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逝者
訪問逝者
我相信你的數世老宅是有神靈護佑的。且不說國勢衰微時連年戰火、盜匪蜂起,即便和平年代的天災、動亂、拆遷,也足以讓它消亡殆盡。我還相信,如果這座老宅一直空著的話,你說不定如影隨風地回來過了。幾年前的春天,我到「鐵硯山房」私訪過你。對你而言,返家的路類似從青田石陰面刻出的硃色陽文。不過,對訪者來說,倘在途中迷了路,還可以看看你當年親筆寫給外省親友的路條,「鄧琰,字石如,住安慶北門外,問分水嶺,問郭家塘,問白麟坂,問神霄觀,問界牌石鄧家大屋便是。自北來,由桐城到練潭問余家嶺、羅家嶺,問界牌石鄧家大屋便是。」從乾隆六十年乙卯(一七九五年)起,這座四進穿斗式老宅已跨越四個世紀了。你的故宅已破敗,樓梯有些搖晃,地板也朽了,門楣上漆皮剝落,老光陰漫漶其上,一片斑斑駁駁。然而我沒見到你。恍惚之間,我被凝定在虛無的高處,唯見兩百年的生死流波如陽凸陰凹的印面一剎那閃現。房子確乎是空的。自從曾孫鄧繩侯死後,這裡只誕生過一個男嬰,即山人六世孫鄧稼先,他尚在襁褓便被抱往北京。後來山人六世外孫葛康俞、葛康素,也曾在這座老屋中居留、棲息。此後,這裡就不曾有人居住了。房子空得只剩下它自己,彷彿它就是虛無的鐵硯,一年又一年地磨著黑白時光,而檐鳥的啁啾聽起來像遙遠的雨的回聲。當然,誰也不知道老宅有沒有記憶,也不會有人領悟一座老宅的心境。反正我來時沒有見到你。房子空得只剩下我這個過客———傻乎乎地立於大堂中央,聽那颳了兩個世紀的風仍舊那麼嗚嗚地刮著。
一個人逝去了,他的幽靈還會回來的。我這樣想。倘幽靈也感到孤單的話,那麼這座老宅便很有些凄惶了。
今晚我重讀了你的《陳寄鶴書》,然後上網細賞這幅元氣淋漓的墨跡,從中體味你的胸襟、性情和書藝,恍若聽到你的懷寧話,如沐皖河之風。此書沉雄靈動,若錐划沙,一波三折,直指本心。它讓我看到一襲素袍、長髯飄垂的身影———你就端坐在我對面低訴與抗辯。後世公認你是書刻大家,可是當年你不過一草民耳。讀小人物遺存的手札,給我的感覺是一次特殊的訪問。而讀大人物的手札或傳記,我不曾有過類似的感覺。他們總是居高臨下,口氣強硬、誇張,眼睛盯著虛無縹緲的遠方。
當然,你並非想與兩百年後的我對話,而是執意索回知府樊某擄走的鶴。你雙眼冒火,但強壓怒氣,委婉而述,以免冒瀆知府大人,甚至傷及無辜的孤鶴———它已被你視為另一生命。記得築「鐵硯山房」那年,你喜得兒子傳密,第二年往京口訪老友,受贈雌雄二鶴。「山民年垂耳順,得此以為老伴,詢曠事也。」老友知道你對鶴情有獨鍾,氣神相通———舊年秋,你作對聯一副:「萬花盛處松千尺,群鳥喧中鶴一聲。」再稍遠點,你雲遊杭州靈隱寺,寫過「海為龍世界,天是鶴家鄉」的草書聯。你在《陳寄鶴書》中說,此鶴已「百三十歲,可屈指而記者」,「元裳縞衣,鐵足朱頂,鳴聲聞於天,鄉里以為異。謂『徒聞千歲鳥,今見九皋禽』。扶老攜幼,日擁戶外。」然而,既有喜,則必有悲。六年後(一八○一年)冬天某日,雌鶴在溪澗飲啄時,竟遭「野人之厄」而斃,雄鶴孤鳴不已。僅僅隔了十數天,妻子沈氏竟撒手人寰。山人你迭遭打擊,心傷至極,於是擇三十裡外的集賢關佛寺,將孤鶴寄養僧舍中。之後你竭盡所有,以十金助蘭亭和尚建「寄鶴亭」以及東軒,修竹萬竿,清蔭滿座,「施茶以濟行人」。在作出寄鶴決定后,你在書中寫下一段與孤鶴的對話:
爾乃胎禽,浮邱著經,雲門鼓翅,華表飛聲,帶負霄漢凌雲之志,恐終非貧家有也。爾有遐心,亦聽爾之翱翔寥廓耳?不爾羈也。今囑爾寄一僧,以修爾齡,僧托於爾以輔成其名,爾無負山翁寄託之意,以徜徉於此爾。此地有修竹古木可庇蔭爾;有青燈古佛可懺悔爾;……有鐘鼓鏜鞳聲,可啟爾海嶠搏風,盤礴乎青雲之志;有風雨草木搖撼之聲,可觸爾引頸高唳。……有僧癯然,形同爾瘦,心比爾勞,可稱爾之儕偶,爾應惜其志而憨其勞。凡山中四時之致,雪月風花之候,陰晴雷雨之辰,爾皆得默領其常變。
山人你罕用第二人稱,款款低語,口吻之親昵,用辭之良苦,殷殷如對妻兒言。鶴乃通靈之物,聽山民說完,便「有懊惱意」。於是山人「慰之曰:爾其安此,山翁時笠杖躊躇而來,諗爾於此。」我恍然了悟:在今人這裡,「逝者」即死者。而在先秦時代,「逝者」遠大於「死者」———它還包括那些已經或正在被滅絕、被消逝的事物,否則我們就無法理解「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人必與萬物存於一處,即便死去也離不開青山、離不了泥土。「逝者」外延的縮小,表明物性世界正急速地人化乃至異化。人其實早已看不清「我」之外的萬物了。
這樣的世界怎麼可能不險惡怪戾?
