可能進行的反擊行動都是可笑和荒謬的。一家報紙說:「美國襲擊日本根本不值一提。」還有媒體說:「日本根本不怕美國的攻擊。」多數媒體的分析認為,在佔據了太平洋上諸多盟軍基地之後,日本已支配了廣闊的海洋和天空。《每日新聞》評論員撰文指出,「至於航母發起的空襲,任何這樣的嘗試都是自殺性的。因為與夏威夷不同,日本海岸有著嚴密的警戒措施,美國的突襲將被扼殺在萌芽狀態」。

根據大本營陸海軍防衛協議,日本四島的空中防禦由陸軍負責。但顯而易見,對日本的襲擊無疑將來自海上。聯合艦隊的首要任務就是率先發現來犯之敵攔截並殲滅之。1942年2月以來,美軍對馬紹爾群島、吉爾伯特群島、威克島等日軍基地的襲擊活動異常活躍,甚至跑到了近在咫尺的南鳥島。雖然美軍打了就跑的襲擊方式並未造成太大損失,但無疑日本本土已感受到了愈來愈大的現實威脅。

作為聯合艦隊司令官,山本非常清楚目前用於保護日本四島的軍事力量遠遠不夠。大部分戰機部署在前線,本土只留下了300架,其中200架屬於海軍,其餘100架屬於陸軍,大多屬於老舊機型。其中有50架專門用來防禦東京和橫濱的工業區,防守大阪和神戶的只有可憐的20架,名古屋僅有10架。全國共配屬了700門高炮,大多數低於75毫米口徑,東京150門,大阪和神戶有70門,名古屋20門。精兵強將全上前線去了,操作這些設備的幾乎都是些缺乏訓練的老弱病殘。

1942年1月中旬,大本營陸軍部提出,為預防隨後可能到來的空襲,需要分散工廠,保護公共設施、通信和運輸系統,乃至疏散主要城市中心區的人口至少是婦女兒童。這一建議遭到首相的嚴厲訓斥,東條聲稱「這隻會破壞日本重要的家庭結構」,「只有懦夫才需要疏散」。

東京居住著山本誓死捍衛的神——天皇。山本的焦慮主要來自對天皇那種近乎宗教般的忠誠,這同時也是日本民眾的普遍共識。這是日本民族長期以來形成的特殊心理,尤其軍隊被灌輸以保證天皇安全為最高職責的精神。如果天皇的安全因東京遭襲受到威脅,對他們來說絕對屬於不可饒恕的嚴重失職。

山本親歷過日俄戰爭,對當時耶森海參崴分艦隊對日本本土的多次襲擊記憶猶新。當時那支小型俄國艦隊的襲擾使東京人心惶惶,老百姓紛紛逃進山裡避難。負責對付耶森艦隊的第二艦隊司令官上村彥之丞的私宅因此遭到憤怒民眾的攻擊,玻璃也被砸得粉碎,連老婆孩子都因此住到姥姥家去了。想到此處,山本就覺得后脖根發涼。他思忖,如果現在東京遭到空襲,那種具有特殊不穩定性格的日本民眾會不會如法炮製,從而導致一場大混亂呢?

保證本土特別是天皇的安全已成為山本的一大心病。他養成了一個習慣,不論平時工作多麼繁忙,也不管是在陸地還是海上,山本每天早上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毫不例外地向參謀人員詢問東京的天氣情況。他的臉色與東京的天氣恰恰相反。如果東京天氣晴朗,山本臉上則多雲轉陰,因為晴朗的天氣會給美軍創造良好的空襲條件。相反,如果東京陰雲密布,山本臉色就多雲轉晴——在惡劣的氣候條件下,天皇的安全是無須擔憂的。

海軍中有如此看法的絕非山本一人。早在1941年12月26日,宇垣纏就在《戰藻錄》中寫道:「幾乎可以肯定,美國重整部隊後會來報復的。必須保護東京使其不受空襲,這是必須牢記的最重要的事情。」

1942年2月8日,聯合艦隊航空參謀三和義勇就預料到「敵人空襲東京」的可能性,但認為這並不是一個「大問題」。不過,「東京畢竟是我們的首都,是我們神聖國土的中心。從這個意義上講,無論如何不能讓此類事情發生」。三和是個訓練有素的飛行員,在過去20年裡曾在日本海軍航空部隊的各個部門任職,深諳空中戰略戰術。正因為此,開戰前一個月,山本特地將他調來擔任航空參謀。

