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想的情人
「夢瑤老師,你有外遇嗎?你有情人嗎?」
常常會有因為遭遇婚外情來做心理諮詢的女性來訪者這樣問我。
這是一個充滿陷阱的問題,看不見的陷阱。
首先,關於是否有外遇,它是我的個人隱私,我不可能隨意泄露它。雖然偶爾的自我開放是心理諮詢的一種技能、一種技巧,但不能無度開放,一般情況下,心理諮詢師真正的隱私是不能對外開放的,否則這名諮詢師的處境就很危險了。
可是,如果對來訪者提出的話題完全避而不談,來訪者會深感失望,覺得自己不被心理諮詢師接納,或者認為心理諮詢師不真誠。
然後,這個問題不管怎麼回答,答案都可能是錯誤的。
如果回答自己有外遇,那麼,部分來訪者可能會覺得找到了知音;而有的來訪者卻可能認為這個諮詢師人品有瑕疵,因為他們對自己的外遇都是不認同的、充滿道德焦慮感的,當然,更加無法接受心理諮詢師的道德缺陷。
如果回答沒有外遇,那麼,來訪者可能會覺得,這名諮詢師根本就不能夠體會到她的感受。
總之,回答這樣的問題,要很小心,必須因人而異,把握分寸,要儘可能避重就輕。
就我本人而言,我比較常用的回答是:「如果真的遇到非常合適的人,也許我不會排斥婚外情。可是你知道,許多事是可遇不可求的。」或者誠懇地說:「請原諒我現在暫時不想談論這個話題,我們的諮詢進行到合適的程度,我們再找機會來討論好嗎?」
可是,擁有一個看起來也還幸福的家庭,捫心自問,我究竟有沒有外遇呢?那究竟算不算外遇呢?
每次想到這個問題,我的腦海里就會浮現出我的師兄林雲漠的形象來。想起他淺淺的卻真誠的笑容,想起他溫暖又深刻的眼神。
當我閑下來的時候,也會常常想到他,就像現在這樣。
一想起他,我的心神便有輕輕的動蕩。
他曾經是湘麓醫學院的博士生導師,近幾個月才被選拔成為省衛生廳的一名副廳長。
第一次見到他,是一年前,在酒桌上。那次朋友約我聚會,我遲到了。等我趕到的時候,他們已經開席,我掃視一周,只有正在接電話的他是我不認識的。
等他結束通話,朋友們作了介紹,這才發現,我們師出同門,是同一個導師的弟子,他大我八歲,我該叫他師兄。其實我以前讀到過他的論文,對他的觀點印象深刻,只不過,此時才算真正認識這個人。
彼此相視而笑的時候,我就感覺到,他會很喜歡我——正如我也很欣賞他一樣。
第一次和林雲漠單獨見面是在半年前,在一家裝修得非常古典而雅緻的小茶樓里。
當時是我主動約的他——就像我約億萬富翁宋元清一樣,再過幾個小時我就要跟宋元清面談——我需要跟不同的人近距離接觸,來保持我的諮詢狀態和諮詢質量。何況,我偶爾還寫小說,這就更需要我從現實生活中挖掘寫作素材,尋找寫作靈感。
所以,對於引起我興趣的人,我會非常坦然地邀請他們聊一聊。不過,我比較忙,真正讓我發生興趣並主動提出邀請的人非常有限。
當然,那時候我並沒打算跟林雲漠有任何特殊的接觸。說實話,我是抱著很強的功利目的接近他的,我想從他那裡取經,讓自己成為一個更優秀的心理諮詢師。那天晚上約他的目的,就是要跟他探討一下我準備寫的一本愛情心理小說,以及一個比較複雜的心理諮詢案例。
我們第一次單獨見面氣氛非常融洽,是我欣賞的那種親切甚至有些親密、但又保持了恰當距離的氛圍。
可是沒想到他在跟我道別的時候,採取了一個比較積極的行動——在送我回家的路上,他居然閃電般吻了一下我的面頰,害得我的心驀地要從胸腔里跳出來。我想也許是我主動約他,讓他變得如此勇敢。
當然,如果不是他這麼勇敢,我跟他可能不會有任何故事。
對於他這個舉動,我有些矛盾。
一方面,我對他無疑是很有好感的,不然,我根本不會主動約見他;但是另一方面,這種閃電般的速度讓我充滿顧慮我無法接受當兩個人的心靈還很遠的時候,身體卻開始接近。
所以當他「偷襲」我的時候,我既沒有明顯抗拒,也沒有熱烈響應。對於這種依然有些陌生的吻,這在我的生命歷程中還是第一次,我的心裡充滿了非常奇異的感覺——事實上,他的動作那麼快,我也來不及有什麼反應。
從此,我開始有意稍稍遠離他,但我們依然保持著聯繫,偶爾打電話、發簡訊,就像好朋友一樣,只是比好朋友多了些無言的親近。
他感覺到了我的態度,但沒說什麼。此後他不再主動聯繫我,但是當我遇到案例想找他討論,主動聯繫他的時候,他會積極回應。
我想,如果他是一個對感情非常渴望的人,他有的是機會——肯定有不少年輕漂亮的女研究生想要接近他;如果他並不重視感情,而是把絕大部分心思用到事業上,那麼沒關係,他對我也不會過於牽挂。
我們就這樣若即若離。
直到最近一次,他走馬上任衛生廳副廳長之後,一個月前,發生了一件讓我哭笑不得的事情。
一天晚上八點多鐘,我剛剛結束一場飯局,走在回家的路上。
就快到家的時候手機響了,我剛看清楚是林雲漠的號碼,他卻掛斷了。
我拿不準該不該給他打回去。因為我想,也許他是打錯了電話,並不是要找我。
就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他又打過來了。
他開口就說:「我到了你訂的茶館。」
這句話讓我一頭霧水。
我沒訂什麼茶館啊!