雙鶴的命運如同一個讖語。你平日里擔糧飼鶴,往返三十里,每月堅持不懈,但厄運還是躲不過去。寫《陳寄鶴書》的背景是,你去揚州大明寺小住,忽得傳報,安慶知府樊晉過集賢關律院,見鶴神異便強擄而去。你心急火燎趕回安慶,立即上書知府樊晉索鶴。縱觀此書,你從幾個方面「陳情」,軟中有硬地敲打知府,在書末表達了決絕之意:「大人若徒手而有之,山民能負袁郎中贈鶴之意乎?亦何以對此鶴也。而外議且謂太守有奪山人鶴之名,若以草野冒瀆尊嚴而罪之,大人之力可移山,則山民化鶴、鶴化山民所不辭也!」足見你錚錚鐵骨,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知府接書後,自知理虧,無言以答,沒幾天便將鶴送還僧院。
然而此鶴命運多舛,幾年後集賢僧院發生一場蛇鶴惡鬥,最終鶴不敵蛇,困厄而死。這幾乎成了一個善不敵惡的黑色寓言。其時,你正在涇縣書寫《孔廟禮器碑》,得知消息后迅即趕回,蘭台和尚已在竹院葬鶴。山人你強抑悲情,顫抖著為之題字刻碑———「鶴冢」。你的好友師荔扉有詩嘆曰:「山人清比鶴,鶴忍負山人。」自鶴死後,你卧病不起,半年後也隨鶴而去,應了那句「山民化鶴、鶴化山民」的心言。像山人這樣與鶴喜同悲應者,自古而今相當罕見。在書中我還讀到一個細節,足見山人的定力:在京口得鶴后,「舟過金陵,孫中丞悅之,欲聘山民鶴,並以灰鶴二贈山民,此海鸛也,非鶴也,與鶴為奴,鶴不受也,卻之,載吾鶴歸。」鶴就是鶴,以海鸛冒充鶴,這是你所不齒的。
有意味的是,在山人小住的揚州大明寺,九十年後也出現一「鶴冢」,其碑銘曰:「清光緒十九年(公元一八九三年)住持星悟和尚在平山堂前鶴池內放養白鶴一對,后雌鶴因足疾而亡。雄鶴見狀晝夜哀鳴,絕粒而死。星悟感其情,葬鶴於此,並立碑云:世人不義,愧斯禽。」然而,今之遊人只知此鶴冢,卻不知彼鶴冢矣!