為防患於未然,山本在日本近海精心組織了一條艦艇警戒線。參加的船隻共有171艘,他們統屬負責北方水域安全的第五艦隊指揮,司令官為細萱戊子郎。這些船隻大多是徵用私人的漁船,從50噸到250噸大小不等。一般船長和通信兵由海軍士兵擔任,其他船員大都是這些海軍士兵的家屬或普通漁民,旗艦是7889噸的郵船「赤城」號——並非南雲的那個「赤城」號。這些艦船在距日本海岸線130公里到1600公里的海域部署,南北延伸1600公里。船上都安裝有無線電通信設備,一旦發現敵蹤就立即上報。

此外,山本還派出海軍陸基偵察機實施遠程巡邏,以期阻敵於國門之外。事實證明,山本的顧慮是現實存在的。但他的未雨綢繆並未奏效,令他最擔心的事情還是很快發生了。

早在4月10日,位於東京郊外的海軍監聽站已經截獲到哈爾西和米切爾之間頻繁的往來電訊,日軍隨即測算出「大黃蜂」號航母的大致位置,並判斷美軍極有可能以航母編隊前來襲擊日本本土。大本營對此並未給予充分重視,他們認為美國人絕對沒這個膽兒。日軍並未跳出通常的思維模式,他們認為美國人即使來了,也由於航母艦載機航程較小,航母必須駛到日本近海才能放飛飛機,在他們到達放飛點之前早已被精心布置的警戒線給發現了。這樣不等美軍進入有效打擊距離,日軍水面艦艇和陸基轟炸機就會蜂擁而至,讓他們水面上來水底里去。

4月18日清晨,發現哈爾西艦隊並迅速發出警報的「日東丸23」號正是眾多警戒艦艇中的一艘。就在這艘巡邏船遭受美軍炮擊的差不多時間,他們發出的電報已經擺在了山本的案頭。開戰以來被可能到來的空襲折磨得有點兒神經質的山本激靈靈打了一個冷戰:敵人果然來了。

「告訴『日東丸』,進一步查明敵艦的準確數字。」

「無線電聯繫中斷,估計『日東丸』已經……」

儘管隨後與「日東丸23」號取得聯繫的種種努力均告失敗,但沒有人懷疑這份電報的真實性。結合之前截聽到美國人陡然增加的通信量,那就只有一種顯而易見的結論:一直以來山本所擔心的國家首都遭襲的威脅已近在眼前。根據此前的情報,日本潛艇在夏威夷附近擊沉了1艘美軍航母——事實上「薩拉托加」號只是受傷回去維修了,這樣美國太平洋艦隊就只剩下3艘航母。「日東丸23」號的錯誤報告使山本相信,敵軍的全部航母正朝著東京疾馳而來。

想到此處,山本絲毫不敢怠慢,立即按「對美艦隊作戰第三號戰術方法」發出了作戰命令:「以3艘航母為主力的敵方艦隊今晨出現在0630位置,東京以東1200公里處,各部全力以赴迎戰美國艦隊。」潛艇部隊、機動部隊、南方部隊、北方部隊立即投入對美軍艦隊的作戰。戰列艦主力部隊根據實際需要進行必要支援。第十一航空艦隊派出一部兵力到本土東部。

4月17日,結束了「南方作戰」的第二艦隊司令官近藤信竹剛剛回到橫須賀基地,屁股還沒坐穩就接到了立即出擊的命令。近藤迅速坐鎮「愛宕號」重巡洋艦率領橫須賀地區所有水面艦艇以最高速度奔向美軍艦隊出現的海域。與此同時,第一艦隊司令官高須四郎率領4艘戰列艦從廣島灣火速起航,前往支援近藤艦隊的作戰。距離本州島800公里處的6艘潛艇接到電令后全速出擊。第六艦隊另外5艘潛艇受命從特魯克基地火速出發,搜索小笠原群島以北海域。

海軍航空兵也緊急出動。短短几小時內,日軍已集結了不少於90架戰鬥機、80架中型轟炸機、36架艦載轟炸機以及2架水上飛機。連此前因意外觸礁正在佐世保軍港進行大修的「加賀」號航母——它因此未能參加錫蘭海戰——所屬艦載機也被緊急動員起來。山縣正鄉少將第二十六航空戰隊的32架中型轟炸機、12架零式戰鬥機迅速從木更津空軍基地拔地而起,向東直撲哈爾西艦隊。但這些戰機一直飛到航程盡頭也未發現美軍,似乎敵人知道自己被發現后已放棄攻擊徑自轉身逃逸了。