我於是支吾著說:「你,你是不是打錯電話了?」
我想,也許他是和別的女子約定一起喝茶,要別的女人先訂好茶館,卻錯打了我的電話。
他「啊」了一聲,把電話掛了。
幾秒鐘之後,電話又響了,還是他。
我猶豫一下,按了拒絕鍵。
他再打。
我只好接了電話,說:「你確定你是要找我嗎?」
他有些氣惱地說:「你裝什麼糊塗?」
我無辜地答:「我沒裝糊塗啊。』』
他含糊地說:「我在我們上次見面的茶館里,你快過來。」
他居然跑到我和他單獨見面的茶館里去了——那一次,我們在茶館里並沒有什麼過於親密的行為,他只是在說話的時候有意無意地拍了拍我的手臂,而且僅僅拍了一次,畢竟人在清醒的狀態下,不會過於造次——這時候我才想,他如此表述不清,可能喝多了酒。
於是我馬上打計程車去那個茶館找他。
在路上,他基本上每隔一分鐘就給我打一次電話,問我到了哪裡。
一方面,我心裡有微微的感動,因為感受到一種被殷勤關注的溫暖;另一方面,我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等我趕到茶館,果然不出所料,他真的喝多了,有些醉意,但醉得不厲害。
我讓服務員送來醒酒茶,然後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他喝了酒之後,比平常更樂於交談。
然後,他突然抱住我,深深地吻我。在他眼裡,我看到了讓我心靈震顫的深情,我也開始熱烈地回應他。這一次,他在我心中不再是陌生的,我體會到了濃烈的愛的感覺。不要覺得奇怪,愛情從來就是瞬間發生化學反應的事情。
那一刻,真心的愛,是如此讓人心醉地滋養我們的靈魂。
不知過了多久,他似乎漸漸清醒過來,我們聊了一陣,他就說要送我回家。
我們上了計程車。他一直擁著我的肩膀,先把我送到我所在的小區門口,然後,再吩咐司機掉頭。我想,他自己回家應該沒問題。
第二天早晨他打來電話,說他發現他的手機里有好多我的號碼,問我前一天晚上是怎麼回事。我笑著大約把前後經過講了一遍,但沒提我們之間的親密行為。他朗聲笑道:「好傢夥,是我自己先跑到茶館里去的?」
我開玩笑說:「我不知道,也許是哪個美女把你送過去然後溜走了,反正我到茶館的時候,你已經一個人在那裡了。」
他哈哈大笑著掛了電話。
我想,他確實是喜歡我的。因為他喝醉酒了,還想著要見我。可是,他清醒的時候,怎麼反倒跟我保持那麼遠的距離呢?也許是因為他所處的社會地位決定的吧,他必須小心謹慎。
當然,這種距離也是我自己認同的。不然,我並不是沒有勇氣去接近他。
我珍惜這種感覺,喜歡一個人,就悄悄地把他放在心上。
更年輕一些的時候,總渴望轟轟烈烈愛一場,到現在,我已經明白,所有的愛,不管過程曾經多麼絢爛,總會有平靜下來的一天。
愛是活的,是一個有生命的過程,不管你曾經、現在、將來多麼愛一個人,那份愛終究會衰減、轉化、消亡。最終,你還是要自己愛自己,還是要自己跟自己在一起。別人的感情可能會改變,別人的生命中可能會出現一些意外,總之,別的人對你的愛和陪伴都是有限度的,只有自己對自己的愛可以永恆。所以,永遠不要對除自己之外的人過於執著。
當然,我還是相信這世間也許有永恆之愛,可是,你確定自己會遇見嗎?
此外,愛很多時候還是一種欠缺狀態,因為某個人身上有你嚮往而你自己又欠缺的東西,你才會愛對方。那就意味著,你會渴望去獲得那些你自己沒有的東西。如果不能得到,就會引發諸多痛苦和遺憾,內心的各種衝突就會湧現。
看清了尋常愛情的本質和真相,我對短暫的激情就不再那麼渴望。我的觀念是,要愛就愛他個地老天荒;短暫的愛,心靈是得不到補償和滋養的。
所以,我還無法定義林雲漠算不算我生命中的外遇。
我寧願把他當作假想的情人,也許這樣,他反倒能夠伴我一生。當我寂寞、悲傷的時候,我會對著某個虛無的角落,輕輕呼喚:「雲漠,雲漠,請你陪伴我,請你安慰我。」
也許他永遠不會知道我是用這種方式在愛他。
古代有一句詩,寫得多麼好:「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我不知道我和師兄林雲漠將有怎樣的未來,也不知道我們會不會像通常的所謂情人那樣,身體和心靈都走到某種特別接近的程度。對於這種世俗的親密,我不拒絕,亦不渴望。
但是,我願意一輩子把他深深地藏在我的心底,不管我們將如何走下去。
諮詢室里的壁鍾開始整點報時,驚醒了我的沉思。都十二點了,我要趕緊叫個套餐,然後休息一下,因為下午要去一個茶館見宋元清。一個原本和你我一樣的普通人,如何成為億萬富翁的?
我確實想探究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