兩百多年後,豈止是鶴冢湮沒不見,集賢關連同那僧院也見了,甚至關口所依託的峻秀而蔥鬱的山體———也被開山炮炸得慘不忍睹。
山人死後被葬於生前看好的「烏鴉伏地」———據說其地酷似烏鴉踞枝。依我之見,那並非烏鴉,而是鶴,至少在山人心中它形神皆似孤鶴!死後他也要跟它在一起:二者構成了真正意義上的逝者。只有與原初的事物在一起,「逝者」才能「如斯夫」,世界才是完整的、圓融的。宋代有這樣一首歌謠:「鶴飛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覽兮,擇所適。翻然斂翼,宛將集兮,忽何所見,矯然而復擊。獨終日於澗谷之間兮,啄蒼苔而履白石。鶴歸來兮,東山之陰。其下有人兮,黃冠草屨,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餘以汝飽。歸來歸來兮,西山不可以久留。」蘇東坡在《放鶴亭記》中錄下這首楚地歌謠,幾乎成了皖白山人及其雙鶴的傳神寫照。不妨說,汲物之神可為至境,與物而化便是福分。這如同大地沉寂后微閃在地平線上的一道光。
那麼,「在者」能等同於活著的人嗎?利奧波德說:「這些沼澤的最終價值是荒野,而鶴是荒野的化身。」這是西人眼中的鶴的形象。在中國古時,真愛鶴者固然有之,但大都還是出於矯情和偽飾。對山人而言,鶴是一種精氣神,一種生死相貫的魂魄。後代鄉賢陳獨秀早年寫下《詠鶴》一詩:「本有衝天志,飄搖湖海間。偶然憩城郭,猶自絕追攀。寒影背人瘦,孤雲共往還。」可謂鶴之精神的另一種表述。葛康素後來回憶道:「居白麟時,祖母每每談先父陳仲甫先生,故余幼齡即熟知陳先生。余早年喪父,是以先父友余尤敬之。后余居外家鐵硯山房東樓,其間有三木櫥,藏先外祖及舅氏與友人往返書信,暇時輒取讀之,其中如曾國藩先賢手札,端楷書成;曼殊和尚短箋,字頗娟秀;均堪鑒賞。然較伙者乃陳仲甫先生書信也。先生作書,史筆跌宕痛快,字跡亦瀟洒生姿。每於深夜,置濃茶一壺,挑燈閱之,趣味無既也。……先生為人書多作草字,信筆揮灑,有精神貫注氣勢磅礴者;有任手勾勒拖沓筆劃者,一循情之所之。」
外祖即鄧繩侯。其父葛溫仲,其舅鄧仲純、鄧以蟄,皆為陳獨秀同鄉世交,情同手足,東渡日本時又為同窗。在藏書樓發動拒俄演說時,葛溫仲也是參與者之一。想不到的是,獨秀晚年流落到江津的「鶴山坪」,彷彿命運的刻意安排。獨秀拒絕任何饋贈,主要靠吃自種的土豆為生,其風骨,其正氣,令人嘆之。康素這段情深文字,舊景頓現,堪稱這座數世老宅見於文字的最可寶貴的記憶了。陳獨秀客死「鶴山坪」時,葛氏兄弟均在場,康素寫道:「入殮時,余亦在側,舉體柔弱,而目如生。默觀遺容,愴然者久之。先生靈柩於是年六月二日,安葬於鼎山之麓,碑文『獨秀陳先生之墓』,乃由余五兄書成,並親自鏨刻。」五兄即葛康俞也。為什麼是康俞而不是康素書刻呢?這裡還有一層關係:葛康俞乃獨秀二姐之婿,他稱獨秀為舅舅。
「舉體柔弱,而目如生」,讓我猛然想到一隻大鶴飛走了,遠逝了,只剩下空蕩蕩的「鶴山坪」。七十年後筆者讀此,仍悲從中來。在物慾橫流的世界,達至「孤雲共往還」之境界誠非易事,但「猶自絕追攀」的定力更顯難得。對今人而言,與大地上原初的事物棲居在一起,已成奢求了。換句話說,活著的人,大都是「在」而無「者」,因而稱不上是真正的「在者」。
我正是這樣「在」而無「者」地活著,在高樓、噪音、尾氣和煙囪之間苟延殘喘。
「四顧何茫茫,東風搖百草。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那次來白麟坂探訪你的老宅,沒看到你的鐵硯、你的江濤、你的筆歌墨舞,只看到你的曾孫之孫的大幅照片———當年最後一個在此出生的男嬰鄧稼先,長大后干出了一番驚天事業,成了鄧家兩百年來唯一的異數:偏離了從文習藝的根脈,搞出了核彈和蘑菇雲!我在閱讀中發現,鄧稼先抗戰時期避難、就學於江津,伯父鄧仲純在那兒開醫院,陳獨秀曾寄居於此,倆人必定見過面,真要聊起來話題可不少,獨秀遊學東洋與其父鄧以蟄即為至交。國土淪喪,亂離慘痛,直接影響了他的人生目標和攻讀方向———在西南聯大和美國均專攻物理學,學成后毅然選擇歸國,在極艱難、極封閉的條件下從事著核研究與試驗,其堅忍,其勇毅,其無私,酷似其祖鄧石如。一次在羅布泊試爆核彈,從飛機上扔下后核彈未爆,鄧稼先乘坐吉普向戈壁深處駛去。明知鈈239在自然中的半衰期是24000年,侵入人體后的半衰期為200年,他仍冒著高輻射靠近摔碎的核彈。最後查明試驗的敗因是降落傘未打開!稼先因遭強輻射而患直腸癌,不久便英年早逝!然而三十年後,當顛覆、褻瀆英雄成為時髦與噱頭,竟有人懷疑、嘲笑這一細節,足見靈魂和道德中也有鈈239!
離開鐵硯山房時,我聽見了那一聲模糊而孤憤的鶴唳!此刻,我在想,它到底是來自雲端呢,還是書墨之中?是來自泥沙俱下的渾濁此刻呢,還是風雨晦暝的迢遙彼處?
逝者已逝,但仍在此:這老宅,庭竹,老梅枝,雕刀,以及嬰啼的回聲、空空的燕巢……
二○一一年十一月三十日