此時,從印度洋得勝回師的第一航空艦隊正經巴士海峽駛往本土。當接到緊急通知的淵田美津雄快步走入「赤城」號作戰室時,南雲司令官、草鹿參謀長正在研讀聯合艦隊司令部發來的緊急電報。「好哇,他們到底來啦!」源田隨手把「日東丸23」號的敵情報告抄件遞給淵田,告訴他聯合艦隊已採取「第三號戰術方法」,要求南雲艦隊快速返航參加「圍剿」美軍艦隊的戰鬥。

眾人一起攤開了海圖。根據艦隊的目前位置以及發現美軍艦隊的大致方位,大家一致判斷,艦隊即使以最快速度返航也無法趕上即將發生的戰鬥,除非美國人傻了在那裡等著一直不走。儘管如此,必要的姿態還是要做的。南雲隨即頒布命令,艦隊以最快速度駛向發現敵軍航母的海域,艦載機被從機庫迅速提升至甲板並加油掛彈,準備隨時起飛發起攻擊。

但哈爾西的快速返航使南雲艦隊的追擊變得毫無意義。眼見追擊無望的南雲隨後率部於4月22日回到本土,準備休整之後參加更為重要的中途島海戰。不過淵田及日軍航母的飛行員還是認為,「美軍此次空襲實在高明」。起初他們猜測美軍會讓飛機執行完轟炸任務后迫降海上,隨後派潛艇把飛行員接走。還有一種猜測是,懷疑四國以南360公里處被發現的1艘蘇聯輪船可能負有對美國飛行員的救援任務。很快在中國的日本部隊用無線電報告說,有美國飛機在南昌附近強行著陸。在了解到空襲的飛機是單程飛行前往中國降落時,淵田等人對敵人表示了由衷的欽佩。三和在4月20日的日記中寫道:「倘若果真如此(指陸軍飛機從航母上起飛),即便是敵人,他們的行動也該被看成是很棒的!」

發出一系列戰鬥命令的山本再次陷入了沉思:「要不要立即向東京發出預防空襲的警報?」斟酌再三,山本還是決定暫時不報,他存有一絲僥倖心理。迎擊艦隊及航空兵已經出動,知道行蹤被發現的美軍艦隊很可能已經掉頭逃逸。再說,按照「日東丸23」號發回的信息,美軍艦隊所處位置距本土尚有1300公里之遙。按照航母艦載機的攻擊半徑,美軍艦隊必須繼續向前行駛,就是說即使有空襲事件最早也要到後半夜或第二天凌晨。在此之前,他的艦隊還可以大有作為,至少在18日白晝,東京是安全的。山本最後決定等等看再說。他萬萬未能想到,美軍採取了一種別出心裁的辦法,他們派出的是長腿的陸軍轟炸機。

4月18日的東京天氣晴朗,萬里無雲。說來湊巧,就在最後幾架B-25從「大黃蜂」號起飛的差不多時間,東京正開始舉行一次防空演習。開戰以來,日本各地經常舉行類似的防空演練。17日的《日本時報》上,一篇社論尚在嘲笑有關未來幾周美軍可能發動襲擊的傳聞,「沒有任何基地可以讓他們的艦隊出發,他們如何實施計劃?敵人所有對夏季攻勢的大肆宣傳都是絕望的盟軍領導人一廂情願的想法,希望阻止他們的人民老是想著他們陸海兩軍在日本手中遭到的無數次失敗」。

沒人相信空襲會真正到來,演習也就進行得鬆鬆垮垮,甚至連警報都未拉響。市民覺得這樣的演習純屬杞人憂天,他們對警防隊員要求躲進防空洞的命令毫不理睬,反而好奇地上前圍觀消防隊員如何擺弄他們的裝備。上午,9時30分,英國駐日使館的防空瞭望哨已經離崗。11時,美國使館的瞭望哨也脫崗去打高爾夫了。演習已經結束,大部分防空氣球放了下來,少許幾架戰鬥機在高空懶洋洋地盤旋著。演習剛剛結束,大街上立即擠滿了熙熙攘攘的民眾。大家一致認為,東京是絕對安全的,敵人已經被戰無不勝的帝國陸海軍趕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沒有人能夠對這裡發起襲擊,這點毫無疑問,東京居民對此感到無比自豪,他們正為4月29日裕仁天皇的41歲生日做著積極的準備。

演習剛剛結束,東條英機的專機就起飛了,他要前往水戶航空學校進行視察。當天早些時候有報告說,敵人的一支特遣艦隊可能已到了日本近海,但東條不願因此改變行程。飛機起飛不久,就有一架雙引擎飛機從右側不遠處飛過。大家認為那應該是一架執行巡邏任務的日軍飛機,並未對此多加註意。兩架飛機越來越近,東條的秘書西浦進——他與服部卓四郎、堀場一雄被稱陸軍士官學校第三十四期的「三羽烏」——透過機窗仔細去看那架似乎不太面熟的飛機,感覺「樣子很怪」。就在雙方距離接近到互相能看清駕駛艙時,嚇得魂飛魄散的西浦驚呼道:「那是美國人的飛機!」

西浦看到的正是杜立特的一號機,他們在犬吠崎以北約80公里處進入了日本領空。領航員漢克·波特開始觀察有無迎擊的日軍戰鬥機,他發現前方只有幾架教練機在上下翻騰。飛機掠過鄉村田野時,地上的人們對這架飛機毫不在意,照樣干著手頭的活兒。飛機低空掠過了一個陸軍兵營,一群日本軍官進入了懷爾德的視線,他們的軍刀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特拉維斯·胡佛的二號機並排飛在杜立特的左邊。在地形允許的情況下,兩架飛機儘可能選擇低空飛行,他們向東南掠過了東京郊區。幾天來,東京的天空驟然放晴,彷彿在特意迎接美國人似的。杜立特發現約16公裡外有9架日軍戰鬥機,每3架一組在2500米的高度巡航,懶洋洋的,顯然並未發現他們。飛過海岸線20分鐘后,兩架B-25到達了東京北部的隅田川地區。胡佛開始向西尋找自己的一號目標,杜立特則繼續向前直撲東京。中午時分的日本民眾大多在吃午飯。

杜立特的目標是皇宮北面的一個兵工廠。由於事先準備在夜間突入以爆炸引起的火光為後續轟炸機導航,一號機的彈艙內全是燃燒彈。13時15分,從400米的低空,24歲的投彈手弗雷德·布雷默中士用廉價的「馬克·吐溫」瞄準器投下了全部4顆燃燒彈——每顆炸彈包含有128顆3公斤的小炸彈。

約30顆小炸彈落進了鶴卷國立中學。院子里15名教師和150名學生正在練習劍道,雖然並未造成人員傷亡,但那些人還是很快一鬨而散。另有一些小炸彈落在了大街上,造成1名行人當場死亡。幾家商店和房屋相繼起火,居民本庄征吉嚇得褲子都來不及穿就跑到了大街上。一些炸彈落進了附近的岡崎醫院,醫生和護士開始緊急向外轉移病人。另有一些炸彈落入了距離醫院180米的早稻田中學,1顆炸彈直接擊中了四年級學生茂小島的肩膀,他在幾秒鐘內倒地身亡。

合計一號機的襲擊共造成2人死亡、19人受傷,其中4人重傷。雖然150名消防隊員奮力撲救,卻仍有多達36座建築和44家住宅被完全燒毀,其他6棟建築和20家住宅遭到部分損壞。

日軍的反應異常迅速,地面防空炮火隨即打響。杜立特立即駕機俯衝下去,以略高於屋頂的高度飛過東京西郊,之後轉南飛向大海。

途中他們發現了一個小型飛機製造廠,外面露天排列著十幾架已經造好的飛機。「我們不能燒掉那幾架日本飛機嗎,中校?」機槍手布雷默問。杜立特告訴他,這會引起日本人的警覺,給後面的機組帶來更大困難。接著又有1輛坦克或是裝甲車進入了他們的視線,布雷默再次請求開火。「放輕鬆點兒,弗雷德,他們可能以為我們是一架友好的飛機,就讓他們那麼認為吧。況且打掉一輛坦克也不會幫助我們贏得全部戰爭。」杜立特清楚現在需要儘快離開,他們的飛機燃油不足,任何一分鐘都關乎生命。

幾乎在一號機投彈的同時,胡佛的二號機也找到了襲擊目標——隅田川轉彎處的一個發電廠和彈藥庫。他的飛機上裝著3顆227公斤炸彈和1顆燃燒彈。通常情況下這種炸彈裝藥量不超過35%,但這次使用的特製彈炸藥量達到了50%。理查德·米勒少尉在半秒鐘內釋放了所有炸彈。爆炸濺起的彈片衝上天空,甚至高於他們的飛機30米之多。二號機從煙霧和碎片中呼嘯而出,絕塵而去。領航員韋爾德納提醒胡佛要節約燃油,因為此去中國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現在只想儘快離開這裡」。

爆炸引燃了38棟建築,其中30棟被全部摧毀,有52所住宅被燒毀。爆炸激起的巨大氣浪將一個女人從一棟建築的二樓掀了出來,她恰好落在大街的一個榻榻米上,毫髮無損。有10個人被燒死在房子里,另有48人受傷,其中34人傷勢嚴重。

13時35分,在杜立特和胡佛之後大約20分鐘,格雷中尉的三號機在犬吠崎以南24公里處、橫濱的正東方向進入日本上空。此時東京到處響起了凄厲的防空警報,日軍戰鬥機緊急升空,防空炮火也開始吼叫起來,發動突襲的條件無疑已不具備。

格雷駕機冒著日軍並不密集的炮火前進,他的目標是皇宮西北方向的鋼鐵廠、化工廠和天然氣公司。投彈手亞丁·瓊斯中士將4顆炸彈分成了4次投放。格雷並未看見第一顆炸彈落下,他明顯感到了飛機的震動,但他相信第二、第三顆炸彈直接擊中了天然氣公司和化工廠,整個化工廠都冒出了黑煙。最後一顆燃燒彈落入了一片小工廠密集區,領航員查爾斯·奧扎克中尉看到濃煙從目標區域內騰空而起。

1顆炸彈擊中了柴油機製造廠,劇烈的爆炸導致正在吃午飯的12名工人喪生,88人受傷,其中47人傷勢嚴重。一號倉庫被夷為平地,二號倉庫起火。燃燒彈燒毀了27戶人家的4棟建築。瓊斯操作一挺7.6毫米機槍向300米下方的建築和街道掃射,「我看到有15到20人倒下,其餘人四散奔逃」。遺憾的是,他們大部分是水元學校的學生,其中一人在1小時15分鐘后被送往醫院的途中死亡。

四號機明顯偏離了航線,原定轟炸目標是東京北部的一個服裝倉庫和火藥庫,卻飛到了東京以南120公里的地方,只好再次折往北方,這樣要憑空增加240公里航程。飛行員埃弗雷特·霍爾斯特姆中尉決定轟炸二號備選目標,一個油罐儲備場和部隊營房。他們的前方出現了兩架日軍戰鬥機,霍爾斯特姆只好駕機向下俯衝錯過。日軍戰鬥機緊追不捨,這架B-25完全喪失了攻擊的機會,只好轉身高速逃逸。逃跑途中,羅伯特·斯蒂芬中士將4顆炸彈全部扔進了大海。幾個人感到非常沮喪,導航員哈利·麥克爾說:「所有的努力全都白費了。」

戴維·瓊斯上尉第二小組的3架飛機負責轟炸東京市中心。他的飛機明顯也跑偏了,原來轟炸皇宮東面軍械庫的任務無奈放棄,瓊斯只好隨便選擇幾個地方扔下了炸彈。他們的1顆炸彈穿過了一家工廠屋頂,在一根距離地面3米的支撐樑上爆炸,造成正在午休的12名工人死亡,11人受傷。另一顆炸彈擊中了橫山工業倉庫,造成15人死亡、11人受傷。27人死亡是所有機組造成死亡人數最多的一個。很多轟炸機在尋找目標時迷失了方向,使襲擊的範圍延伸到了杜立特最初的計劃之外,更為廣闊的作戰區域同時也增加了日本人攔截來襲者的難度。

霍爾馬克的六號機組一路暢通無阻。他們的第一顆炸彈在富士鋼鐵廠前面的道路上爆炸,摧毀了附近的7所住宅,損壞了11所,導致1人重傷。第二顆炸彈擊中了日本冶金廠,由於人員已提前疏散,飛起的彈片只割傷了一些工人。1名學齡前兒童中村喜郎背部中彈死亡,這成為後來日軍指控他們掃射平民的證據。

當飛機沖向海面時,霍爾馬克和領航員蔡斯·尼爾森一起歡快地唱起了歌,「我們不想讓整個世界都著火」。尼爾森認為「最壞的時候已經過去」——他錯了,他們的災難才剛剛開始。

泰德·勞森中尉的轟炸機第七個進入日本領空。當他們經過一所學校時,孩子們紛紛湧向校園,朝天上的飛機揮手。這一情形讓大家放鬆了警惕,但勞森忽然看到了校園內日本國旗上那個血紅的太陽,他感覺好像被人當胸打了一拳。

之後他們順利躲過了6架日軍戰鬥機。飛臨東京時,勞森看到了同伴前幾次攻擊留下的大火和煙霧。他們的任務是轟炸日本機械工廠,投彈手克萊夫看到了一個很大的工廠,就接連投下了4顆炸彈。整個過程用時僅僅半分鐘,勞森後來據此寫下了《東京上空三十秒》一書,十分暢銷。隨後他們從皇宮上空掠過快速逃逸。在到達安全地帶后,勞森、麥克盧爾和撒切爾在座艙里以喝酒來慶祝任務的順利完成,同時緩解之前的緊張情緒。那瓶威士忌是懷特醫生以治療蛇毒為由替大家特意申請的,現在被提前喝掉了。

七號機投下的第一顆炸彈落入了日本鋼管工廠的一條水渠,第二顆炸彈在一個焦炭堆上爆炸,第三顆炸彈落在了炭堆旁邊,造成的損壞微乎其微。最後一顆燃燒彈分散開來,引發的大火很快被消防隊員用防火沙桶撲滅。整個襲擊只造成4人受傷,其中2人傷勢嚴重。

當天上午,天皇裕仁和皇后良子正在皇宮御花園為前線的日軍官兵採藥以示恩澤。當隆隆爆炸聲傳來時,起初裕仁也以為那是演習。但當明白是真正的空襲之後,裕仁顯然沒了往日的矜持,大聲喊叫著躲進了櫻花林,全身如篩糠般顫抖不已。直到空襲過後,衛兵四處尋找,裕仁才驚魂未定地從樹叢中鑽出來。

區區13架飛機對偌大東京的襲擊,註定了700萬東京市民能夠目睹炸彈爆炸的只是少數。在大多數人眼中,這很可能又是一次逼真的演習。東京索菲亞大學的天主教神父布魯諾·比特回憶道:「當他們知道這是一次真正的空襲時,沒有人能夠阻止他們走到外邊,甚至爬上房頂或煙囪以看得更加清楚。換句話說,這是一個讓人感到刺激而不是令人害怕的事件。」

在陸海軍俱樂部里,兩位少壯派軍官正一起吃著午餐,他們是海軍軍令部作戰課長富岡定俊和陸軍參謀本部作戰課長服部卓四郎。兩人正商議如何聯合反對山本五十六提出的中途島作戰計劃。外邊爆炸聲此起彼伏。「妙極了!」富岡大聲叫喊道。不愧是海軍出身,富岡猜測那些空襲的飛機一定來自美軍的航母。既然美國艦隊能夠開到離東京如此近的地方,聯合艦隊就能在本土水域與之展開決戰了,就可一舉剿滅那群討厭的傢伙。果真如此,山本力主的中途島作戰也就不需要了。

開戰之前為美日和談殫精竭慮的約瑟夫·格魯大使此時已完全無事可干。美國暫時還回不去,他只能待在東京的使館里,等著與野村大使和來棲特使進行外交人員互換。18日上午,格魯會見了瑞士駐日公使,隨後走向山上的住宅準備去吃午飯。這時他聽到了爆炸聲,遠遠看去,有幾個地方起火。起初格魯以為那不過是普通的火災,但很快就覺得不太對勁兒,更遠處很快有了新起火點,防空炮火也響起來了。這時他看見一架雙引擎轟炸機在前方不到2公里的空中快速飛過,然後突然向下俯衝。「我的天,我希望那不是一架美國飛機,我看它可能是掉下去了。」很快第二架飛機在他視野中出現。「所有這一切都令人非常興奮,」他在日記里寫道,「但當時很難相信這不是日本飛機的模擬作戰。」

使館人員全跑到了室外,一架轟炸機從海軍武官亨利·史密斯赫頓少校的頭頂掠過。大家分成了兩派,一半人認為這是自己人真正的空襲,包括格魯大使在內的另一半人認為那不過是日本人的演習而已。雙方爭執不下,於是決定以100美元為賭注來決定勝負。隨後一名使館人員主動上前搭訕一名日本警衛:「看起來,你們今天的演習非常成功啊!」

「那不是演習,」衛兵一臉沮喪地回答,「那是真正的襲擊。」格魯大使這一半人只好輸掉了100美元。

被關押在拘留營中的美聯社記者約瑟夫·戴南也聽到了爆炸聲。很快,幾名警察沖了進來,要求他們滅掉爐子、關上窗戶,因為東京遭到了襲擊。戴南隨後在文章中寫道:「一架美國飛機直接從我們營地上空飛過,引擎的轟鳴聲甚至比留聲機里播放的貝多芬《第五交響曲》還要美妙動聽。」

在英國使館,87名被軟禁的外交官開始也半信半疑,但最終還是相信那是真正的空襲。「我們最熱切的願望已經成真,」密碼專家弗蘭克·默塞如此說,「整個下午,我和我的同伴都在為美國飛行員的偉大壯舉而舉杯慶賀。」大使館僱用的一位日本員工對此抱怨道:「你們竟然來轟炸我們,這太不公平了。我們的房屋都是木質的,而你們的房屋用的是石頭材料。」

斯基·約克中尉的八號機襲擊目標是飛機引擎製造廠。他的飛機出現了故障,油表顯示每小時油耗高達98加侖,遠遠超出了72~75加侖的合理範圍,輔助油箱內的油已提前用完。約克怎麼都找不到東京,只好轟炸了無意中看到的一家工廠。工廠看起來很大,主建築有4層樓高,似乎是一個發電廠。赫恩登打開了炸彈艙門,邊念叨《聖經》第二十三詩篇「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邊把4顆炸彈一股腦兒地丟了下去。糟糕的轟炸未造成任何人員傷亡,只損壞了一棟建築。

燃油過量消耗使約克認為,他們飛往中國毫無希望。他違反了杜立特的命令,駕機徑直穿越日本,飛往了蘇聯的海參崴。為緩解緊張情緒,埃斯曼笑著說:「我敢打賭,在星期六的中午轟炸東京,然後又飛過日本上空,我們這個5人機組肯定是第一個。」

理查德·喬伊斯駕駛的是最後一架轟炸東京的飛機,目標是日本特殊鋼鐵公司。他的第一顆炸彈擊中了一個碼頭,第二顆炸彈命中了工人教室和宿舍,殺死了5名工人和2名女檔案員,還有7名工人之後重傷死亡。第三顆炸彈將幾所木質房屋炸平,6名平民其中包括2名兒童死亡。這架飛機的攻擊共殺死25人,在所有機組中排名第二,此外還造成23人重傷、50人輕傷。他們遭到了日軍9架戰鬥機的攻擊,但最後還是成功逃脫。

在羅斯·格林寧十一號機身後,是埃德加·麥克爾羅伊的十二號機與比爾·鮑爾的十三號機,他們的攻擊目標是神奈川、橫濱和橫須賀。三架飛機在到達日本海岸時分道揚鑣,奔向各自的襲擊目標。

第十一號機在掠過霞浦湖時遭到了4架日軍戰鬥機的攔截,轟炸機的左翼被機槍彈擊穿,右翼后緣到螺旋槳被打出了一排彈孔。機槍手加德納用12.7毫米機槍還擊。格林寧原計劃是轟炸橫濱煉油廠、碼頭和倉庫,如此情形使他只好將4顆燃燒彈全部扔在了香取海軍航空站,只摧毀了6棟建築,沒有人員傷亡。之後他駕機沖向大海。

鮑爾的襲擊目標是橫濱造船廠,那裡布滿了航空氣球。他只好轉而轟炸日本石油公司及其他目標,轟炸毀壞了建築2棟,也未造成人員傷亡。

麥克爾羅伊轟炸的目標是橫須賀海軍基地,他們發現那裡停泊著幾艘巡洋艦,不過附近還有一個塊頭更大的傢伙。在干船塢里,工人正把16700噸的潛艇支援艦「大鯨」號改造成一艘航母,這就是後來的「龍鳳」號。要炸肯定找個頭大的,隨後扔下的炸彈貫通了這艘艦的左舷,損傷使其轉為航空母艦的時間推遲了4個月。「我們炸沉了一艘航空母艦,」機槍手亞當·威廉姆斯興奮地大叫,「似乎整個碼頭都在燃燒。」燃燒彈引發的火災燒死了5名工人,橫須賀海軍工廠負責人都築伊七一臉無奈地悲嘆道:「敵人真是不簡單哪!」

空襲行動副隊長傑克·希爾格少校——他的弟弟在不久前的爪哇海戰中失蹤——所在的十四號機負責攻擊130萬人口的日本第三大城市名古屋,目標包括兵工廠、兵營、儲油廠和三菱飛機製造廠。他的飛機和杜立特一樣只帶著燃燒彈,以取得最大的攻擊效果。襲擊破壞了23棟建築並使另外6棟嚴重受損,引發的大火直到第二天才撲滅,名古屋發動機廠的5棟建築被燒毀,沒有造成人員傷亡。

唐納德·史密斯中尉的十五號機轟炸了日本第六大城市神戶。這裡似乎毫不設防,第一顆炸彈投在了鋼鐵廠西部,第二顆賜給了川崎造船廠,第三顆投在了電力機械廠的西部,最後一顆扔給了川崎飛機製造廠和川崎造船廠的飛機。襲擊造成1人死亡、5人受傷,摧毀了21座房屋並使另外14座受到損害。

最後一架也就是十六號機,有個唬人的綽號叫「地獄蝙蝠」。比利·法羅中尉的目標是大阪或名古屋,最終他選擇了後者。他們的一顆炸彈擊中了東邦天然氣公司的三號罐並引發了大火,最後一顆炸彈擊中了三菱重工名古屋航空製造廠,這裡以生產著名的零式戰鬥機而聞名。轟炸導致5人死亡、11人受傷,其中2人傷勢嚴重。與六號機一樣,等待他們的將是無窮的災難。此次空襲行動,「6」似乎成為一個帶有凶兆的數字。

扔完炸彈的美國人已絕塵而去,東京遭到的突然襲擊使軍方高層惱羞成怒。讓他們備感恥辱的是,空襲幾乎與防空演習同時進行,這不啻為一個絕妙的諷刺。軍令部作戰室里,滿頭大汗的總長永野修身圍著會議桌不停地轉圈兒,口中反覆念叨著:「這怎麼能行?這怎麼能行?」三和在日記里寫下了這樣的語言:「當敵軍的位置仍在東京以東700英里時,我們估算敵人會在第二天清晨發動攻擊,所以當獲悉東京和橫濱已遭到轟炸的消息時,我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們為此而痛恨自己,但事情已經無法挽回。所幸空襲並未造成多大損失,至少皇宮沒有遭到破壞。」

「大和」號戰列艦上,又驚又愧的山本瞬間病倒了,他將自己關進了房間不肯出來。山本感到羞愧難當,他覺得自己不但辜負了天皇和廣大民眾的期望,甚至連自己的情人都無法保護。轟炸期間,他的情人和合千代子因胸膜炎正在住院。後來她在日記中寫道:「我呼吸困難,掙扎著想爬起來。醫生已經丟下我出去躲避了。我只能聽天由命,著實悲哀。」

由於山本避門不出,宇垣纏毅然接過了指揮權。他派出大批轟炸機和戰鬥機前往追擊,這些飛機最遠飛出1200公里,也未能發現任何敵蹤,這讓宇垣怒火中燒又無可奈何。敵人到底來自何處,又逃向何方?至今仍然是謎。當晚他在《戰藻錄》中沮喪地寫道:「我們必須查明敵機的數量和型號,從而改善未來對付敵人攻擊的措施。總之,今天的勝利無疑屬於美國人。」宇垣不能確定早上發現的那支美國艦隊是已經掉頭逃走,還是正在準備發起第二次襲擊。第二天就有新消息傳來,日中國派遣軍在江西南昌附近俘虜了5名美軍機組成員。宇垣知道突破口將從這裡打開,必須想盡一切辦法撬開他們的嘴!

文采斐然的宇垣在4月20日的日記里寫下了這樣一段話:「敵人已經逃之夭夭,遠遠地看著我們如此騷動喧嚷,對於我們的愚蠢投來蔑視的目光。我國本土既已遭敵軍的轟炸,我們卻失去報一箭之仇的良機,真是遺憾至極。春天已逝,長蛇在東、飛機在西,紛紛飄落的棠棣是炮彈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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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洋戰爭四:艱難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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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上空三十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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